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最后不情不愿地自己爬出了井, 其实她并不算非常困, 但是克制不住地想要找个舒适的地方,躺下, 盖上被子——
但是每当唐棠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懈怠下来, 想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可怕的蛟妖又会仰着头张着血盆大口朝她爬近, 吓得唐棠又睁开了眼,不敢回到梦里去。
沈乔其实并不清楚唐棠做了什么噩梦,但见她害怕得直哆嗦, 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回头望了谢方无,颇有和谢方无狼狈为奸的心虚感。接着又佯装无事轻咳了一声, 拍了拍靠在自己身上的唐棠,安慰道:
“没事。等下找到歇脚的地方,我跟你一起睡,你就不怕了。”
唐棠仍在瑟瑟发抖。
不远处,阿蓉正站在院子的大门旁,脚边横躺着无涯仙宗的弟子——
阿蓉抬起眼来,看向沈乔, 问道:
“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沈乔于是犹豫着开口问道:“你打算要去找镇民们报仇了吗?”
阿蓉答是。
沈乔于是又问道:“你想要怎么报仇?”
这个问题阿蓉却答不上来了。
她面露为难之色, 显然自己也还没想好,如果要屠杀镇民,就会背负罪孽, 迟早要被天道报复回来,指不定哪天打雷的时候就被劈得烟消云散;可如果就这么放下这么多年的仇恨,阿蓉也做不到。
她被生生折磨了这么多年。
沈乔于是温声和阿蓉道:“你不是对他们下过折寿的诅咒吗?权当这诅咒就是报复吧。天理昭昭,他们自有天道惩处,你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阿蓉于是拧起眉头,忿忿道:“那诅咒早就没有了!妖族修行不易,五十年懵懂开灵智,百年闻人言,五百年化人身——彼时我不过是修行寥寥数千年的一只普通蛟妖,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诅咒他们生生世世?”
沈乔一愣:“可是,他们不是每年都要来取你的血吗?”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每年都要送人来给阿蓉。就连方才在井下,黄二几人走之前也不忘割了阿蓉的手取血。
阿蓉冷笑一声:“你们人的心思,我怎么猜得透?”
阿蓉这话的戾气太重,沈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沉默了片刻。
她沉默下来,静静看着阿蓉,只见她眸光微动,月下隐约流转出粼粼波光来——像是眼中含了泪,只是神情却依然冷硬倔强,像是咬着牙打定主意从此恨极了人。
庭院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原本还哆嗦着的唐棠,都意识到了不对,靠在沈乔身上,也不发抖了,气息都放得平稳了些,像是生怕惊动了谁似的。
半晌,阿蓉又哽咽着开了口。
“……我早就知道人和妖不一样。”她一开口,眼里的泪便忍不住了,扑簌簌落下来,只是阿蓉只让泪珠静静地往下掉落,不曾发出任何呜咽声,远远看去,沈乔也只能凭着月光映照出的那一行水痕,发觉阿蓉在哭,“可是谢娇救了我,她说会来再看我,我便守在这里许多年。我知道她和旁人不一样。”
沈乔心中莫名大恸,只觉得忽然好像有谁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锤子——阿蓉的难过,本来该和她无关,但是此时此刻,莫名让她觉得同样悲凉。
……原来阿蓉待在这里许多年,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等谢娇。
“我早就可以走,可是我想到她说还会来看我,就忍不住又多留了一年。”阿蓉说,“他们说她不在了,我也可以走,可我还是留了下来。”
“我不明白,”她难过道,“我守在这里年年月月,关押我的那些人的长辈,祖辈,我看着他们长大——他们跪在井前,说感谢我,感谢谢娇,感谢上苍开恩,神明保佑。可是为什么,当他们发现我是一只蛟,我想要和我爱的人去别的地方,过快乐的日子,他们就再也不感谢我了,也不感谢神明,不感谢谢娇。他们只说我是错的,我是妖怪,要把我抓回来……我难道就活该必须守在这口井里,哪里也不该去吗?”
她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居住的那口井外还没有围起高高的院墙,每天都有许多人从井旁经过,停下来,打一桶水,带着高兴的笑容说,这里的水真甜呀,咱们井里住的一定是个好心又貌美的井神娘娘。
她想起有孩子不小心将玩具掉下了井里,她从水下浮上来,将玩具递给他们,所有的孩子都惊讶地睁大了眼,连声欢呼他们见到了井神娘娘……此后连着数十日,每日趴在井旁,期待地呼唤着阿蓉再出现一次。
……可是那些孩子长大了,却轻蔑地鄙夷她,觉得她只是一只妖怪而已。
月色下,阿蓉笼罩在半身阴影里,垂头落泪。
沈乔同样低下眼,听着她的问话,脑中一片恍惚,只觉得哪里不对,她想要告诉阿蓉——其实阿蓉不必这么沮丧,其实人并不都是这样。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猛然想起,的确就是这些阿蓉庇护了许久的镇民,反过来把阿蓉抓了关起来。铁证在前,难以辩驳。
……庭院中的气氛古怪起来。
唐棠小心翼翼转眼看看沈乔,又看看阿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没有见过蛟珠,又昏睡过去了太久,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依稀听出眼前那个陌生女子不是人,是个妖,似乎还被人忘恩负义,关了起来。
“……姑娘,”半晌,唐棠忍不住开了口,小声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听你这么说,好像是别人先对不起你在先,那你索性就报复回去算了。错都是他们的,你不必为了他们困扰你自己。”
阿蓉冷眼转过脸来看着唐棠。
唐棠又道:“只不过乔乔说的也没错,修行不易,你没必要为了报复他们,把你自己搭进去……这样!我们一起帮你想办法出口恶气,怎么样!”
说到要整治人的时候,唐棠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她还忍不住回过头来看沈乔,寻求求沈乔的认可:
“正好我今晚也睡不着觉……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香吗?要给五长老用的那个,我还记得药方呢,我把它调出来……然后……”
她絮絮叨叨了许多,沈乔原本有些空洞的目光又渐渐回过神来,聚焦在唐棠面前,接着,沈乔忍不住笑了笑。
唐棠大概还没听明白阿蓉背着多大的怨恨,只知道阿蓉是被人关了起来。
这样的怨恨,怎么是唐棠随口想出来的几个小伎俩能化解的呢?
不过唐棠都这么高兴地说着了,她总也不好打断她。
而在另一边的阿蓉,则收了眼泪,没再说话,低头思索着什么。
谢方无一面噙着笑听着唐棠和沈乔滔滔不绝,一面冷眼瞥了眼阿蓉,防着她突然失踪不见,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出去报复镇民、为祸人间。
无论怎么样,这一个镇子的人,加起来就是数百条人命。
他和沈乔等人算是把阿蓉放出来的人,阿蓉如果真的出去杀了人,天道也会把阿蓉手里的人命算在他和沈乔几人身上。
……人间的因果孽债,盘丝纵横,从来就算不分明。
前世杀了人,今生则要死在他人刀下;而前世的受害者,就是今生的加害者。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唐棠并不知道,现在在这座庭院里,心思最简单最无忧的人便是她,她还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帮”阿蓉想着怎么“报仇”。
沈乔打断了她的话,温声道:“与其想着这些,你还不如先想想,五长老和几位师兄都还晕在地上,该怎么办呢?”
唐棠哽住。
沈乔又道:“而且我们该走了。这镇里藏了个古怪的修士,我们如果再留在这里,恐怕会有危险。”
唐棠彻底闭了嘴。
“好吧,”她沮丧低下头来,“那我们等会儿再商量这些事情。”
可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井底算不得安全,这座院子里算不得安全,小镇任何一处都不能算安全,还有哪里是安全的呢?
“不如我们连夜离开,赶往苑州?”唐棠提议。
沈乔拧着眉,摇摇头:“可是五长老和师兄们还晕着……”
“那就请那位好看的妖怪姐姐帮帮我们!”唐棠又一拍手,转过头去就和阿蓉商量起来,浑然不知她闭上眼睛看见的那只蛟就是谢方无根据阿蓉描画出来的凶恶怪物。
她凑到阿蓉身边,睁着一双又圆又亮的杏眼问道;“这位姐姐,我看你和别的妖怪都不一样,看在我们把你从井里救出来的份上,你能不能帮我们把几位师兄一起带到苑州城外?”
阿蓉睨了唐棠一眼,冷漠道:“我和你们人妖殊途,更别提你们是仙门弟子了,我为何要和你们混在一处?”
唐棠干笑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无涯仙宗的七长老原本也是一只妖,就是乔乔的师父,他是一只貔貅呢。”
提到七长老,沈乔又想起神秘修士手里握着的七长老的法器,心一下揪了起来。
唐棠又劝道:“妖和魔不一样,魔都是一群坏了心的家伙。姐姐你只是生得不好,我们仙门都能理解的,只要你没杀过人,我们就——”
“杀过人”三个字一出来,阿蓉登时就变了脸色。
“让你失望了。”她冷声道,“我杀过人,许多人。”
唐棠未出口的剩下的话语就此卡在了喉咙里。
她不知所措地回头望了眼沈乔。
而沈乔低着眼,此刻的心情也不比阿蓉好到哪里去。
唐棠理解妖,却看不起魔。
谢方无就是魔,而她选择和谢方无站在一起。
她比任何一刻都真切地意识到,如果哪一天谢方无魔修的身份暴露出去……唐棠大概,就要和她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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