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裴林《远在风中》

    无国界医生(MSF)paro 一人称

    我很害怕听到飞机声,这是在我抵达也门之后才出现的病。

    很奇怪,三个月以前,我还在永川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急诊轮转,在窗明几净的急诊部大楼里和小美分享同一间办公室,时间被半对半分成“致命且紧急”与“紧急但不致命”。曾教授对我说,朝夕,你前途无量,你和裴之都是。虽然我现在七十多岁了,但是从没见过比你们俩做分离缝合更干脆利落的学生。我指出,他举的两个例子都是身为外科医生必须掌握的最基本技能,我们只是比其他人更有耐心重复。他饶有深意地看着我,说,林医生,这就是之所以你比他们优秀。你总是在学习和反思。

    无国界医生的聘书发到永川一院时所有人都震惊过分。一连几天,我在食堂的哪个座位坐下,哪里就蔓延出一阵迷之安静。有好事者去找曾教授,不怀好意地问他,两个得意门生都跑了,永川一院还有谁能继承他的衣钵。陆志浩转述的时候义愤填膺,他说那个人明显是老院长的狗腿,没想到居然这么沉不住气。裴之倒是还淡定。他微微侧头听我们的聊天,只在最后总述一句:“只要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来到也门是为了做什么呢?读书跳了四级,永川大学医学院八年连读,规培结束也不过24岁,留在国内应当有机会在奔四的时候冲击一下“永川一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却令人大跌眼镜地在28岁跑去做了无国界医生,第一年签的就是令人心惊胆寒的十二个月合同。我和裴之不是永川一院第一批进MSF的。解然师兄也去过阿富汗,但他是麻醉师,大多麻醉师都选择参与三个月的项目。

    我听见有人在哭,隔着简陋的诊所木板墙,墙缝里钻进丝溜溜滑腻的风。我凝神静听,辨认出那是白天与我共同处理伤口的护士,她是马耳他人,华裔,讲一口流利法语。

    嘤嘤呜呜转变为细微抽泣,最终完全听不见了。我长出一口气,放下枕边已经抓起的衣服,重新缩回薄毯里。

    医院没有给宿舍装窗帘的资金,月光从炮火掩埋的废墟上攀过来,携着隐隐约约的硝烟。在也门待得久了,失眠听风都仿佛夜闻鬼哭。我们不在乎他们来自何处,在这间医院里,任何人只要放下刀枪,就可以获得拯救。

    我上次上网是两天前,靠在裴之的肩头,翻墙看国内门户网站的头条新闻:《无国界医生在也门接生无数未来刽子手》,是关于批判MSF行医立场的。我粗略扫过一眼,作者洋洋洒洒用几千字叙述也门部落与政//府间的战乱形势,又指责中国的优秀医生不应放弃国人得病就医的机会、反而转向非洲“作秀”。

    裴之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向左一滑返回首页,以让我眼花缭乱地打开了一篇日本和果子测评推荐。“喏,”他修长的手指点开一张白白胖胖的团子大图,“你想吃这个吗,以后我们去吃。”

    我默默握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里医疗环境太恶劣,裴医生只能穿着白大衣在帐篷里给病人开刀,衣服下摆还沾着也门孩子的血迹。

    “裴之,”我轻声说,像兔子竖起耳朵般,听到远处有飞机俯冲而过,“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吗?”

    他说:“是。”

    于是我知道他和我同样疲惫。

    再之后,轰炸就来了。

    病历上的姓名栏里填的都是Monday Thursday Friday,用以指代这座医院新降生的孩子。非洲人的名字需要包含他们一生的经历和走过的路,通常都由父亲赠送。但干枯消瘦的孕妇拖着瘸腿的孩子来到这里,裴之去查看小孩腿上的伤,我和安妮齐心协力把即将临盆的孕妇搬到床上。

    裴之教过我一点闪米特语,虽然他今天早上去了几公里外的一个村庄行医。把新生儿抱到产妇的怀里,我磕磕绊绊地问她,打算给这个小天使起什么名字呢?产妇湿透的头发沉甸甸地贴着脸,这时候我才看出她并不老。她冲我虚弱地露出一个微笑,咕哝着说了一个短句。

    “Pardon?”我没听清。

    安妮却给了我一个制止的眼神。她把我拉到一边,示意来接班的下一组护工将病人推回病房,一边对我说:“她说‘他的父亲死了。’”

    我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

    也门,它让我把自己的想象力全盘推翻:从我下飞机那一刹那起,苦难便仿佛固化为介质萦绕在我们的身边,挥之不去,久久盘旋。这就像,我从来没赤脚走过路,但在萨满的街上站一会你就会觉得穿鞋才是错误,而这里甚至是也门的首都。

    任何美好,在绝对纯粹的苦难面前,都显得苍白且无助。

    医院坐落在警//察//局背后,既安全又危险。我们已经习惯在枪声中开刀、分离、缝合,甚至会教导也门当地医生如何做外科手术。也门的2500万人口里包含几百个独立部落,你永远搞不清楚是哪个正对着警察局的外墙开枪,又是哪个一炮轰倒了医院上空飘扬的无国界医生组织旗帜,又倒在手术室外面。

    我们只好连夜在医院周围插上更多旗,用扩音喇叭24小时循环广播:“我们是无国界医生组织,来到也门是为了提供医疗援助;我们不支持任何一方政//权……”

    急救铃震耳欲聋地响起时我跟着所有人一起往外跑。白色面包车上印有MSF的logo,第一个跳下来的是我的裴医生。他眉头紧锁,说,回来的路上撞见了一起武装冲突。

    医院的同仁过去接下伤员,有步行跟来的也门居民塞给我一个布袋,我站定打开,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蜷缩着窝在里面,颅骨缺失、大半个右脑已经没有了。我跪下摸了摸他的脉,触感冰凉,他早在几小时前就停止了呼吸。

    送他来的那个人问我,你能救他么?我歉意地摇头,我很抱歉,这个孩子已经去世了。

    他无奈地耸肩,转身走出医院大门、走进炮火漫天的阳光里。我听到隆隆炮响,看见碎石飞扬、激起大片尘土。有人拉着我的手去往一边,让我和他面对面站在一扇门后。

    “还在交战吗?”我指了指外面。

    裴之点点头,“是,”他说,“一直追着我们回来,最近的地方大概不到一千米。”

    墙后滚过急切的推车声,护士在送今天的大输液。我们注视彼此,沉默地双手相握。

    “怎么啦?”我问他。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裴之把我拉进怀里,我闻见他白大衣上的硝烟味道和衣领的汗水。用手臂环住彼此,呼吸相闻。我数他的心跳,一下,两下。咚。咚。

    “朝夕,”他语气里带着犹疑,“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

    我想了一会,在他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我说,不由自主地往里加了些斩钉截铁的成分,“我们不是一直都很笃定么?”

    裴之松开我。他凑过来,在我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朝夕,谢谢。”他说。

    我踮起脚,在他唇上投桃报李地吻了吻。

    “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我回答,同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觉得大概还有十万台手术要做——你觉得呢?”

    裴之并拢两指,向我虚虚行了一礼。

    “乐意奉陪。”他这样说。

    End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