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春光(二)

    属于春日的暖光洒落在屋檐每一块瓦片上, 随着日头的升起照遍了高墙后院内地面上的每一块青砖, 叶晗走在长廊上, 还没走出后院,先在长廊尽头遇到了自己的父亲。

    叶主君的视线落在叶晗身上,他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和平日里差别不大,但细看来又处处不同。

    平日里大多用发带束起的发髻扣上了镶翠白玉冠, 一身霁青色长衫是今年开春后裁作的新衣,胸口斜襟上别着坠有串珠流苏的精致胸饰,腰间也挂上了玉佩,叶主君眯眼道,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叶晗也没打算瞒他,“瓷云山去踏青。”

    叶主君一惊又一喜,这个时节去踏青总不会是一个人去,以前也不是没有约叶晗去踏青的帖子送来,其中不乏世家贵女, 在叶主君看来都是不错的人选,但叶晗从小就主意大,他不肯去,自己也拿他没办法。

    叶主君问道,“你和谁一起去踏青?”

    叶晗道,“她叫谢光,阿姐认识,爹可以去问阿姐。”

    叶晗把问题扔给了叶映,自己坐马车出了门, 他耽误了些功夫,到瓷云山山脚下的时辰,比那天信上约的时间稍稍晚了一些。

    谢光来得早,已经在瓷云山脚下等了有一会,这时有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车上走下来一个锦衣公子,慢慢走近了左右张望,似在寻人。

    谢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便朝他走去,走到近处视线不免再次落在他身上,凭良心说,他的容颜可算得貌美,只是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倒也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她倾慕的是他写的文章,是他内在的东西,与外表无关。

    但发自内心来说,眼前的男子确实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她本以为能写出那般文章的男子,气韵上会更不凡更出众一些。

    不过对谢光来说,这也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她仍然倾慕他的文章,倾慕他的内心,她走到近处,作揖道,“叶公子,在下谢光。”

    那锦衣公子像是被惊到了一下,他看着谢光面色微红没说出话来,谢光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退了一步,斟酌了一下措辞,想着可能同他聊他的文章能打破眼前的陌生感,便对他道,“我有幸拜读过叶公子的一些文章和诗赋…”

    谢光说了好一会,直到背后一道清冽的嗓音突然打断了她。

    “谢大人约我踏青却又在这里搭讪其他公子,算是个什么道理?”

    谢光一怔,这时那锦衣公子也红着脸摆手道,“小姐认…认错人了,我不姓叶。”

    谢光慢慢转过了身,看见了那个抱臂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看着她的男子,只一眼,便像是有什么重物捶在了她心上。

    眼前的人眉若远山,眼似清晖,身如松人如玉,内心一个声音说,他就该是这个样子,这样的风骨气质,便是会写出那般文章的男子。

    叶晗眼角堆着漫不经心不曾入眼的笑意,还在不依不饶,“谢大人,你说,是什么道理?”

    谢光冲他作揖,“是我认错人了。”

    这会那锦衣公子已经离开了,叶晗问她,“看见我…失望吗?”

    毕竟刚才那位锦衣公子生得可比他美貌多了。

    “不,你就该是这样子。”谢光认真道,“我看见你…很、很惊喜。”

    叶晗没再和她计较认错人的事情,两人慢慢走到瓷云山平缓的山道上,这里从前几日起就开遍了满山梨花,她们走在落满白色梨花瓣的山道上,聊了一路,从诗赋韵脚聊到论经立意聊到卑诫论,越聊越投契。

    叶晗以前一直不相信一见如故,不相信有人会明明才见面就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如今他发现原来是他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了。

    那天两人离开瓷云山的时候便已经认定了彼此,投契不需多言,一切便已在不言之中。

    没几天,叶主君就发现了叶晗的情绪异常,他有些神情言行,显然就是春心萌动下的状态。

    叶主君从叶映那里了解到了一点谢光的情况,自己也找人打听了,他倒也不是往死里面强烈反对叶晗嫁她,毕竟谢光确实能力过人前途光明,又洁身自好身边干干净净,不少有适龄公子的官宦人家都盯着,但他担心的是…“她的出身,没有家底没有祖产没有荫庇,就靠她那点俸禄,你嫁过去,过的就不再是府里这种日子,吃穿用度,通通都要降。”

    叶晗道,“吃穿用度我都可以改变可以适应,但是,爹,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脾气,我的许多想法根本就不被这世间绝大多数女人认可,就连阿姐她也不是真的理解我。”

    叶晗喃喃道,“我若是错过了这个真正理解我懂我的女人,我可能这辈子都再也遇不到这么一个人了。”

    叶晗在这年的冬天嫁给了谢光,在这之前,因着谢光和众多反对派的努力,卑诫论没有被推行,承乾帝在朝上驳回了张道年的折子,但卑诫论种种理念,仍然被许多女人甚至男人自己奉为圭臬。

    叶晗嫁给谢光的第二年,工部尚书告老,谢光接替了她的位置成了工部尚书,这两年破格被提拔至高位的年轻朝臣除了谢光,还有兵部尚书霍中廷,不过谢光同她政见不合,一直不怎么对付。

    又一年后,霍中廷求娶了文昌台傅宰执之子,傅公子是养在深闺那种不太会出来抛头露面的公子,叶晗没怎么接触过他,不过又不到一年就听说他给霍中廷生下了嫡长女。

    叶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成亲三年都无所出的肚子,连叶主君那天都忍不住担忧道,“爹回头给你找两个清白老实的男人,不识字那种,让她努力个一阵生上一个两个女儿,生完就把人弄走,孩子抱你养,反正你妻主喜欢你这种会舞文弄墨的,也不担心以后他们会笼络了她去。”

    叶晗觉得不可思议,“那是把她当什么了?种猪吗?”

    叶晗自然不可能答应,这天他回到家,谢光回来后看着他目露愧疚,几次欲言又止。

    叶晗不敢置信,心说难道你还真当种猪干了对不起我的事了?没等他把话问出口,谢光终于在犹豫再三后开口道,“我想…辞官。”

    叶晗没接上她的思路,“什么?”

    谢光道,“官场人情复杂,我有些疲于应付,我想去书院当夫子。”

    谢光在文坛的造诣确实胜过了她的官途,叶晗知道她不喜也不擅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了想便道,“你若想好了,我没意见,你想去哪个书院?崇文书院吗?”说完他便自己摇头,“明显董派书院会更适合你的理念。”

    谢光摸了摸他的头发,“叶儿懂我。”

    “少拍马屁,你有想法了吗?”

    谢光给他看了一封书信,一封从眠山书院寄出来的书信,眠山书院山长与谢光算是忘年之交,她如今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想让谢光替她举荐一下认同董派书院育人理念的人选。

    叶晗低声念道,“眠山书院,平州府安阳县。你想去便去吧。”

    “那你…”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怎么样?”

    也不知道是安阳的风土养人,还是谢光离了朝堂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叶晗来到安阳后的第一年便怀上了,生下了一个男孩,谢光给他取名叫做谢云瓷。

    谢云瓷一天天长大,曾经那个才满京都的高门公子收敛了一身傲气,陪着谢光在这一县偏隅之地一起看着眠山日升月落,一起送走一批批学生。

    随着年岁渐长,叶晗看似已经放下了当年的渴求。

    直到这一年叶晗决定开山门收男学生。

    直到这一年叶晗回到京都与承继了他春晖斋的后辈们一起在弄墨台请战惊了世人。

    直到这一年,男子科考成了真。

    恩科试开考在即,与当年一样温暖的二月春光中,谢光送叶晗登上了去往京都的客船,“去吧,做你想做的事,莫负春光,再晚也不迟。”

    叶晗对她道,“等我回来,书院就该又要扩建了,这次收的就是有生徒资格有官衙拨款的正式男学生了,明志堂起码得有现在的两个这么大,你给我重新写块匾额。”

    “好。”

    谢光看着他站在船尾远去的身影,回想起了那年瓷云山初见他时的一幕。

    不负春光,

    你便是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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