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ter 57

    清晨, 大雪将至,天光阴暗。

    电视里正传来主持人播报又一起失踪案,以及提醒广大市民小心防范的声音。

    他提着一打啤酒从门外走进来, 破旧的夹克外套上沾满雪团,随着他蹒跚摇晃的步伐一层层抖落在地上。

    将啤酒丢在沙发边,脱掉外套走进卫生间,他用冷水草草洗了把脸, 抬头看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对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 黑眼圈浓重,脸色是病态的灰白,胡须凌乱, 一副快一星期没睡过觉的崩溃模样, 跟具会动的僵尸没什么区别。

    抹一把脸上的水, 他习惯性想用毛巾擦脸却摸了个空, 然后才回想起自己昨天已经把毛巾扔掉了,因为要打扫被自己弄得一团糟的卫生间。

    一想到这个,熟悉到让他恐惧的反胃感再次袭来。他又开始趴在洗手池里呕吐, 用力到脖颈上青筋直跳,可空荡荡的胃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吐出来, 只能在强烈的生理反应下痛苦地挤出带血的胆汁, 灼烧感从胃底一直蔓延到喉咙。

    已经第几天了他记不清, 只能模糊回想起些许上次他在深夜街头的遭遇

    狂闪的灯光,撕裂墙壁而来的恐怖怪物, 长着尖牙的藤蔓与骤然失色的整个世界。

    以及, 那个从黑雾中走来, 有着少年外表的非人魔鬼。

    他当时是不是对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个问句, 关于他曾经做过的某件事。

    “你还记得你在几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 故意开车撞伤的那两个人吗”少年问,眼睛是毫无光亮的漆黑,头顶黑雾翻滚汹涌,血红闪电密集炸开在每一寸天空中,像是能将整个天幕撕裂开的愤怒。

    自己那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可能是否认,可能是充满恐惧地反问对方是谁。

    但对方的话的确让他隐约回想起今年夏天发生过的一件事,那时他喝醉了,赌场讨债的人又一直对他穷追不舍。他想从前女友手里那点钱救急,可那个贱人不肯,还一直哭着说她没钱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噢,他想起来了。他那时候正在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却被两个路过的陌生人打断,其中一个女孩还用啤酒瓶敲破了他的头。

    盛怒之下,他开车撞上了那两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天哪,这个人是来给他们寻仇的吗

    没等他继续撒谎狡辩,少年已经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是你,也找了你好一阵。而现在,是该让你为那件事做出偿还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蛰伏在他脚边的黑色藤蔓如寻找到目标的毒蛇,立刻窜出来死死卷住他的四肢与咽喉,迫使他张开嘴。

    接下来的事他就几乎都记不清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口腔直接入侵到了他的胃里,紧接着的带来的是几乎能让他发疯的剧烈痛苦,以及直到现在的不间断折磨。

    “你不会这么快就死的。”他记得少年这么说过,就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冷漠。

    “你会成为一件漂亮的礼物。到时候我再来收取。”说完,所有异象都消失了。

    没有怪物,没有藤蔓,没有黑雾与少年。

    可他却从此被噩梦缠绕住,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会惊醒,还时常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体里爬动,扎根,甚至是生长。

    这种挥之不去的可怕感觉让他感到非常恶心。

    尤其在昨天,他因为想要靠酒精来催眠自己,却仍然被噩梦折磨到惊醒过来,被胃里过于撑胀的感觉催促着去卫生间吐出来。

    全是虫芽。

    嫩绿色的植物细藤包裹着微微抽搐的,类似蠕虫的丑陋幼体,黏湿扭曲。

    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将那些可怕的东西冲掉,一边伸手拼命伸手去刺激喉咙,试图把所有虫芽都吐出来。然而除了酒精与胃酸,再也没有别的。

    雪越下越大,他坐在沙发上麻木地灌酒,身体忽然抽搐下,紧接着那种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皮肤下爬动生长的恐怖感觉又来了。

    他急躁地扔开酒瓶,疯狂撕扯着身上的衣服,直到将自己脱个精光也不觉得冷。

    失去了衣物的遮挡后,他看到自己身上已经长满一个个形状诡异的包块。它们仿佛会呼吸那样缓缓起伏着,表面布满扭曲的,像是血管或者植物细枝的东西。

    强烈的恐惧与崩溃让他吼叫着咒骂,四处寻找着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想要将它们挑破弄出来,哪怕将自己的皮肤剪破得千疮百孔也无所谓。

    下一秒,黑暗压迫而来,天空一瞬间从清晨跌落进深夜,血色闪电隆隆滚过窗外。大门被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外力掀砸开,身穿黑衣的猎杀者如约而来。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眼前这个少年的模样。

    那是一张年轻俊秀得超乎想象的脸孔,肤色苍白,简直像个还没成年的孩子,有一双麋鹿般漂亮漆黑的眼睛,眼神却毫无人气,和他视线相接时会有种掉进深渊那样的冰冷战栗。

    “该开花了。”少年笑起来。

    话音刚落,无数花朵钻破他的血肉与皮肤疯长而出,鲜红欲滴的妖异。

    狂风夹杂着大雪扑向窗户,震动出的激烈杂音让贝尔纳黛特立刻挣扎着清醒过来,额头与手心里满是冷汗。

    她看到自己正坐在床上,周围的一切都是无比熟悉的,是她自己的房间,是在皇后区森林山街道。窗外依旧飞雪满城,苍白寒冷。

    将掉在地上的暖手袋捡回来,热意顺着指尖传入肌肤里,驱散了她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不安。

    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快一个小时。书桌上的音箱还开着,正在播放一首来自某部电影里的纯音乐,她临睡前忘记关掉它。

    总之,一切正常。她仍然在这里,没有被什么恐怖的幻觉给拖进逆世界。

    穿上外套走下楼,贝尔纳黛特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端回房间。却没想到刚进门,窗外就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身穿红蓝战衣的少年正抱着背包蹲在花架上,用头轻轻敲了敲窗户,暖棕色眼睛在看到她进门的瞬间立刻变得明亮起来,笑容灿烂“我还担心你是不是不在家。”

    看到屋外冰天雪地,彼得却仍然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战衣,她连忙跑过去将窗户打开,让他赶紧进来“你这样不冷吗”

    说着,她拉起一旁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将空调温度调高,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试了试,发现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冰凉感,这才放心下来。甚至相比起来,她的体温才是比较低的那一个。

    真奇怪,他明明只穿这么薄在户外,居然好像不受影响的样子。不会是发烧了吧

    她想着,又有些担心地用手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确认他没有发烧也没着凉以后才彻底放下心。

    收回手时,彼得下意识想握住她,但最终还是克制住,抬起的手指只轻微碰过她的掌心,引来贝尔纳黛特不明所以地回头:“怎么了”

    “噢那个。”彼得握了握有些僵硬的指尖,然后迅速回头将背包抓在手里打开,拿出里面包好的礼物递给对方,“欢迎回家的礼物。”

    见她略带诧异的眼神,彼得解释:“其实这是之前准备当做圣诞礼物送给你的。虽然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圣诞节那天见到,但我还是想提前做好。如果圣诞节错过了,那我就继续等下去,然后当做回家礼物给你。”

    说完,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补充“反正不管要多久,我们总会再见到的,我一直坚信这点。”

    这样执着又认真的语气,让贝尔纳黛特想起小时候他顶着一副笨重眼镜,满脸肯定地重复“宇宙里一定有外星人”的样子。

    她忍不住笑起来:“谢谢你,彼得。”礼物很沉,凭手感猜测应该是一套书。

    “我以为这时候你可能正在外面城市巡逻,是刚好路过所以过来吗”她边拆开包装纸边问。

    “嗯也不能算是路过。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毕竟你刚回来,而且最近纽约确实不怎么太平。万一下午玛德琳需要出门,你一个人在家太久可能会有危险。所以就想回来看看你怎么样。”

    “可我们不是一个小时前才刚见过吗”她随口提醒。

    “也是。”他怔愣几秒,慢慢笑起来,眼神却有些暗淡,“我一定是忘记算时间所以才这么快又来找你。”

    “彼得。”贝尔纳黛特听出他语气里极力想要用轻快来掩盖的莫名失落,若有所思地望向他,“我并没有不希望你来找我的意思。”

    他点点头,不着痕迹地轻微松口气,又催促“先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她拆开外面的淡色印花包装纸,看到里面是一套全新的纪念款博尔赫斯作品集,译者正是她一直很喜欢的那位。

    回想起手机里语音留言的内容,贝尔纳黛特在欣喜之余也有点惊讶“你真的买了这套书”

    “我想如果是你看到,一定会买下来。”说着,彼得又察觉到她话语里的意思,“你知道我会送你这个”

    “我只是在你给我的语音留言里听到了。”

    听完她的话后,彼得先是整个人凝固住,紧接着开始变得格外明显的不自在起来,像是突然被人戳中了最脆弱秘密的僵硬与窘迫,嘴里下意识重复“语音留言语音留言。也是,你一定会看到的,那么多我都不记得我到底留言了多少条,你当然会看到。”

    “事实上,我还没听完它们。不过你突然这么紧张是为什么”她有点奇怪,然后学着他平常惯用的口气微笑着打趣说,“有什么是你说完后又很后悔,所以不想让我听到的吗也许我该想办法找到它们,然后多处备份保存起来。等将来有天我格外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再拿出来强迫你帮我解决麻烦。”

    那看来她应该还没有听到后面的内容。

    彼得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他一方面格外希望贝尔纳黛特能听到那些,一方面又担心她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种渴望又畏惧的心情让他难以安定,连空调吹出来的暖风落在身上也变成一种燥热又沉重的负担,让他恍惚间回忆起自己因为想要挣脱夺心魔的控制,所以不得不被忍受高温持续折磨时的痛苦。

    过于滚烫难抑的情绪,化作一种幻觉般无法触碰但又无比真实的刺痛从胸口深处冒出头,然后逐渐扩散穿透到每一处。

    只有当他看着贝尔纳黛特,能靠视线清晰感知到她就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这种可怕的感受才会短暂消退下去。

    也许这才是他会在离开仅仅一个小时后又回来的真正原因。

    可很难说这种单靠视觉就能得到满足的情况还能坚持多久,彼得不敢想象。

    “不用这么麻烦。”

    彼得轻轻回答,声音非常温柔,目光从贝尔纳黛特正在翻阅书籍的手指,裸露在衣袖外的纤细手腕,一寸寸上移来到她垂散黑发下若隐若现的修长脖颈,肤色莹润而白净。接着是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侧脸,眼睫垂敛的漂亮眼睛,最后是因为笑容而浅浅翘起的淡红嘴唇。

    他克制着抿住嘴唇,低头将身上的被子掀开,深吸口气然后才说“如果是你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需要我为你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需要拿什么来强迫。”

    “我是完全自愿的。”

    是错觉吗

    以前也不是没有听对方说过类似的话,但贝尔纳黛特却明显感觉这次彼得的语气和过去不一样,可她一下子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

    不管是用词还是他的样子,好像都有点怪怪的,跟过去不太相像。

    还在她试图仔细思考时,彼得忽然又话锋一转,指了指最下面那本相册“对了,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你打开看看”

    贝尔纳黛特被他这句话转移注意力,将相册打开后,顿时赞叹出声“好漂亮”

    这是一本做工和排版都特别精巧的文艺风相册,收录了她最喜欢的几首博尔赫斯的诗篇,并且在每一句下面都配了一张与诗句内容完全契合,又画面唯美的照片。

    书签是金属做的,被镂空雕刻成她最喜欢的白木香花的形状。

    “你喜欢这个吗”彼得期待地看着她,眼神专注到浓烈。

    “当然喜欢,这实在太漂亮了”她认真翻看着手里的相册,没注意到身旁彼得的目光,完全投入在欣赏中,“这是你在纽约一张张拍的吗我认得这里,是我们经常去的那个公园。还有这张,是中城高中的天文台。”

    “对,都是在你离开后的这段时间拍的。”彼得回答,同时倾身靠近对方,伸手搭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弯腰凑近到她旁边,一种过于明显的亲密从他语调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我希望这样就能把时间留下来送给你。”

    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没有避开他忽然响起在耳畔的声音与气息,贝尔纳黛特在翻到一半时忽然停下来,有点过意不去“可我什么都没给你准备。”说完又转头看着他问,“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

    彼得望着她好一会儿,似乎有什么话已经涌到嘴边,但又最终只摇摇头,挂起一个温暖可爱的笑“今天就算了。”

    那就是暂时还没想好

    她没有怀疑,只嘱咐“那等你想好决定要什么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的。”他认真回答,“我一定会告诉你。”停顿片刻后又补充,“而且严格来说,我其实也已经收到生日礼物了。”

    贝尔纳黛特疑惑地再次看向他,听到他继续说“那朵黄玫瑰。我在我原来的家里找到了它,还有其他东西一起。所以某种程度上,你并没有过错我的生日。”

    是十六年前的那朵花。

    她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睁大眼睛“它还是完好的吗我以为可能已经坏掉了。”说着,贝尔纳黛特像是被什么东西逗乐到,忽然笑了。

    和平常那种看上去格外有距离感的清冷沉默不同,她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让人想要不自觉亲近的清甜感。

    “怎么了”彼得也跟着笑起来,低头的时候几乎和她靠近在一起。

    “想到你小时候了。”她边笑边说,“还只有这么大一点。”伸手指了指一旁被随意丢在床上的枕头,“每次睡醒了都会哭,玛丽抱着你的时候”

    她忽然停顿住,紧接着所有愉快的情绪都从脸上消失,如同花朵迅速凋零下去,只剩毫无色彩的枯萎枝干。

    “贝妮。”彼得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自己的父母所以心怀愧疚,于是主动伸手拥抱住对方,偏头贴上她微凉的侧脸。

    片刻后,他忽然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年还没一起看过雪。”

    贝尔纳黛特沉默一会儿,点点头,听到他继续说“我回去换下衣服,门口见。”

    他们从森林山街道出发,一路逛到附近最常去的那个公园。门口的饮料小店已经开了十几年,一见到他们俩来就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还是热巧克力和坚果燕麦奶”

    彼得点点头,将口袋里的零钱递过去。

    两人捧着饮料继续往前。

    路过其中一个街道时,聚集的警车与蜂拥而来的记者引起了彼得注意。

    其中一个胸前别着号角日报工作牌的女记者正站在摄像机前,语气激动地描述着这里发生的惨案“目前警方还在进一步核实死者的身份。但是我敢说,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恐怖事件,目前还不清楚是否和这段时间以来,纽约城里经常出现的怪物有关”

    怪物这个词让贝尔纳黛特也跟着紧张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被警察与封锁线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街道,不由得皱起眉头。

    因为这正是她和本杰明当初出意外的地方。

    “在这里等我。”彼得说着,很快消失在原地。再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脱掉便装,穿着红蓝色战衣从空中直接跳进封锁线内,轻盈无声地落在外墙上朝下看去,顿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

    那是一片正在迎雪怒放的鲜红玫瑰,扎根于一具扭曲狰狞的人类尸体上。

    大红色的饱满花朵与深绿带刺的硬挺枝干从尸体被撕裂的胸腔里,心脏里,甚至是颅骨缝隙间争先恐后地绽放出来,将整个头部从内向外地撑爆开。血迹喷溅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大团生机勃勃的花朵。

    人类的血肉与生命完全成为了养育这些玫瑰的土壤,断裂的下颌骨将整个口腔与面部都撕扯成一个宽阔到诡异的形状。无数玫瑰花从咽喉深处开始抽条繁茂,根系直扎肺部,挤碎喉咙向外生长。

    融化的内脏与皮肤被密密麻麻的花叶覆盖,吸收,连裸露的骨架上都缠满类似血管一样交错复杂的密集根系。

    可以说这个人是被身体里蓬勃生长出来的大量玫瑰花给活活剖开的,如此恐怖而怪诞的死亡方式让现场的每个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

    空气里有浓腻的玫瑰香气与血腥味,大红色的花朵片片开放,鲜艳妖娆到刺眼的颜色让人头皮发麻。

    封锁线外,贝尔纳黛特正端着两杯饮料朝里不安地张望着,视线在人群缝隙中瞥见那一抹艳丽的鲜红后,顿时怔愣住。

    紧接着,她不顾周围警员的呵斥,弯腰穿过封锁线朝里跑过去,一眼便看到了那片盛放于尸体之上的血色玫瑰花。

    她一下子如坠冰窖。

    梦里呢喃在她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贝妮,欢迎回来。”

    “我带了玫瑰给你。”,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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