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上正发出暗淡冷光的白炽灯。
几乎是一瞬间,中岛敦的思绪就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孤儿院里。
那会儿他时常被严厉的院长老师关禁闭,禁闭室里虽然有窗户,但那窗户高悬在禁闭室的最上方,就算阳光直直地透过彩色玻璃照射进来,也不过是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投射出一片斑斓的光斑。
一如现在的白炽灯带给他的、十分有限的光芒。
中岛敦蜷缩了一下,将自己的背部靠住墙角,双手环过膝盖,将自己的头埋进的腿间。
一会儿就好,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他喃喃自语,就如同他以前在孤儿院中时一样。
以前在孤儿院中时,体罚和禁闭几乎占据了中岛敦的大部分时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院长老师对他格外的严格。
每次在被体罚之后,中岛敦都会被院长老师扯着衣领,或者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丢进空无一人的狭小禁闭室中。
期间偶尔会有幸灾乐祸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路过禁闭室,从门缝里看他,又大声地嘲讽他的懦弱和自卑。
刚开始的时候中岛敦还想要反抗,还想要质问院长:“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可是时间久了之后,其他的孩子们当然就懒得再去关注中岛敦了。当中岛敦一次又一次被关进禁闭室之后,那些孩子们也只会说:“啊,那家伙又被院长老师罚了,回头我们又可以从他身上多挣点分,好换糖吃了。”
这个时期的孩子,大多都是自我为先的、天生的利己主义者,一切的行为举止,全部都源自于为自身攫取利益的本能渴望。
所以中岛敦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不去期待任何东西。
但是啊,就算院长老师警告他,说他是全世界的麻烦,是所有人的绊脚石,甚至没有生存的意义……中岛敦还是想要活下去。
他原本觉得,只要活下去,再偶尔能够吃上一口茶泡饭,就已经是非常幸福地生活了。
至少在碰到资助他的织田先生之前,中岛敦是这样认为的。
“……敦!”中岛敦听到有人这么喊他。
他从自己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将目光重新投放在这间房间里唯一的门口——那扇门是木质的,和孤儿院禁闭室的铁门比起来简直脆弱不堪。
在遇到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之后,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无论是虽然有些孩子气,但也在耐心教导他的江户川乱步,还是平日里看着不太靠谱,但实际上关键时刻总能把敌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太宰治,又或者是平时没什么表情,但意外的很有老父亲的气质的织田作之助,都在中岛敦的人生中占领了十分重要的一席之地。
所以啊,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呢?中岛敦定了定神,最终还是走到了门前张开了五指,用力拍在那扇实木门上。
如果能够帮助他人,那我应该就有资格活下去了吧?中岛敦的五指不自觉地弯曲。
在接触到木门的一瞬间,他的五指变为了虎爪,全力一拍之下,整扇木门顺着他拍击的力道横飞出去,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中岛敦!”
中岛敦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神。他循声看过去,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正在祗钟园二楼的一条走道上,拐过几十米之隔的拐角,就是他上来时的楼梯。
发色鲜艳的小先生正从拐角处匆匆走过来,看见中岛敦安然无恙,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
“你没事吧?”中原中也问道,“之前叫你那么多次,你怎么不回答?”
中岛敦一怔。
中原中也的态度并不像是对待目的一致的普通合作者,反而更加像是对待小辈,就好像自己在过去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突然变成了他庇护下的人。
“喂,问你话呢小鬼。”中原中也皱了皱眉头,戴着黑手套的手摁在了中岛敦毛绒绒的头顶上,“吓傻了?”
中岛敦醒过神来:“没有没有,我前面是被老板娘打昏了,所以——”
“祗钟园的老板娘果然有问题。”中原中也嗤笑一声,“我问过若椿屋的老板娘了——祗钟园的老板娘在几十年前,就是祗钟园那个以琵琶扬名的花魁[葵姬],但是当年据说是毁了容,这才从花魁位置上退下来的。”
“毁容……?”中岛敦一愣,“可是我们之前看到老板娘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没有伤痕啊。”
“可是当年的[葵姬]也并不长老板娘的样子。”中原中也遵循自己的心意,狠狠地搓了把中岛敦的头发,“我记得你提过,粉婆婆会收藏女子的面皮?”
“难道说……老板娘换了脸,我们才看不见伤痕的吗?”中岛敦恍然大悟,“那么老板娘以前长什么样子?会很好看吧?”
“关于老板娘的长相,你去看带你上来的那个秃就行了。”中原中也说,“她们俩是母女……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一点是太宰发现的。”
“太宰先生?”
“嗯。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虽然换了脸,但是耳朵是不会换的。”中原中也说道,“她们俩都有耳垂,大小、形状都十分类似,因此也算是显性遗传。所以太宰那家伙打量了两眼就知道,老板娘[葵姬]和领你上楼的秃[泽美]是母女。”
中原中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道:“刚刚你在祗钟园的振袖新造屋子里,有什么发现吗?”
“枝子小姐告诉我,她和平时唯一的区别就是抹了特制的香粉。”中岛敦说道,“据她说,装着香粉的瓶子是一个白色的瓶子,但我没有在她的化妆台上找到。”
“那看来是我们的推测错了。”太宰治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二楼,手里还提着装着清酒的酒壶,“重点并不是她们使用的香粉,而是[香粉的瓶子]。”
“香粉瓶子为什么会失踪?”太宰治以几乎等同于喃喃自语的音量说道,“其他几家遭到了相同遭遇的姑娘,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香粉?老板娘原本的毁容脸现在为什么完全看不出曾经毁容过的痕迹?”
“哎呀,要是乱步先生在的话,估计这会儿已经看出来了吧。”太宰治伸了个懒腰,“加油哦敦君,你可还差得远呢。”
“我会努力的太宰先生!”中岛敦这会儿被太宰治提出的重点问题提示了一下,已经没心思再去想孤儿院的旧事。
他精神满满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对着太宰治,也对着中原中也说道:“虽然可能会走弯路,也有可能浪费乱步先生说的不必要的时间……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尽量在更多的受害者失去脸之前,完成这个委托!”
“精神头不错,小鬼。”中原中也一愣,然后笑着压了压帽檐,“你先把祗钟园给查清楚再说吧,我先去下一个受害者那里看一看。”
*
泽美怀里抱着客人们赠送给枝子的礼物,脚步轻快地走在廊下。
祗钟园占地不大,但也不小。除了给花阁中的女孩子们和客人们休息的地方以外,祗钟园里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去处。
不,也不能说是不知道,因为泽美就居住在那个地方。
她出生在那里,在十岁以前生活在那里,见惯了生离死别,也看完了爱恨情仇,因此就算跟着自己的母亲过上了还算富足的生活,她也依旧居住在那里。
那间小屋坐落于祗钟园的北角,在十几年前,那里还是一家[切见世],祗钟园也并没有如今这么大的规模。
所谓[切见世],即是指按时收费的、最下等的花阁。
这十几年里祗钟园不止一次扩张过店面,就在两年前,那座[切见世]的地皮被老板娘买下,切见世的房屋当然也就被纳入了祗钟园的范围之内。
那家切见世被拆得只剩下了一间房子,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座房子孤零零的矗立在祗钟园的北角,并没有被祗钟园的老板娘投入使用中。
日子一久,那座原本属于切见世的屋子,就被祗钟园里的所有人都遗忘了。
*
泽美将枝子的礼物放进了那座小屋,又将手伸进了怀中掏了半晌,紧接着,一张漂亮的面皮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真漂亮呀,枝子姐姐。”泽美笑嘻嘻地捧着那张脸,又对着光查看起来,“可惜,现在你的脸,很快就要变成我阿娘的啦。”
“有了你的脸,再加上阿娘的琴技,祗钟园很快就会出一个新的花魁。”泽美抚摸着那张面皮,动作轻柔的就像在抚摸上等的丝绸,“到那个时候,阿娘也不用再担心要不要改成餐馆啦。”
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动静声,就像是有谁在说话,却被人捂住了嘴巴一般。
泽美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面皮收好,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桌子:“吵什么吵?!你不是还活着吗?这么久了,吃祗钟园的住祗钟园的,偏偏就是不给花阁赚钱。就是借用一下你的脸皮而已,何必那么小气?”
那个人不吭声了。
“哎呀,枝子姐姐。”泽美又笑了起来,这一下她立刻就没有了先前阴沉的样子,反而叫人看着就觉得她甜美得像是个生活在糖果堆中的女孩子。
“枝子姐姐,你放心,我会给你找一张更好的脸来的。”泽美扒拉开那些礼物,跨了几步就站到了躲在黑暗中的人的面前。
她伸出手,抬起了对方的下颌,嘴角勾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容来。
“等你有了新的脸,你会成为祗钟园的下一位花魁。”泽美说,“你的琴技,你的脸,都会成为祗钟园的名片。”
“别哭呀,枝子姐姐。”泽美松开了掐住枝子下颌的手,展开怀里的面皮,擦干净上面不知何时出现的水珠,“能够以这种方式为我娘,为祗钟园做出贡献,可是你的荣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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