这天就在杜麒被送入太医院没多久后, 城东一条高门大宅林立的街道上, 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骑马停在了其中一座大宅门前, 用力敲响了大门,门开后冲进去,几乎是飞跑着来到了一间房间内。
“大人,不好了…太、参见太女殿下。”秦郁一眼看见主座上穿着便装的女人就要下跪行礼, 那女人不耐烦道, “快说正事, 都什么时候了。”
“杜麒被禁军送进了太医院,好像是大、大少的人。”
秦郁说完话就去看座位上一个四五十岁中年女人的脸色, 那中年女人虽面色凝重但看着仍然冷静, 倒是褚朝弈怒拍座位扶手站起了身,对着霍中廷急躁道,“你不是说那个杜麒手里有名册, 现在名册肯定已经到了我那位母皇御书案上了, 你生的好女儿!”
霍中廷生着一双冷冽无情的凤眼,若是卫章在这里, 一定会惊讶,她和霍宴的眉眼, 细看来竟如此相像, 她对褚朝弈沉声道,“如今看来,我们已经等不到中秋宫宴了。”
“等不到?拿什么来动手?本来还有一个半月把人全都运进来,中秋夜满城庙会灯展还能分走大半禁军, 如今禁军十六卫都在皇宫附近待命状态,我们就这么点人马,拿什么和禁军打?”
霍中廷站起身来,“我知道殿下的顾虑,但这已经不是选择,而是不得不。前些日子入京的人里,有几个身手好的行了割礼送进了东宫,名册既然已经丢了,那么所有这些,统统都瞒不住。”
褚朝弈胸口起伏,踢倒了两张椅子,她问霍中廷,“你有几成把握?”
霍中廷看了她一眼,“不到五成。”
褚朝弈骂了声脏话,霍中廷道,“否则,就是坐以待毙,全无胜算。”
天色将晚,夜幕降临,京都城内人口最密集的一角突然间火光冲天而起,大火照亮了夜幕,尖叫哭喊声不绝于耳。
几乎是相去不远的同一时间,又有三四个地方同时起火,不多时,一支支身着戎服的禁军队伍疾驰而来,救人灭火。
三更天的深夜,京都城却像是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喧闹,一支有数百人组成的队伍出现在了宫门外,她们身着铠甲手持佩刀或是弓箭,像是士兵又没有士兵的纪律,队形松散,但全副武装,其中几人拉弓射箭,一箭箭直接射中了守宫门的侍卫,命中率竟是极高。
一行人势如破竹地攻入了宫门,一支破甲重箭突然从远处破空而来,霍中廷不在队伍最前面,那个位置太暴露太危险,她身前有人,但那支箭的箭头却并非普通破甲锥,三翼十字开刃,锋利到穿透她身前那人的铠甲,穿透她的身体,就这么挂着被射对穿的人撞上霍中廷。
箭头直接穿透了霍中廷的铠甲,射中了她左胸偏上离肩不远的位置。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受到了重创,一口血喷了出来。
埋伏好的禁军出现在了前方,拼杀打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幕下格外明显,城内大火调虎离山,此时宫内的禁军数量并不算多,然而旁边还未来得及受过足够训练的人马眼见主帅重伤,顿时兵荒马乱,在禁军的攻击下节节败退。
霍中廷合了下眼,知道今夜的五成胜算,已经去了。
霍中廷凝神看向弓箭射过来的方向,前方不远处是宫门望楼,在此时灯火通明的望楼之上,她看见了并没有太出乎她意料的人。
霍宴走到了霍中廷跟前,她二人站在一起时,眉眼的相似会更明显,霍中廷推开了被同一支弓箭射中撞在她身上的人,她又吐了口血,“常科试前没能除了你,我就知道,若让你有机会出头,必要坏我大事。”
霍中廷叹了一声,“可惜,我还是不够心狠,当初,就该将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霍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所以,今日这支箭,我射偏了三寸,还你二十年前不杀之恩。”
天边逐渐破晓,城内大火已经全部扑灭,宫门前,彻夜无眠的禁军正在收拾残局。
天越来越亮,有些朝臣已经得了消息,还有的在上朝时看到宫门口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震惊未过,就听说了昨夜宫变的消息。
在朝上听见太女被废黜时,便拼凑出了始末。
接下来一个月里,承乾帝大刀阔斧剪了前太女的党羽,如今褚朝弈大势已去,自然有人反水,有人招供,当初平野山山火的真相也一起水落石出,承乾帝看着无动于衷,然而就在她下旨将前太女圈禁的那天,她就像是憋了太久的气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气急攻心,大病了一场。
承乾帝缠绵病榻的时候,她召了几个成年皇女一一到榻前,问了她们同样的一个问题。
褚朝辞是最后一个入宫的,承乾帝看着精神不是太好,她让褚朝辞扶着自己靠坐起来,冷不丁突然问她,“老四,你想坐朕的位置吗?”
褚朝辞惊得跪在了地上,“母皇?”
承乾帝摆了摆手让她起来,“你想当储君,想当皇帝吗?”
褚朝辞没起来,她还是跪在地上,片刻过后,她决定赌一把,咬了下牙,“想。”
承乾帝似乎有些意外,前面召来几个女儿,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回答说不想,说母皇正在盛世之年,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褚朝辞跪在床榻前,看着承乾帝道,“我想当储君,想发扬您创下的盛世基业,想千载过后能同您的国号一起被后世人称一声千秋盛世。”
承乾帝哼笑了一声,“你这马屁拍得倒是不错。”
承乾帝缓了口气问她,“所以在你眼中,何为盛世?”
褚朝辞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些话是说给承乾帝听的,但人间盛世却也是她真心所求,“山河无恙,万民皆安。”
她说完,听见承乾帝似乎笑了一声,褚朝辞放松了些下来,“母皇,您只教过大皇姐治世之道,她不知珍惜,您…教我可好?”
承乾帝那天没回答褚朝辞,她也没立太女,但在她大病的那段日子里,她让四皇女褚朝辞代为监国。
这是曾经的太女都没有过的待遇,承乾帝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原本朝上最能和太女党分庭抗礼的就是四皇女党,如今太女彻底失势,其他人更是没了相争之力。
中秋将近,承乾帝今年没心情大办宫宴,不过城内庙会灯展每年都不会少,禁军北衙的沙盘已经完工,安排起布防来事半功倍,霍宴时不时还能抽出空带卫章出来跑马遛个弯。
霍宴最近去叶家不用再在夜里翻墙,她都是白天直接走正门。
霍宴自己都不知道她如今在京都已经成了不少当家主君甚至闺阁公子眼里的香饽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管是承乾帝还是基本铁板钉钉的新任储君都十分器重她,霍中廷倒台霍家败落她都丝毫未受影响,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身边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明里暗里便被人惦记上了。
虽然叶府主君没有嫡子,但叶家年纪刚好的庶子和隔房嫡子也有几个,如今霍宴这么不收敛地往叶家跑,便有人向叶府主君打听,问说那位年轻的禁军副统领,是不是有意同你叶家结亲?
叶府主君倒是知道缘由,霍宴第一次白天上门的时候就备礼来谢过他,说是多谢叶家这段日子对卫章的照顾,等她修整好宅邸就会来把人接走。
叶府主君当初是受了叶晗的嘱托照顾谢云瓷和卫章,如今霍宴不仅来备礼道谢,她还想要把卫章这段日子在叶家的所有开销加倍补给他,叶主君莫名有种被人当成钱庄寄存了宝贝的感觉,内心一言难尽,这会被人问起觉得也不想解释,推说没有,就把人打发了。
这天霍宴带着卫章出门时正好遇上马巍和另一个副统领,开玩笑说她从哪来骗得这么个漂亮的小和尚为她动了凡心。
卫章出门时有时候会带上帏帽,有时候干脆就光着脑袋,这天便是光着脑袋被人给看见了,虽然发茬已经长出来不少,但在所有其他人都是长发的环境里他这样短的头发在人眼里还就是个小和尚。
霍宴心情好,离开前开玩笑道,“对,他为我还俗了。”
霍宴今日带卫章出来,是特地为了接他去一个地方。
下马后霍宴在他身后捂住他的眼睛,带他跨过门槛,进了一处宅子。
霍宴松开手,卫章入眼看见一个空无一人的宅子,穿过正堂就是一个很大的园子,可能因为一直没人住,园子有些荒芜,但能看得出原本布局中的匠心,咫尺之间移步易景,十分难得,卫章觉得很是喜欢,就是奇怪霍宴带他来这里做什么,“这是哪里?”
霍宴最近养成了一个喜欢来回摸他发茬的习惯,这会又顺了几下,才道,“还需要修整一下,不过这里…”顿了顿,她俯身看着他的眼睛道,“你那么喜欢奇奇怪怪的地方的话,这里的每个地方,应该都是你可以撕我衣服的地方。”
卫章撇嘴,“我才没有喜欢奇奇怪怪的地方,明明都是你在乱说。”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撕衣服?“你是说,说…”
霍宴打断了他,没让他先说出口这句话,“章章…”
霍宴很少喊他的小名,不是逗他喊着虎头,就是直接动手动嘴代替喊他,这会这声章章喊得格外温柔,卫章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平日里他能挂在嘴边,这会真到时候了反倒有些害羞,把脸埋进了她怀里,听见她说,“我忍了够久了,你该嫁了。”
“回了京都我就想置办一座宅子以后娶你用,不用多大,只需要够我们住就行,那天见了这个园子我就觉得你会喜欢,不过后来也没时间修整,买下来后就一直扔着没动。
我最近会抓紧找人来修整这里,过了中秋,我就派人去安阳接你爹过来,好不好?”
卫章在她怀里用力点头,抱住她腰的手紧了紧。
霍宴拍了拍他的背,有些不自然道,“你生辰那天晚上给你那个木匣子,你…回头…得拿给我一下。”
卫章想起那匣子里满满的银票,突然反应过来,霍宴这是把钱全给了他然后…没钱修整宅子了。
他忍不住扑哧了一下,然后便越发忍不住,笑得双肩颤动,被霍宴按着双肩推开来,挑眉看他的眼神有些狐疑。
卫章想起那个被他毁掉的木匣子,知道瞒不住,小声道,“我打开了那个木匣子,我都看见了,那封信。”
霍宴没想到都特制了锁他还能把匣子打开,她叹了口气,“所以那天我见你肿了眼,不是做春梦,是看信哭的。”
卫章点了点头,随即他又道,“你说等事情过去了把这一切都当个故事讲给我听,现在你可以给我讲故事了吗?”
霍宴知道卫章是故意避而不谈当时他看见这封绝笔一样的信时是什么感觉,她也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回忆,就好像当日她怀着无法形容的心情写下这封信时那种揪心刺骨的感觉,内心只希望它永远都见不得天日。
所以她从善如流地回答了卫章的问题,“好,等有时间了,慢慢全都讲给你听。”
中秋将近,霍宴忙于禁军事务,又要兼顾宅邸的修葺,没什么时间再去找卫章,偶尔见一面也呆不了太久,不过最难熬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如今的些许等待已经是云开月明后的求之不易。
这天卫章去春晖斋,正好雅集文斋的几个男子也在,自从那日在千钧社一起亲眼见证了私藏军备被搜出来的一幕,他们倒是经常有了往来。
聊天时说到许多古礼如今已经少有行,其中便包括了定亲礼,雅集文斋一个男子道,“大梁开朝以来定亲行的都是书聘礼,合八字交换庚帖,真要说起来,几朝以前,在大周朝文人之中盛行一时的结缨礼更显风流诗意。”
其他人都很好奇,问他结缨礼是什么样。
“结缨礼中,男子许嫁时,未婚妻主会亲自为他取一个小字,这个小字,往往代表着未婚妻主对男子的印象,只在妻夫之间称呼,十分亲密。
除此之外,男子会剪一缕青丝赠与未婚妻主,取情思之意,同时男子腰间会系上彩色罗缨,系上罗缨的意思就是指这名男子已经有主了。”
卫章道,“不给女人也系罗缨吗?意思是这个女人有主了。”
几人笑他,从来只有说男人是女人的所有物,何况世间女人可以三夫四侍,哪来的女人有主之说。
他们很快就聊起了其他,不过卫章倒是一直对这个结缨礼念念不忘,见到霍宴时就对她说,“霍姐姐你给我取个小字吧。”
霍宴听他说了结缨礼,“小字…虎头?”
卫章瞪眼道,“我认真的。”
想了片刻后,霍宴对他道,“倒确实有一个很适合你。”
卫章一脸期待,“是什么?”
“七曜。”霍宴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了那两个字。
卫章开心道,“是什么意思?”
霍宴摸了把他的脑门,“小光头亮堂堂。”
卫章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霍宴看他都快哭出来了,不再逗他,低头亲了下他的发顶,“天有日月五星,是为七曜,意思是…你是所有的光。”
你是我,所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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