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士世界，197章有感而发
·裴林向
醒来的时候头还是很痛，裴之睁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在客厅里跪了半个晚上，妈妈一直坐在沙发里看着他。
晚期乳腺癌的病人其实已经没多少精神了，但对儿子的失望在她身体里形成一道坚硬的壳支撑着她，使得这完全不循医嘱的“熬夜、动气”暂时没有撼动这个坚强了半生的女人的灵魂。
窗户半开，窗帘也没来得及拉上。别墅区笼罩着一片晨雾，有鸟声嘤咛传来。他抬手按住胸口，左胸骨下两寸薄韧的血肉下，心脏还在有力而缓慢地跳动着，稳定，像海岛上传来的钟声。
如果能把我的生命分给你一半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突然间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床边的钟上，指针把自己缓缓拨到五点，可他清楚二楼左侧那个大房间中披着披肩的女人只会比自己醒的更早、睡得更晚。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下跪，在他所在乎的人们面前践踏他的自尊，使他陷入痛苦与自我谴责，但她也会在独自一人时默默流泪，在黑暗的房间中枯坐直到天明。
床头柜里有一只相框，裴之把它拿出来。相框的款式看起来已经很老了，但玻璃面上一尘不染。那时爸爸还在，他举起小裴之，让他坐在自己的脖颈上。妈妈在一旁仰头拉着裴之的手，她脸上的笑容那么开心。
当初为了这张照片他在书房里也跪过一整夜，自从他走后，妈妈似乎打定主意不再让这个男人存在于除了记忆之外的任何地方。她似乎坚信只要不想起他，裴之就不会和那个早逝的男人走上同样的路。但她丢弃了一切，却让这房子和房子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打上了那个人的烙印。
我们都很思念你…爸爸。
裴之轻轻地在心里说，感觉肩膀和眼睛一样干疼。
昨天和那个男生打架的时候他肩膀被蹭了一下，虽然隔着一层衣服，可还是擦了层皮。但随之而来的情节如同过快展开的电影剧本，擦痕很快被掩盖在层出不穷的事件下，只剩缓缓渗出的血发酵成连绵不绝的提醒。
裴之，要原谅妈妈…
没头没脑的话，却让他鼻子一酸。其实不只是母亲，那个人还在的时候，他也时常把裴之抱在膝头，像无数普通人家的爸爸一样，和他说父子间的悄悄话。那时他还清醒，棕黑色的眼睛明亮而深沉，内里反映一点湖水的光。
不是没有羡慕过，只是所有人都希望他懂事得更早，因此小小年纪便活成那块价值连城的玉，经艰难困苦才渐渐成型。
只可惜，被爱的人仍然离开，一个接一个，一个又一个。
他倒回床上，抬手按住眼睛。枝形吊灯已经很久没清扫过了，他看见上面堆积的灰尘。
他走了，她不久也要走了。
曾以亲情之名画在他身上诸般枷锁，然而即将被生生剥去的依然是他自己的血肉。所有的关怀、嘶吼甚至羞辱都是出于好意，就像形容枯槁的母亲靠在病床上看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希望只有在自己走后，他能长长久久地活在人世，继续他明亮而灿烂的生命。
脆弱而痛苦的外表下隐藏着母亲对儿子极大的信任与恐惧。她对他的了解让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坚强和坚韧，又明了他必将走上那条名为“数学”的道路。然而这条路曾经吞噬了她的爱人和她儿子的父亲，这个事实同样让她恐惧。
绝望和歇斯底里，都不过是爱意的错误表达。
仅此而已。
初中他们一起自习的时候，曾经用陈竹家的电脑听过一首歌。英文歌，一打榜就获得了格莱美奖。歌是陈竹找的，男歌手的声音质感如木，他抱着一把古典吉他，轻快地为自己伴奏。
林朝夕休息时间也在思考题目，她抱着可乐，另一只手在草纸上写写画画。他放下草纸，撑着脸看她。
歌手唱道：“She told me,son,fear is the heart of love …”
那时候他突然抬头。他想起爸爸曾经说，生活是一片海洋，而音乐是另一个。在那间狭小的仓库里，两个海洋彼此交融，留下思想的浪潮拍打着堤岸，再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悠悠的回声。
有谁的声音在絮絮低语，她说，My dear son, fear is the heart of love.
我亲爱的儿子，我的小裴之，你要知道，如果有一天妈妈做了什么你还不能理解的，你要知道，她是因为爱你。
我的小裴之，答应爸爸好不好？不要怨妈妈。
好。
回答与提问隔着十年的光阴。他重新抬手按在胸口。
我不怨她，爸爸…我不怨妈妈。
我知道她所经受的压力与困境，因此，无论她给我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接纳与包容的背后，总会有鲜血洒落大地；而每份得到，都曾先经历沉重的失去。
我明了她的期待，也必然会回应这种期待。无论是数学还是人生，都是我自己的路，无论在哪一条路上，我都会投入所有精神，毅然决然地前行。
这是我和你们的约定。
裤兜里的手机嗡嗡一震，裴之的身体也随之轻轻一震。
前一天的裤子没换下来，手机也没有被收走。他按亮屏幕，新消息有两条，都是林朝夕发来的。
第一条发送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当时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说：“肩膀的伤记得上药。”
而最新一条的发送时间是05:12，他不知道她是起了，还是一夜没睡。
她说：“你放心”
裴之的左手指尖缓缓擦过屏幕，仿佛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少年的侧脸英俊而清瘦，唇角却噙着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让我放心，朝夕，让我放心…
可你明明连标点符号都没打。
他换了个姿势盘坐在床上，缓慢地打字。
林朝夕曾经问他，什么是天才。
他当时的回答是，一以贯之的努力，不得懈怠的人生。
而现在，他提问自己，什么是人生。
然后他想，即使背负重负，仍然要从夹缝中，活出真实的自我。
“你放心。”
最终他只在屏幕上留下了这三个字，他知道她懂，也相信她懂。
林朝夕的回信来得很快，她说：“我不会走。”
不只是我，老林、陆志浩、陈竹、小美……我们都不会走。
所以，请加油。
裴之起身走到窗边，远眺安宁市郊别墅群中的湖。
天已经快亮了，湖上氤氲着水汽，湿润如同泪水或眼睛。
他说：“裴之，请加油。”
你要相信你可以，也知道你必然能行。
天光未明，但他希望在几年以后，可以和她在永川相见。
希望那一天，他能够坚定地握住她的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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