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云香(一)

    天色阴沉, 午后开始夏雨就连绵不歇, 卫章从天府台工部衙门出来坐上马车,回到家的时候听到天际开始打雷, 一声声轰然震耳。

    恩科试放榜那天,太学府张贴金榜的南墙下围满了无数人, 比常科试放榜时还要热闹, 绝大多数都是好奇来看热闹的人, 据说恩科试的科考难度、判卷标准完全与常科试持平, 弄墨台请战亲眼所见的人毕竟不多, 无数人都想知道男人是不是真的也可以金榜题名。

    黄色榜纸上的名字并不多,比起常科试的金榜可以说是寥寥无几,每一科下的名字都是个位数,明经明赋各有数人, 明算明礼明法明射更少,但如果考虑到这次男子恩科试远远低于常科试的应考人数, 这个金榜题名的比例却是远高于常科试的。

    “居然还真有人考上了!”

    “你没听说当时在弄墨台比试都赢了明生了,能考上不奇怪啊。”

    “我还以为那是在吹牛呢。”

    “照这么说, 以后男人也能科考当官了, 简直不可思议。”

    这种事若是放在之前去问所有人, 一百个人里怕是九十九个都会说这是痴人说梦,但如今偏偏就成了现实。

    金殿选试上承乾帝并未钦点男官,这些恩科试金榜题名的男子明生和其他明生一起由吏部和当年承乾帝指派的考官选官任命,其中也选了男官,承乾帝倒是都准了。

    御笔批复后任命便生了效, 太学府进了几个文修,六部也进了人,都是不能上朝的六部二十四司属官。

    除了金殿选试上被承乾帝钦点指派的极个别明生,大部分常科试明生入朝为仕也就是这个品级的官员。

    这是第一次恩科试,可能也是唯一一次,今年开始,各地官办书院开放男子生徒资格,常科试正式对男人开放,明年开始便是一起应考常科试了。

    男子生徒资格开放意味着各地官办书院都会开始招收男学生,叶晗和温司兰回了眠山书院,也有一些其他男子明生去了原籍的官办书院。

    吏部选官通常七成以上都是派往各地的地方官,不过这次选男官填补的底层官职都是京官,并没有外派,主要是考虑到地方上目前来说还没有给男官可行的环境,京都位于天家脚下,又有弄墨台对战、恩科试放榜铺垫在前,对这一新政令的接受度更高一些,地方上却还没有这种认同度,若是现在就派男官出去,到了各地州县他怕是寸步难行。

    从京都城最先开始,其他地方会慢一些,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只要这些先驱者站稳了脚跟,所有的改变必然会逐渐跟上,各地书院、蒙学入学的男孩数量会日渐增加,就如他们所期许的那样,日积月累,从一个点到一条线,一步一个脚印,让卑诫论从此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从根本上提升这世间男子的地位。

    卫章一开始去了户部度支司,户部下设四司包括布政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其中度支司下属官数量最多,所理政务包括百官俸禄支出、各地官衙拨款,租赋、灾济等等所有与国库收支有关的一应事宜。

    不过还没呆满一个月,卫章就被工部尚书要去了工部督水司,起因却是因为他替督水司解决了一个让她们束手无策的问题。

    天府台分左右两阙,工部和户部衙门都位于左半阙,中午在同一个公厨用饭,督水司的属官与其他人说起了近来各地尤其是南方州县的渔捕事宜。

    南方鱼米之乡许多湖泽、鱼塘春后开捕,田收有丰年欠岁,渔捕也有大小年,地方官上书来询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在开捕前估计鱼塘产量,好针对大小年提前做出应对之法。

    卫章听见后给她们提了一个办法,先捞一网鱼,比方说百条鱼,做下记号放回塘中,数日后再捞一网,看这其中有记号的鱼有几尾,用所占比反推算这鱼塘内总鱼尾数,数量做不到精准,但基本可以看得出这一年渔捕大小年的情况。

    督水司的属官们对此啧啧称奇,督水司侍郎还特地去问了太学府的赵府监此法是否可行。

    赵永清听后笑道,“所有做记号的鱼占鱼塘总鱼尾数之比,与后捞一网鱼中有记号的鱼所占比可以看成是同样的几率,几率存在便可算,果然是他的风格。”

    但凡城池土造、屯田配给,或是河道治水、筑堤开渠通通都少不了大量的演段计算,财物人力用度的估算向来是个大工程,此事过后,工部尚书亲自去户部要了人,属官在各司之间平调很常见,上报吏部后卫章就去了工部衙门,人是督水司的属官,有时候也会去其他三司帮忙。

    惊雷阵阵,打了好些时候,天色暗下来后还能看到闪电划破天际,禁军北衙最近好像在缉捕盗匪,霍宴这两天晚上都没回来,卫章以为她今天晚上也不会回府,没想到天黑后她居然回来了。

    霍宴推开房门走进来,在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卫章几天没见她,扑过去抱住了她的腰,“霍姐姐。”他仰起头来看她,“我以为雨这么大你会留在北衙不回来了。”

    霍宴轻轻捏了下他的脸,“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担心你害怕。”

    卫章知道她在故意逗他,撇嘴道,“认真的?”

    霍宴低笑,“假的,想你了。”

    卫章看她肩头发间全是雨水,推着她往浴房走,“都湿了,快去洗澡。”

    霍宴把他抱了起来,用自己沾着雨汽的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亲了几下,抱着他进了浴房,“陪我洗。”

    虽然霍宴抽空回了趟家,不过禁军最近在缉捕的盗匪还没有被抓住,进出城门和渡口都加紧了盘查。

    丢东西的是负责后宫廪赐的内廷局,不过失窃的东西却并非金银,而是云香。

    云香素有还魂香之称,不少喜欢这种香料的人说吸闻云香能让人身体放松心情愉悦,在权贵圈里尤其风靡,因为云香价格昂贵,有一两云香一两金的说法,不是富贵人家也根本用不起。

    后宫所用香料中云香是大头,几天前渡口货船运了专供内廷局的云香进京,卸下船还没送到内廷局就在半路失窃了,刑部和禁军一起在追查这起云香失窃案。

    那天的雷阵雨过后,第二天天便放晴了,酉时前卫章散衙回到家,门房的侍从说有位方公子来找他,已经在前厅等了些时候了。

    卫章刚走进前厅,方季夏就抱怨道,“你们散衙都这么晚的吗?”他的视线上下打量了卫章一眼,“不过还别说,这官服穿着倒还挺像那么回事,我要是穿上肯定比你穿得好看。”

    方季夏当时同他们一起在弄墨台请战比试,不过他虽也愿意一起为了天下男子的地位而努力,但并不想入朝为仕,所以并未应考恩科试。

    本来科考、入仕就是个人的意愿和选择,就像姜韫说的,他们追求科考入仕,但从来没有觉得这就是所有男人应该走的路,闺阁后院中打理琐事的男人同样值得敬佩,他们从未觉得经赋礼法就高了琴棋书画一等,他们对立的是所有不公的压迫和束缚,而非安于后宅的男人本身。

    卫章已经习惯了方季夏这种捧自己踩别人的说话风格,他问方季夏怎么会来找他,方季夏问道,“你一会有事吗?”

    卫章摇头,“没什么事,怎么了?”

    “我请你用晚饭,你陪我去个地方。”

    卫章换了身衣服被方季夏拖出了门,坐上了他的马车,他在马车里放了些东西,这会让卫章和他一样用深色脂粉把脸抹黑一些,还给自己嘴角贴了个黑乎乎的大痦子。

    卫章觉得这架势不太对劲,“不是,你到底要去哪里?”

    方季夏道,“云雨阁。”

    卫章抽了口气,“你跑倌馆勾栏去干嘛?”

    方季夏叹道,“你不知道,我爹那边的一个远房表姐在我家借住,天天哄我爹给他灌迷汤,我爹耳根子软,被她哄得居然觉得让她给我当赘妻不错,还和我说这样的拿捏的住,不会像我娘一样一个接一个侍夫进门。”

    他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我就不明白了,就为了拿捏的住不找个有本事的妻主找个没出息的赘妻?”

    卫章也不明白,“可是这和云雨阁又有什么关系?”

    “我前几天找人偷偷跟踪了她,发现她每次借口出来谈生意其实都在云雨阁厮混,我去把她揪出来,看她还怎么有脸哄骗我爹。”

    “那你拉着我干嘛?”

    方季夏道,“你力气大啊,万一她狗急跳墙,你可以帮我揍她啊。”

    卫章一脸义正严辞地拒绝他,“我现在是朝廷命官,不能随随便便跟你去这种地方,更不能打人。”

    “你省省吧,就你这个品级的属官,街上随便一抓我都能抓一个出来。”

    方季夏逞完嘴上痛快还是服了软,“朋友一场,你就当大发慈悲帮我一次,你也不能看我进火坑吧。”

    马车到云雨阁门前才停了下来,方季夏生拉硬拽把卫章一起给拉进了门,凭他的力气自然拉不动卫章,只是都到了这里,卫章也不能真看着他一个人进去,还是被他一起拉了进去。

    方季夏说这种地方都是寻欢作乐的女人,不弄丑些容易遇上不长眼的女人,卫章的脸也抹黑了一层,眼角下方还画了大片胎青,他问方季夏,“可是他们会放我们两个男人进门?”

    卫章不知道,倌馆勾栏确实会有男客,勾栏里管这种男客叫无门客,或者红衣客,他们通常是暗地里来学伺候女人的手段笼络女人的,大多会戴着帏帽挡了脸,进门后就往厢房去,不会在厅堂内停留。

    方季夏出手阔绰,他们没什么阻碍的就进了门,卫章还以为方季夏大张旗鼓过来是想好了有什么计划,结果他就往厅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就等她完事出来。”

    “就这样?”

    “不然呢?难道我去厢房里找,遇到正在办事的看见了不长针眼?”

    夜幕降临,云雨阁内人流多了出来,卫章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自然没发现刚才有几个乍眼一看也是来寻欢作乐没什么特别的女人进了门,注意到他,互相低语了几句后,有一个人便先行离开了。

    那个离开的女人没走多远,找到了一队人马,走向最前面那人。

    霍宴看见她倒是有点奇怪,“这么快,发现什么了?”

    那女人道,“还没,就是…刚进门就在里头见到一个男人,像是…霍主君,不过他似乎做了点伪装我不太确定。”

    卫章上北衙找过霍宴,这女人是霍宴手下十二卫的队长,见过卫章,所以特地跑出来告诉她一声。

    霍宴皱了下眉,她身上还穿着戎服,干脆和那女人换了衣服,让她原地留守待命,自己上了云雨阁。

    云香除了值钱没什么其他大用,盗匪手里那些云香势必要销赃换钱,京都城里那些权贵富户的云香都是从香料铺子来的,来路清白,没什么问题,倒是这些倌馆勾栏,也会采买不少云香,因为云香和犀木香一起点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催情效果,有些客人会用来助兴。

    这些地方鱼龙混杂,很可能会有来路不正的云香。

    云香是粉状香料,从作坊出来时会压实成砖块状,上面还会压印有图案,用的时候再拿小锤一点点敲成粉末,这批云香是供往内廷局的,砖块云香上的图案内会有一个不明显的“御”字印戳。

    这些天她们盯着这些倌馆勾栏,在云雨阁发现了一点眉目,为免打草惊蛇,才有了先前几个便装打探的女人。

    霍宴进门的时候,卫章正在喝茶水,一口茶水喝进嘴里,一抬眼就看见了门边的女人,不耐烦地挥开了一个迎上去招呼靠她太近的倌爹,凌厉的眼神穿过大半个厅堂落在自己身上。

    卫章一口水呛在了喉咙里,霍宴掏了银子同那倌爹说了声什么,随即迈着长腿走了过来,方季夏还没反应过来,霍宴就拽住卫章的手腕拉着他往上走,走到倌爹说的的空厢房前,踢开房门把他推了进去。

    霍宴关上门就把他压在了门背后,说话时的呼吸落在他颈间,“我不在家的时候,卫大人散了衙还不忘到处体察民情?”

    卫章的双手被她按压在门上,他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道,“霍姐姐你这么拉我进来,不会影响你办差吗?”

    霍宴挑眉,“为什么觉得我是来办差的?”

    卫章理所当然道,“没正事你来倌馆干嘛?”

    霍宴对上他全然信任的眼神,实在是生不出气来,本来想打屁股的手都打不下去了,不过还是冷着脸,“回家去,什么地方就乱来,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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