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章回到息夜轩躺床上的时候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不该逞嘴上痛快,霍宴看起来气得不轻,直到两人进了书院因为住处不同方向分道扬镳她都冷着脸没再理他。
息夜轩小院里各个房间内的烛火都已经熄了,今夜是个多云的夜晚,看不到月光,卫章的手摸到他放在床头枕边的面人,回想起霍宴把面人给他时那句凶巴巴的“不许哭”。他那会沉浸在霍宴送他面人的震惊中,没分太多注意力在她说的话上,反应迟钝到这会才意识到,霍宴给他这个面人算不算是拿面人哄他让他不要哭?
卫章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心里的情绪被搅得翻江倒海,虽然他也怀疑这是他过度臆想美化的结果,毕竟霍宴当时那口气凶得很,说是哄人实在太牵强,但这不妨碍他听到自己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心跳声。
黑暗中,他张嘴无声地念了两个字,“霍宴。”
无疾而终?怎能甘心。
霍宴回书院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又往金蟾河谷去了,卫章要上课,接着好些天都没机会见到霍宴。又几日后便是立秋,待到立秋过后,今年格外长的雨季终于结束了,歇课也结束了,书院里那些女学生都恢复了正常的作息。
卫章去郑家还驴的时候听卫念说起了金蟾河谷掘堤泄洪一事的后续。肖家把那位挨了卫章一顿胖揍的表小姐推了出来,上下一口咬定掘堤一事是她的主意,本来养云香草的田地别庄又确实是那表小姐在管事,最后那表小姐自己也认了罪,进了大牢。
卫念是从郑冲那里听来的,因为这件事,晁县丞能撇了守涨不力的责任,她是郑家府上的常客,某日来时便和郑冲提到这事。肖家家底比不得郑家,但在这一带也是叫得出名字的大户,郑冲和那肖家主曾经打过交道,但没什么生意往来,纯当看好戏说给卫念听了。
卫念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肖家主首肯,她府上那表小姐怎么就敢自己拿主意掘堤泄洪了,这显然是弃卒保帅,舍了那表小姐了。”
卫章皱眉,“这不是便宜了那个肖家主。”
“听说书院山长施压,肖家那些云香草收成后赚的收入都要赔偿给金蟾河谷被淹百亩田地的农户,何况那表小姐一舍,和外家指不定也得反目成仇,偷鸡不成蚀把米,说得就是她了,私下里现在指不定怎么呕呢。”
卫念和他说了这么些话,停下来连打了两个哈欠,卫章问道,“你为什么看着很困?上次来的时候也是…”他盯着卫念的脸注意到他眼眶下面略有些发青,“你为什么有黑眼圈了?”
“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卫念冲他挥手,“走走走,驴还了你可以走了。”
卫章没进门,还是在边巷那侧门外,卫念轰了他作势要关门,被卫章一把按住了门,他那手劲一使上力,卫念哪里还能关上门。卫念拿他没办法,知道今天不和他说清楚这一根筋的家伙不会撒手,只得没好气道,“兔崽子,我和你的关系你让我怎么和你说,说郑冲前阵子一直睡的那个白姓侍夫最近怀孕了,她夜里来我这里来得勤所以我犯困?”
卫章松开了手,门合上后过了好久,他靠墙站着拿脑袋在墙上砸了好几下,好在他不是真生气就是矛盾情绪无处发泄,没用力,只是脑门上略微有些发红。
卫章慢吞吞离开了边巷,路上经过市集,见到有好几个摊位都摆着巴掌大小的木盒在卖,有些手工粗糙毛刺都没磨干净,也有精雕细琢还带着刻花的,相同的是这些打开的木盒里都养着一只蜘蛛。
算算日子,就快要到七夕了,这是男孩乞巧的节令,其中一个风俗就是蛛丝乞巧,隔天夜里将蜘蛛放在木盒中,第二天晨起看盒中蜘蛛织出来的蛛网疏密来定巧拙,蛛网细密便是乞到巧了。蜘蛛自己捉一只也不难,但有些心思机巧的人发现有些品种的蜘蛛织出来的蛛网本来就比较细密,每年都会有这些摊贩贩卖木盒蜘蛛,每个都号称自己的蜘蛛织出来的蛛网最是细密。
不过卫章对蛛丝乞巧没有太大热情,他想当然觉得这天书院应该会放节令假,他想要等入夜后去花神祠挂符纸。
花神祠的花神符,又叫姻缘符,是用桃花瓣碾汁造纸做出来的粉色符纸,外覆红封,挂符纸时在红封下角写上求姻缘之人的名字,而红封内符纸上写的可以是心里头那人的名字,更多则是留白,留白不具名,求的是良人是大好姻缘。
本来花神祠和七夕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但因着七夕背后关于天上织云仙子的爱情传说,除了乞巧,又生出了求姻缘的附带风俗。
这天入了夜,月老庙才是最热闹的地方,花神祠要稍逊一筹,但比起去月老庙添油上香求签,对卫章来说,他更想要去花神祠挂上那可以让他写下某个名字的符纸。
可等卫章回到书院,他才发现,七夕这天书院是不放节令假的。其实仔细一想也不奇怪,七夕更多其实是属于男子的节令,风俗都与男人有关,书院本来都是些女学生,放什么七夕节令假。
叶晗说他们可以在息夜轩的院内乞巧,他会帮忙准备乞巧用品和瓜果糕点。不过光光乞巧显然不能满足男孩们对于七夕的期待,想去挂花神符的也不止卫章一个人。
谢云瓷带着男孩们的一众诉求去和叶晗说,他们想要挂花神符,叶晗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一口便答应了,还提前和温司兰一起去花神祠添油钱换了二十封花神符回来。
叶晗带着花神符回来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唐玥还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姐姐,很快书院里的女学生也全都知道了,就七夕这天中午在食堂用饭时她们还说起了这事。
晁远拿筷子一敲桌面,“我赌这里头起码有三成会写着‘顾允书’,虽然我不是太想承认,但这家伙人模狗样确实最能招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我要是有这条件我…”她啧了一下倒是还要脸,没把话说完。
“我觉得不会,我哥出嫁前也曾去花神祠挂过花神符,一般都是留白,不写名字,就是求一个好姻缘。”
“我不管,赌不赌?”
“赌毛啊,说得好像你能看见那些符纸一样,叶夫子多宝贝他那些男学生呢,能让你瞄见他们写了什么?”
霍宴突然问,“什么花神符?”
晁远和她解释了一通,霍宴听完看着毫无兴趣,吃完饭她去了器物房,有些日子没来,她磨箭头的台面居然没积灰,霍宴挑下了眉,除了取用骑射课用具的时候,这地方除了她基本没人会来,真要再算有一个,就只有…
霍宴刚这么想着,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霍宴低低哼笑了一声,卫章就走了进来,他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废话后突然冒了句对不起出来,“我那天不该喊你那什么,你以后不喊我卫虎头,我也不喊你那什么,行不行?”
霍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反过来问卫章,“还想磨箭头吗?”
卫章点了点头,霍宴道,“你发个誓,以后再有那日的情形,不许冲前头不许顶责,我就教你。”
卫章想了想,凛然正气地拒绝了,“我不能做昧着良心的事。”
霍宴真被他气得不轻,“卫虎头!”
卫章想,这互不喊诨名的协议算是彻底谈崩了。
霍宴离开器物房回到住处,没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顾允书的房间,顾允书的同屋一见她就跑了,顾允书放下指间正在看的一卷书册,看向霍宴。
霍宴开门见山道,“和你谈个交易。”
顾允书皱眉,不待她问霍宴便继续道,“山长夫郎今晚会找人送一些东西下山去花神祠,他不会找男学生去,因为回来太晚他会担心路上不安全,而女学生的话,他只会找他绝对信得过人,比如说我们顾少这种操行评定上上等的好学生。”
顾允书依然皱着眉,“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霍宴道,“意思就是,等会山长夫郎找你下山送东西时,你应下来再找个理由和我同去,作为交易,接下来三个月里我保证不影响到你任何的课业等级以及操行评定。”
顾允书听到后半句话,微微眯眼盯着霍宴,神色不善,霍宴冷笑了一声,威胁的意味很明显,“你若不答应,如上次约战的事就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本来金蟾河谷防涝期间顾允书对霍宴改观了不少,结果改观还没多久,霍宴就来用操行评定威胁她。
顾允书没松口,霍宴退了一步,“明年春天常科试开考前,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绝不影响到你操行评定。”
顾允书开始犹豫,她虽然觉得自己现在有把握不再受霍宴激将去和她私下约斗,但霍宴这人素来不按常理出牌,谁能知道她还有什么歪招,今天拒了她若是被她盯着整,实在防不胜防。
顾允书问道,“这事于你有什么好处?”
霍宴道,“与你无关,反正既不伤天害理也不损你操行评定,你答应就行。”
那天傍晚课后,叶晗果然找了顾允书。叶晗既然答应了男孩们,自然不止是带了花神符回来,也会把他们写好的花神符送去花神祠挂上,他要找一个会好好把花神符送到并且绝不会打开看的人,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顾允书。
顾允书答应下来后道,“今夜是七夕,我怕山下人潮拥挤有所纰漏,不如我再找一人同行。”
顾允书这人做事素来滴水不漏的,叶晗并没怀疑。今日不是旬假日,山门不开没有宵禁之说,若没有山长或夫子首肯都出不了山门,叶晗知会了门岗晚上给顾允书和另一学生放行,晚饭后没多久便将花神符都交给了顾允书。
这期间叶晗还耽搁了一点功夫,他收归好所有男孩的花神符后,忍了好几次还是没忍住找出了谢云瓷那封花神符,将红封打开抽出了塞里面的符纸,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一张留白符,他偷看了亲儿子的花神符,有点心虚地重新把所有花神符叠好打了个包裹。
顾允书和等在山门口的霍宴汇合后一起下山,出了山门没多久霍宴就冲顾允书伸手,“拿来。”
顾允书不明所以,看到霍宴从那一包花神符里看着红封上的名字一个个翻找,然后掏了一封出来,她突然琢磨出味道来了,“你大费周折就是为了看一个人的花神符?是那天来金蟾河谷那个…”
霍宴面无表情盯过来,顾允书往旁边走了几步,挪开视线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看。
霍宴手里拿着一封花神符,外覆红封下角的名字昭示着这封花神符出自谁人之手,霍宴的视线在那写歪的卫章二字上停了片刻,抬手打开了红封。
卫章的心思有时候看来实在是昭然若揭,但不是亲眼所见,终究不同。
霍宴从红封中掏出了那张符纸,她摸出来时看到的是符纸的背面,这符纸不薄,透过纸背的痕迹不是太清楚,卫章的狗爬字从正面看都考验人的眼力何况背后反过来的模糊字迹,但她看不清字,却能分辨出来那符纸上,清清楚楚写有三个字。
霍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盯着那张符纸的眼神冷得像是淬了冰渣,心头涌出的暴戾根本掩不下去,捏着那张符纸的手指用力攥紧,手背上的青筋全都凸了起来。
霍宴用着像是要把那张符纸捏成粉末的力道将它翻了过来,就看到那符纸上,卫章用他那一手龙飞凤舞的狗爬字,写了三个字:霍、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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