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书最近不能听见或是看见点头这两个字。
自从谢云瓷脚伤好后, 他每次见到她, 就冲她没什么表情地点一下头, 算是打招呼,打完招呼就擦身而过走开了。很显然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就是个点头之交的程度。
她的内心蒙着一团阴云, 一旦听见这两个字,她就会想起谢云瓷冲她颔首的样子,面色冷淡,眉眼无波,她回想起那日他在枯树下抱着刺猬时的神情, 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 大概连只刺猬都不如。
年节过后没多久,书院许多女学生就要开始准备出发前往京都,赴今年的常科试春闱,顾允书也不例外。京都如今风雨欲来,皇女党争摆上了明面, 她也不再需要在安阳藏敛锋芒韬光养晦, 而要回京都城去了。
顾允书对自己选的主子自己要走的路思绪清晰行事果决,但对谢云瓷,她却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谢云瓷对她无意, 京都城内又情势不明,她不可能强行把他往京都带,再不舍,她也做不出强人所难逼迫他的事来。
只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在初雪中摄去她心神的少年, 有一天终究会遇上能让他心动的女人,会对那人展颜开怀,软语撒娇,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她这辈子第一次动心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他恰好长成了她心意中的样子,还是因为看见了他,自己那个所谓的心意,才有了清晰的轮廓和细节。
一直到那天在渡口登船前,顾允书都并不知道谢云瓷和叶晗会一起去京都,以至于在甲板上见到他上船来的时候怔忪了好一会,动作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他同卫章、叶晗一起进了船舱的背影。
晁远在旁边喊她,“顾少,发什么愣了?”
顾允书收回了视线,她一路都没想明白叶晗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谢云瓷去京都,直到在弄墨台见到他和叶雨陶的时候,她才一下子想通了前后因果。
顾允书早就趟进了皇女党争的浑水,背负着帮褚朝辞夺嫡的责任,她虽去了安阳,私底下各种来自京都的消息却不曾断过,因而她虽人不在京都,暗中对京都城内情势却很清楚,其中也包括近年来各家有可能入朝的人物,她们需要衡量这其中是否有可以拉拢的对象,或是威胁很大的敌人。
所以她其实是认得叶雨陶的,叶府嫡女,谢云瓷的表姐。
表姐弟,亲上加亲,叶家家风素来清正,不结派系不涉党争,是京都城内少有的不太看得见后院腌臜事的官宦人家,叶晗自然更愿意让谢云瓷嫁进他最放心的叶家。
弄墨台一场比试后,眠山书院作为赢的一方请了崇文书院一众学生上天香居用饭,卫章在霍宴身边招手喊着谢云瓷,谢云瓷走过来张口就问霍宴他表姐能不能一起来。
这次,他甚至都没看见自己,连点头都没有了。
顾允书终于在天香居的饮宴厅内见到叶雨陶要坐在谢云瓷身边时忍不下去了,她状似无意地占了谢云瓷身边那张座位,敛下眉压下了眼中的情绪,再抬眼时,一派温和地对叶雨陶指了指另一侧坐了崇文书院学生的长桌,看起来十分好心地提醒她,“你的同窗都在那边。”
叶雨陶不疑有他真的就坐过去了,顾允书舒了口气,一转眼就见身侧谢云瓷微微偏了下头,正在看着她,她一口气又提了上来,干巴巴地解释她这是让叶雨陶和她崇文书院的同窗坐在一起,让她们互相更自在,其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解释,她没话找话地问他叶雨陶是谁,其实内心怕得要命,就怕谢云瓷提起叶雨陶时她会在他脸上看到不一样的情绪。
卫章就坐在谢云瓷另一边,这会他突然像是发现了特别有意思的事,说什么云对雨,瓷对陶。
顾允书脱口便道,“瓷对陶并不工整。”
谢云瓷道,“青瓷对红陶,我觉得挺工整的。”他又偏过了头来,看着她问,“那你觉得瓷对什么更工整?”
那一刻,她有种错觉,觉得谢云瓷在等她说什么,不过他的眼神实在太清明,认真探讨的表情太明显,顾允书那个书字抵在舌尖上,含了整整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敢说出口来。
如果说出口了,以谢云瓷的性子,他既然对她无意,就一定会避着她,那么以后,就真的连那一点头都没了。
常科试过后,顾允书将霍宴举荐给了褚朝辞,三人借着环佩诗社的赏诗会暗中碰了次头,和褚朝辞倒是没谈太久,但是出来时遇到了谢云瓷和卫章,她和霍宴便留在环佩园看接下来的斗诗,看他们从斗诗变成要文斗三场,看谢云瓷上了场,被迫作了一副他完全不擅长的画。
在霍宴你没救了的冷笑声中,顾允书终究还是走了出去,徇私护短,强行判了谢云瓷赢。
顾允书退到旁边后,没一会陆续有好几个年轻公子拿着写好的诗走到她跟前说要让她指点,她心不在焉,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她要是没这么心神不宁,就会发现自打她站出去颠倒了输赢过后,谢云瓷已经看了过来好几眼,甚至,突然走了过来。
谢云瓷走到了她不远处,他听见了她拒绝人的借口,说什么不擅诗赋,那曾经在养性阁教过他韵律的人是谁?
谢云瓷垂下眉眼,明明没看她眼前却全是那道人影,长身玉立,光风霁月,就像以前书院里有男孩说过的那样,她只是那么站着,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一敛眉一垂眸,都能让人心跳如雷。
他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没用,说什么心里没人,结果今天她一站出来,他就口舌发干,掌心发汗。
他拿着那张一字未落的白纸,走过去对顾允书道,“本来想请顾明经帮我看一首诗,既然你不擅诗赋,那便…”
顾允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可以。”
她那两个字说得太急切,急切到谢云瓷本来还有些紧张慌乱的心情突然就静了下来,顾允书小心翼翼问他瓷对书可好的时候,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不知道被多少慕艾少男念叨着的女人拐弯抹角地冲他说着类似于表明心迹的话,那个样子简直如履薄冰,好像自己一个反应都能让她沉进冰窟窿。
他故意道,“一点都不工整。”
然后就看到她显而易见垮下去的神色。
谢云瓷在她身边擦身离开的时候,低声道,“但我喜欢这个对仗。”
瓷对书,谢云瓷的瓷,顾允书的书。
等前太女被扳倒后,顾允书终于光明正大往眠山书院送了求亲书。
中秋前,她约了谢云瓷出来逛街市灯会,前阵子虽然在赏诗会说穿了心意,但因为党争之事,她没什么时间也不太敢单独去见谢云瓷,霍宴倒是给她涂了张简略的地图,关于叶府内各院落布局,不过她到底还是没去翻过墙,主要她怕万一被发现,叶晗知道了会直接把她的求亲书给甩回来砸她脸上。
两人约在了天门牌楼前,谢云瓷和卫章一起出的门,分头后他走到牌楼前,这里人潮涌动他正在想怎么找人,突然发现旁边好些男人都在往一个方向看,他有些了然,循着那个方向走过去,果然看见了那道高挑的背影。
顾允书怕谢云瓷看不见自己,只能站在牌楼下显眼的地方,这一显眼,便有经过的男人走出去好一段后都在回头看她,还有巾帕“无意”从牌楼的二楼落下来,就落在了她脚边。
她往旁边挪了两步,没一会,一个穿着浅青色襦裙白色罩衫的年轻公子走到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视线看了眼地上那块同样青白色散发着梅香的巾帕,眉眼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羞意,像是不好意思在她旁边弯身捡拾地上的巾帕,“小姐,能麻烦把我的巾帕递给我吗?”
顾允书连挪了好几步,把巾帕附近那一片的地方全都让了出来,谢云瓷在她背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回过身来,唇角带起了一点笑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谢云瓷从怀里掏了一块没有绣花的白色巾帕出来,当着她的面往她脚边一扔。
顾允书:“…”
谢云瓷低头轻声道,“我的巾帕…捡不到。”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简直和刚才那个年轻公子一般无二。
顾允书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发旋,看他故意做出这种事来,平日里清冷的声线压低放软,带上了几分颐气指使的娇气,被他戳得简直想伸手捂心口,她弯腰捡起了那块巾帕,三步并作两步递到他跟前,柔声道,“我带你去看灯好不好?”
谢云瓷接过那块巾帕,轻轻嗯了一声,顾允书拉过他一只手牵在手心里,朝背向天门牌楼的方向走上天门街。
那年轻公子郁愤难平地盯着两人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不都是一样的手段,自己输哪里了?
天门街上有许多射彩游戏,还有投壶、套圈、猜灯谜的,顾允书拉着那只软若无骨的小手,突然想起了当日在济安坊自己握过的脚,那时只顾着担心他没起什么绮思,如今回想一下,似乎也是这种凝脂般细腻的触感。
谢云瓷已经收起了刚才故意做出来的羞意,他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挂着许多彩灯的地方,那彩灯挂在竹竿搭出来的架子上,旁边一张长案上摆着许多憨态可掬的兔人,似乎是做彩头用的,他偏过头对顾允书道,“我们去那…你脸怎么红了?”
顾允书示意了下天门街上方挂满的灯笼,“灯照的,你想去哪里?”
谢云瓷道,“兔人那里。”
两人来到兔人那里,却是个猜灯谜的摊子,每盏彩灯下都垂挂着一条写有灯谜的布条,十文钱可以挑五盏灯,兔人有大小和不同材质,有泥塑的、布制的、棉塑毛毡的,猜对不同数量的灯谜便有不同的彩头,比如猜对一个灯谜,便是一只最普通的巴掌大小的泥塑兔人。
周围的声音略有些吵,顾允书低头问谢云瓷,“你喜欢哪个?”
谢云瓷一偏头,嘴唇差点擦过她靠近的脸,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后面经过的人,被顾允书拉了一把,她拉得有些用力,直接把他拉近身撞进了自己怀里。
谢云瓷感到自己的脸碰到了一片柔软,他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靠在了什么上面,他微微仰头,看到她刀裁般清晰紧致的下颌线,看到她抿了下唇,在自己的注视下颈间微动咽了口口水。
顾允书听见靠在她怀里的人发出了一声闷笑,她之前就已经发现谢云瓷的性子其实并没有他看起来那般清冷,显然这种表里不一在她眼里可爱到不行,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发。
谢云瓷从她怀里退了出来,指着长案的一处,“那个。”
“踩滚灯那个?”
“嗯。”
谢云瓷指的那个兔人个头不大,却是里头唯一一个染了色的竹编玩具,兔人脚下踩着一个彩球滚灯,滚灯还能点亮。
顾允书走到摊前问那摊主,“那个竹编兔人需要猜对多少灯谜?”
那摊主道,“竹编玩偶做起来不易,这是我最大一个彩头了,需得十猜十中才能赢了去。”
顾允书掏了钱,随意指了前排十盏花灯,那摊主正要取了花灯下垂挂的布条下来,突然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顾大人堂堂一个明经三甲来这里猜灯谜未免太欺负人了吧,摊主小本生意你要把人家的彩头全都赢走?”
谢云瓷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子,他这话说的像是挑衅,但其实语气绵软,像在娇嗔,谢云瓷心想他果然知道顾允书的身份,刚才的巾帕丢得就不是临时起意。
顾允书恍若未闻,只是催促那摊主将花灯下的灯谜拿给她,那年轻男子走到了她们旁边,也掏了钱出来说要猜十个灯谜,还要了同样十盏灯的灯谜。
离得近了,就能闻到那年轻男子身上晕染出的梅香味,他仿佛看不见谢云瓷一样,对顾允书道,“我们可以看看谁先猜出来?”
顾允书沉默了一瞬,对那摊主道,“我换后排十盏灯。”
谢云瓷突然道,“不换。”
顾允书俯下了些身,凑近他耳边轻声问他,“怎么了?”
她对谢云瓷说话时温柔得简直能滴出水来,那年轻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妒意,谢云瓷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漠,又变成了那个高冷少年,“我来猜。”
作者有话要说:天香居那段在53章,赏诗会那段正文主要在59章、60章
顾姐姐的人设,没情敌不太正常,所以还是有了。顾姐姐对于自己作为众多怀春少男梦中情人的吸引力心里完全没点逼数,整天在自己喜欢的男孩面前瞻前顾后怕得要死,不能更怂。
顾谢真是小清新,相比起来虎头和狗头简直整天色气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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