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盘旋的黑鹰被那一剑贯穿, 发出最后一丝凄惨啼叫, 在无常剑刃的剑意下散作魔气倏然湮灭。
沈乔从未见过这样的剑。
她从前只听唐棠说过谢方无是仙门第一剑,但是谢方无教她的时候, 都只是漫不经心折了树枝, 压了威势, 随手比划,沈乔只知道他用剑自如, 行云流水,从来不知道谢方无的剑这样凌厉。
——直到今日。沈乔才知道,谢方无在教她剑法时, 确实贴心地收敛了许多。
她也终于知道,自己当初能在演练场上“斩断”谢方无的剑,于旁人来说, 到底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见到那飞天一剑,五长老匆忙运功去挡,却仍是力有不逮,被谢方无一剑逼着连着退出了十步之外,两人剑意奔涌,狭小的丹药堂院落因此震动起来,瓦片呖呖从房顶滚落, 未及半空, 就纷纷从内炸裂开来,噼啪作响,听起来甚为可怖。
原本就站在五长老身后的王彦书, 也连连退后数十步,下意识抬手挡住了唐棠的脑袋,怕她为飞瓦所伤——
同时,三长老犹豫片刻,振袖一挥,匆匆挟沈乔退至廊上,同样也远远避开了这两道过分凌厉的剑意。
空旷庭院中,一时之间,就只剩下了远远刚从云霄上踏下来的无常剑的主人,谢方无;
以及退无可退,正抵在走廊栏杆上、形容狼狈,暂时浑身脱力的五长老。
沈乔踉跄着爬起来,探出栏杆去看,谢方无正站在庭院正中,抬手召回无常剑,静静伫立在那里。
无常剑收,原本为剑招所裹挟的电光退去,夜色复又晦暗下来。
沈乔看不清谢方无的神色,昏暗中就只见到他褪去素日的温和神色,轮廓弧度冷硬起来,周身散发着杀气,依稀叫她想起一年前撞见他杀齐世扬的时候。
谢方无恰好就站在沈乔身前的位置,挡住了五长老,沈乔只听见半晌沉寂之后,谢方无缓缓沉声道:
“无涯仙宗的弟子,犯了错,自有门规处置。师叔管得是不是太宽了些?”
他的声音也没有了平日里总会带着的几分温和意味,反而又轻又淡,像是森凉月色下倒映出来的一抹刀光,平静中却叫人心头莫名压抑起来。
五长老拧着眉头,目光像是一把刀,死死地盯着谢方无,他缓缓扶着栏杆,直起身来,随手甩了个剑花,执稳了剑,微微抬起头来,对上了谢方无的眼,冷声道:
“让开,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蛇鼠一窝,半斤八两!”
谢方无面无表情,并不应五长老的话,手上却愈发握紧了无常剑剑柄,院落中的冷意又添了几分。
“……师叔,”他又冷淡道,“慎言。”
五长老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不过看在你娘面上,对你手下留几分情而已;你要是识相,就给我趁早让开!再拦着我,我连你一起杀了!正好也能肃清宗门!”
他如此威胁,三长老都忍不住变了神色,无涯仙宗几位长老中,修为最高剑招最为精妙的就是五长老,他还是个不怕死的性子,每回铁了心要杀人,那是搏了命也不会停下来的——五长老当初能突然修为大涨拜入无涯仙宗,凭的就是一颗斩尽天下邪魔妖祟的坚定道心。
谢方无虽然有仙门第一剑的名声在外,可是真正的宗门大能都已经各自安居在门派中不出来与小辈争名夺利许久,天下安逸,谢方无这些年来在无涯仙宗屡屡闭关,也鲜少有出手的时候……
三长老只知道谢方无的无常剑确实厉害,可和常年在外斩妖除魔的五长老比起来到底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就算刚才谢方无确实一剑飞来压住了五长老,但五长老也并未尽全力,二者之间究竟谁更胜一筹,三长老确实看不出来。
三长老思考至此,不免忧心起来,皱着眉,遥遥喊道:
“师弟,暂且收手吧!我们先将沈师侄关起来,有什么事情,慢慢问清楚了就知道了,何至于此?”
那只身上带着浓烈魔气的黑鹰的出现,让三长老也开始看不清事情的走向起来;情感上,他当然愿意相信沈乔是无辜的,可是理智又告诉他,沈乔若是无辜,那么那只黑鹰又是从哪里平白冒出来的呢?
他一时判定不清,没有办法,既不能轻断沈乔无辜,又不能笃定沈乔勾结魔域,只能采取了如此折中的方法,先劝双方暂且停手。
从五长老说要杀了谢方无再杀沈乔开始,就冷漠站在原地,并无动作,也不言语的谢方无,终于在这时开口说话了。
“不必。”他用平静的语气道,“方才那只黑鹰的主人曾经与我有过节,此番是特地潜入无涯仙宗来寻我的。大概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恰好撞见了沈师妹,沈师妹这才会染上魔气的。”
沈乔原本半游离在几人的交锋外,听到这话,心头一颤,思绪万千,无数的念头从她脑中瞬间翻涌过去,最后全都变得凌乱起来:
谢方无说的是真话吗?他真的认识苑生?他是不是从苑生那里听说了什么?他是魔君,苑生是不是他派来的?她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撞见了他杀齐世扬的事?
最后,这些思绪全都转成了一句话:
谢方无究竟想做什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
沈乔头脑混乱的抬起眼来,不远处,谢方无仍静静伫立在她身前,为她挡住五长老的恶意与冷眼,他不曾回头看她一眼,但一言一行,似乎处处都在维护着她。
“师叔如若还有怀疑,”谢方无又道,“首当其冲的应当是我,与师妹无关,不必伤及无辜。”
“说得倒是好听,”五长老冷笑,“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如果她当真和魔域有所勾连,”谢方无反问,“我又何必苦费心机说假话?”
——这些话听起来倒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
五长老冷眼看着谢方无,暗自思量起来。
先不说谢方无剑术到底如何……他确实动过几分杀谢方无的心思,可到底当年他与谢夫人也有过往来,他还欠着谢夫人一份恩情。
当年他追杀方海楼,谢夫人用这份恩情向他讨饶,他没理;如今谢方无虽然身世存疑,但到底看上去还像是个正派人士,他确实没理由在杀了人家一个心上人后,又杀了她儿子。
想到谢夫人,五长老心中忽而一颤,五味杂陈了那么一瞬,但很快,他想起许多年前苑州的那一场大雪……又将心中所有的复杂感观悉数压下心头,再度冷硬起神色,对着谢方无再次冷笑起来:
“无凭无据,我凭什么信你?”
——全然忘了自己将沈乔喊打喊杀的时候,也称得上是无凭无据。
无论五长老说了什么,谢方无都是一副漠然的样子,并不为五长老难听的语气而有丝毫愤怒和不愉,只冷淡顺着话回道:
“那师叔要怎么样才信?”
五长老收了剑,步步走上前去。
谢方无垂眸,并不去看五长老,也不做丝毫动作。
五长老又上前几步,险些要越过谢方无——谢方无忽而抬起脚,侧身一步,拦住了他走向沈乔的可能。
“师叔还有什么话要说,站在这里就行了。”他道。
五长老略有缓和的神色又凝起锐利杀意来。
他沉着脸,与谢方无对视片刻,接着冷哼一声,愤而一甩袖,背过身去,连着走了两步,这才回过头来,冷冷道:
“既然你想要证明这个弟子的清白,可以。”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生在魔域,自己的出身就不清白;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也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你若先清白了,我就相信那个女弟子是清白的。”
这话显然触到了谢方无的痛处,他原本只平静又冷漠地垂眸站在原处,可是一听到五长老说这话,他就倏然抬起了眼,冷冷看着五长老。
……自从他从苑州出来以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而如今五长老的话,又让他恍惚想起当年在苑州的日子。满堂的兄弟姊妹,没有一个愿意承认他也姓谢,见到他来,所有人都只会将他推开,将他赶去马厩,赶去柴房——无论哪里都好,只要谢氏子弟要占的地盘,就容不下他一寸的落脚之地。
……这根本不是自证清白。这是在扒开他的皮,抽开他的骨头,将他的血肉曝在荒野外,叫每个路过的人都来瞧一眼,踩一脚。
尤其他的身后,还正站着一个沈乔。
她一定将五长老的话都听去了,她肯定会听出来他是个身世不明不白的私生子。
虽然她大概不了解前因后果,不会知道谢夫人当初是怎么和方海楼私奔,怎么流亡魔域,怎么不清不白地带着个孩子回谢家,一步一磕头,从苑州城门外一路磕进谢家祖祠,还要遭所有人冷眼唾骂;
虽然她大概也不会知道,在她眼前格外想要扮得光鲜亮丽的仙门第一剑,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可是,这一切还是让谢方无觉得格外难堪。
和魔域牵连的一切都叫他难堪;但是,他就是魔。
尽管他很想做一个人人见了都要夸赞的仙门大师兄,但他还是个魔。
苑生,苑生,或许在跟着谢夫人回去苑州的那一年,他就应该死去。
他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一辈子,又一辈子,永远都活得这么轻贱,像个笑话。
“我的弟子彦书,体质特殊,对魔气格外敏感。”五长老仍然在说话,“你若是敢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放一碗血,让彦书好好辨认,你的血里究竟有没有继承到方海楼的魔气。”
——方海楼当年同谢夫人被逼到穷途末路,别无他法,就一齐投靠了魔域。为了让魔域接纳他们,方海楼舍弃了仙途,转而成魔。这也是后来五长老能名正言顺下死手杀了方海楼的原因。
虽然谢夫人没有说她带回苑州的孩子生父是谁,但所有知情人都隐约觉得,那孩子极有可能就是方海楼的后代。
五长老也一直如此怀疑,可是他观察过谢方无许久,谢方无身上确实没有魔气。五长老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终于在今天找到了机会,辨认谢方无到底有没有魔修血脉。
“怎么样?”稍等片刻,没有等到答案,五长老又急不可耐,催促道,“你敢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眼我的大纲,按道理,英杰大会之前他们就应该走甜文模式了……
可是为什么英杰大会之前,我会写这么长?(哭)
**关于大师兄**
虽然性格差异看起来有点大,但大师兄就是苑生。
在当大师兄的时候,人人都喜欢谢方无,所以他也扮成人人都喜欢的样子,一直微笑着,清风朗月,君子如兰。
可是到了当苑生的时候,都是他受了重伤最落魄的时候,没有人会喜欢他。
他就想起了从前苑州所有人都厌恶他的时候,
所以和沈乔说话时,大师兄又是另一个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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