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各州府县地方官入京朝觐, 入住离五凤大道不远的五凤侯馆, 就在五凤侯馆相邻的隔壁, 有一个属于吏部考功司的官署衙门。
六部衙门皆位于天府台内, 唯有吏部考功司有两个衙门, 一个位于天府台内,称为北院, 另一个就是五凤大道附近这个, 称为南院,或是五凤衙门。
北院负责的是京官的政绩考察, 南院考察的则是地方官的政绩并以此升赏、调动、罢黜。
这天酉时前后, 日照西斜, 五凤衙门内的属官基本都散衙离开了, 姜韫仍在伏案看公文, 一道女声在他头顶上方不远处响起,“姜掌司, 还不走吗?”
姜韫头也不抬道,“我还有些事,卓大人请便。”
那道脚步声渐渐走远, 姜韫只当她已经离开衙门,等他忙完准备离开时,却发现衙门内不止他一个人在,“你…”
那女人叫卓然,二十出头的年纪, 是去年常科试的明经,选试过后进了吏部考功司,是姜韫手底下一名属官,姜韫最近其实一直有些想将她调去北院,只不过她做事勤恳,和这里其他属官的关系也很融洽,他没什么明面上的立场来这么做。
至于姜韫想把她调走的原因…
“天色不早了,听闻姜府离五凤衙门甚远,姜掌司今日走得这么晚,回府时怕是天都要黑了,不如下官送一送你?”
姜韫的视线扫过那个含笑对他说话的女人,微微蹙眉,“不用。”
卓然生着一双形似桃花的“风流眼”,笑起来时那股风流多情的味道尤其明显,她并非京都人士,但不管是置办的宅邸还是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不是她一个六部底层属官的俸禄可以支撑,看得出来家境丰沃,起码也是一方富商。
年轻俊俏尚未娶夫的明生在京都城里总是很受府上有男子正值嫁杏之龄的人家青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似有若无地围着他打转。
姜韫不知道她这么做到底出于什么意图,他姑且将之归为是对上级的讨好,反正,不可能是出于什么相悦之情。
或者说,这辈子,他就根本没觉得自己还会嫁人。过了今年的生辰,他就已经三十了,若是十四五岁就生孩子的男人,怕是爷爷都能当上了。
那时恩科试过后他进吏部的时候是二十岁,虽也已经错过了最适合婚嫁的年龄,但比起现在到底还算年轻,那一年,家里曾给他说了亲。
男子科考已开花结果,他也如愿入了仕,去了他最想去的吏部,他没再强行拒绝,而是与那女人见了一回。
那女人是高门庶女,姜韫并没有什么嫡庶偏见,他与那女人交谈下来觉得她温文尔雅谈吐亲和对他入朝为官也很是支持的样子,便答应了家里给他应下这门亲事。
两家交换了庚帖定了亲,聘礼都下了,这门亲事看似已经板上钉钉人尽皆知。
但是就在聘礼下来后没几天,姜韫无意撞破听见了那女人同她朋友说的话,才明白自己不知何时竟让有的女人生出了征服欲。
“不是说他一手计划了当初的弄墨台请战,促成了男子科考吗?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男人在床上浪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一群女人充满羞辱的哄笑声中,那女人又道,“早晚把他关回后院给我一个接一个生女儿。”
姜韫不顾一切地退了亲,哪怕很多人都劝他,甚至他父亲都劝他,男子退亲于名声损碍过重。
姜韫漠然道,“失贞便要以死明志,退亲便是德行有失,我上下求索不就是为了破除这些荒谬至极的笑话,若连我自己都要迫于这些陈见,我所有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姜韫最终还是排除万难退了亲,蹉跎至今,他早已没了那份心思。
姜韫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想办法把卓然调去北院,不过他最近也没空考虑这事,地方官的政绩考察不同于京官,京官考课根据部门职责各有不同的标准,地方官的考察则更注重州县内的治行情况。
地方官三年一考,清正廉洁为最基本,考察户籍是否增衍,租赋是否平稳,断案是否公允,斗讼是否平息,贼盗是否剿灭,仓廪是否充盈等等一应事宜。
其中若有特别突出需要升赏迁调,或是特别低劣甚至有大过需要罢官加罪的,吏部会派出官员亲赴属地考察。
朝觐过后,考功司便排了一遍需要离京考察的地方,其中东川府有一县,呈上来的簿文和纪事册粉饰作假味道过重,姜韫同吏部尚书请示过后决定亲自走一趟。
吏部尚书对他道,“你再带上一个人帮你,我记得你南院那边有个属官就是东川府人士,就带她去吧。”
姜韫不知道吏部尚书口中这个东川府人士是谁,他觉得是谁都无所谓,便应了下来,直到出发前,看到那双带笑的桃花眼时,他一时的感觉有些一言难尽。
“姜掌司,路上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下官一定尽心…侍奉大人。”
卓然说侍奉那两个字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像是有种耐人寻味不能细想的深意在里面。
姜韫冷着脸道,“你做好份内之事便行。”
吏部派员离京考察,会从禁军抽调几个人手随行护卫,姜韫同卓然还有两个禁军护卫一行四人从渡口离京,水路过后再换上马车赶路。
姜韫以前也不是没离京考察过地方官,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几天昼夜温差有些大,进入东川府境内后他有些水土不服,竟是病倒了。
姜韫起了烧,躺在驿馆的房内昏昏沉沉,感觉到有大夫替自己把了脉,说了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扶起他喂他喝了一碗很苦的药,他用力皱着眉头,不过还是把药喝光了。
喝完药姜韫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经有些亮,身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额头上敷着的巾帕被一只手取走,重新挤了水后换了发凉的又敷了上来。
姜韫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女人,她眼下略有些青,看见他睁眼的时候那双桃花眼明显精神了一些,“你觉得怎么样?”
她没用敬称,姜韫也没计较,只是看着她这明显衣不解带照顾了自己一晚的样子,心里有些异样。
姜韫张嘴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病后的沙哑,“好些了。”
“躺下去休息吧,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卓然这次回来的时候,不止端了药,还带了一串糖葫芦,献宝似地递到姜韫跟前,“给大人解苦,不过不能多吃,吃一颗就好了。”
姜韫接过药碗一口喝干,却没接她递过来的糖葫芦,卓然看着他,嘴角微弯了一下,突然道,“姜掌司,是想…让下官喂吗?”
姜韫微微低头,“不用。”他又抬起了眼,“卓然,不用拿这种哄小男孩的手段来对我,我什么年岁,你应该清楚。”
她前阵子的献殷勤一直都昭然若揭,如果之前还能说是对上级的讨好,眼下这样,却已经无法用来下属的讨好解释了。
卓然朝床边靠近了些,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一点,缓缓道,“可还是想哄,怎么办?”
姜韫皱眉喊她的名字,语气不是很好,“卓然。”
“我知道大人嫌我小。”
姜韫觉得她压根就没明白问题的关键在哪里,“不是我嫌你小…”
她的眼神顿时来了亮色,“大人不嫌我小?”她伸手从竹签上拿下一颗糖葫芦,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又把他按回了被子里,“你现在好好休息就行。”
姜韫看着她带着空碗和剩下那串糖葫芦转身走出房门的背影,嘴里还含着那颗没咬碎咽下去的糖葫芦,把腮帮子都撑起了一个弧度,想喊住她解释清楚的话就这么被糖葫芦给堵在了嘴里,愣是没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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