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有些出神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眼神放空, 嘴里那一颗糖葫芦一直忘了去嚼, 直含得腮帮处传来了一点点微弱的酸痛,他才反应过来,缓缓咀嚼着那颗山楂果做的糖葫芦,咽了下去。
这几天姜韫喝下每一碗汤药过后,卓然总是变戏法一样往他嘴里塞糖,从裹满了糖霜的腌渍果脯到绵软粘牙的饴糖,槐花蜜枣、荔枝膏、芝麻糖、甜奶豆腐、蜜姜豉,姜韫都想不明白她从哪里去搜刮来这么些不重样的糖食来。
等他退了烧觉得身子稍稍爽利了些便要动身出发,出了驿馆的门就看见门前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正是他之前坐的那辆, 他抬步要往马车上去, 卓然走到他跟前拦了一下把他往后面那辆马车带, “姜掌司,坐这辆吧。”
后面那辆马车看起来比原先那辆要大一些, 姜韫掀开车帘,就发现马车里铺满了彩绣精美的软垫,一看就是某个人自掏腰包雇来的。
卓然看着神情紧张,特别怕他一甩车帘就要往原先的马车走, 整个人拦在了他身后,目露恳切,“你在生病。”
姜韫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坐了进去,卓然松了口气,原先的马车和车娘也雇了好些日子,她便让两个禁军护卫去坐了那一辆,自己回头看了已经垂落的车帘一眼,掀帘钻了进去。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姜韫随手拉开旁边格子柜一个个抽屉,雕花锦盒内一层层摆满了各式糕点,还有各种消遣用的棋局、话本,姜韫突然道,“雇这么辆马车几天,要花你几个月俸禄?”
卓然正色道,“下官如今官位低俸禄少,不过家中三代行商,略有些田产,总还是能让夫…大人衣食无忧。”
姜韫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她,有时候看她紧张毛躁的样子莫名带着几分青涩,有时候又惯会得寸进尺来占他嘴上便宜,不过他还是想趁这个时候把话和她说清楚,他敛下眉眼,没什么预兆地喊了她的名字,“卓然,我已经三十岁了…”
结果他酝酿了好久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卓然给打断了,“不是说不嫌我小吗?”
姜韫这两天也不是没试图开口过,每次她都用这个回答能给他岔过去,他没好气道,“你闭嘴,听我说。”
只是本来带着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劝说因为他这带着点威势的话语突然就没了原来的氛围,姜韫顿了顿,才重新道,“…而你还年轻,你会遇到其他年轻漂亮才华横溢和你更相配的男孩,可能我们日复一日同在一个衙门办差让你产生了错觉,等这次回去后,我会请示卢尚书让你去北院。”
姜韫舒了口气,缓缓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卓然没回答,而是反问道,“大人为何不敢看着我说这些话?”
姜韫深换了下呼吸抬起眼来直视着她,就看见那双桃花眼这会咄咄逼人地盯着自己,姜韫还是没忍住闪躲了一下她的视线,就听到她无奈地低笑了一下,“我也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上个十年,能在你嫁杏之龄遇到你。”
“既然你也知道我们的年龄完全就不合适…”
“不是。”卓然摇头,“我恨自己不能在那时就遇到你护住你,陪你应考、入仕,你就不用受那些无谓的流言蜚语,不会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也不会遇上那样的衣冠禽兽。”
姜韫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说情话直接给戳在了心窝里,还是一个比他小了这么多的女人。
他当然知道自己三十未嫁在背后有多少的闲话,退亲过后那女人背地里又是如何抹黑他,他一个未婚男人身处在几乎都是女人的官署衙门内,还坐上了掌司的位置,那些人怀着龌龊至极的念头不敢放上明面却在阴暗的角落里编排他。
他表面上再怎么淡然,也不可能真的全然无动于衷,心底里的软肉就像是被人突然给揪了一下,又酸又痛。
姜韫觉得自己嗓子发干,情绪又急速起落,突然剧烈得咳嗽起来,卓然从他对面坐到了他身边,掌心落在他后背,待他咳嗽缓下来后她抿了下唇恳求道,“我不说了,你也别推开我好不好?”
姜韫捂着胸口重重吐出一口气,偏过头,在卓然的视线下,他伸出手,指尖划过自己的眼角,划过面颊,“看到了吗?”
他本就是气质胜过长相的人,骨相关系,容貌随着年龄的变化并不算大,岁月沉淀过后的气韵风骨反倒是更加内敛绵长。
不过到底已经不再年轻,肤色不复水润,眼角也已经爬上了浅浅的细纹。
韶华已逝,枝头杏早已枯萎。哪怕被戳了心窝,他终究也迈不出这一步,怕她只是一时兴起,怕她以后会后悔。
卓然不错眼地看着他,“看到了,你脸色有些憔悴,到底病还没好,其实应该休息的,不过我知道你急着过去,等到了地方上你别太累了,有什么事尽管都吩咐我。”
姜韫被她脾气都要磨没了,无力道,“我让你看,这张已经开始变老的脸!算了,你只要记得,我这辈子只想在官场上达成我的目标和希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求,也无其他打算,别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了。”
卓然不住摇头,姜韫却不想让她再说话,“在马车里说话让我头很晕,我想歇一会。”
这天傍晚,马车进入了此行的目的地东川府吉宁县,东川府多山脉丘陵,吉宁县也不例外,远处丘陵间的梯田水坝在夕阳下笼罩在朦胧的虹光中,缓坡上开大田,陡坡上开小田,零星的红瓦村庄落在其中,和漫山遍野的金黄青翠交织成一片耀目颜色。
这里的道路弯曲起伏,即便是县城之中,也多是各种上下坡路,时常有驮货的驴马板车在上坡时需要人在背后推上一把。
马车驶入了县城,姜韫想先不暴露身份,私底下在县内探查一番,她们入住在了县城客栈内,到了白天便出去四处探查。
几天下来,所见皆是一片安乐升平景象,亲眼所见的民生是装不出来的,姜韫站在街口,对他身后的卓然道,“三年前,吉宁县农桑不课、租赋穷民、水利失修、仓廪空虚,上任县丞被罢黜后从那一年的明生中外派了一个新的县丞,就是如今吉宁县的县丞翟英。
朝觐之时我见吉宁县翻天覆地便找了她问话,结果她眼神不定回我话时明显心虚,所以我才会怀疑吉宁县呈上来的簿文和纪事册粉饰太平作了假。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既然政绩都是真的,那她在心虚个什么劲?”
姜韫不得其解,不过他已经暗中探查了这么些日子,明日也该亮明身份直接去县衙了。
这么想着,姜韫便打算回客栈了,卓然一直走在他身后半步远的距离,快到客栈时,路边两个追逃的小女孩打闹着突然蹿出来,追在后面那个跑过撞到了姜韫,姜韫没提防,身体朝后一晃,下一个瞬间就被人双手扶着肩膀护在了跟前。
姜韫站直了身体,但肩膀上的手却并未马上放开,一只手握在肩头另一只手落在他瘦削的肩胛处,低缓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轻轻响起,“大人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很想将大人养胖些…”
姜韫冷声道,“放手,卓然。”
自从那天马车里被他彻底拒绝过后,她看起来像是收敛了很多,没再说过什么露骨的话,安分守己地在他身边做一个跟班属官的份内事。
但这会,她显然又不老实的举动让姜韫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他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她用发沉的嗓音在他咫尺之侧说这种引人遐思的话,“大人,下官真的很想侍奉你,一心一意从头到脚地侍奉你。”
姜韫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他太沉得住气,除了他自己,任谁也听不出其中的色厉内荏,“卓然,放手。”
卓然松开手退后了两步,看着姜韫的背影走进客栈的大门,苦笑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明明想着要装安分徐徐图之,怎么一靠近他就又魔怔了。
卓然在进五凤衙门前就听很多人说过姜韫,有他一手促成弄墨台请战的事迹,有他在五凤衙门说一不二的作风,还有恶意中伤的风言风语。
卓然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他想要带给天下男子底气和自由的风骨胸怀,值得她全部的敬意。
然而,进了五凤衙门后,她的敬意就彻底跑了偏。
一个这么容易让人心生倾慕的男人,他居然还是未嫁之身。
一日又一日的接触,他的付出他的努力卓然全都看在眼里,男官制虽已成型,但仍然是极少数,升迁远远难于女官,他能坐到掌司之位,不知道要比其他人多付出多少。
然而却还有那些恶毒如蛆的流言蜚语如影随形,三十未婚、身为男人却握着绝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权力就是他的原罪,嫁不出去已经算是最温和的议论,总有人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他。
不知何时起,压满心底的心疼和爱意已经再也按不下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