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先干了什么好事, 文哥儿哪里晓得,他只知道自己要去府学一日游(不好叫李兆先半路送自己回来),约好日子后就很积极地收拾东西。
上回去国子监全程都是大人们在聊天, 文哥儿只记得国子监老大老大了, 都没来得及好好玩儿。
这次他是跟着李兆先去的,肯定就不是上次那种校长陪游的待遇了,自由活动可能性贼大!
学校这种地方,占地广阔, 绿化良好,一看就很适合郊游野餐吧!
文哥儿兴冲冲地跑去和他娘说起自己的出游计划,李兆先说到时他们家马车会过来接人。
既然有马车,文哥儿就可以酌情带点吃的喝的,味儿别太大就成了,热乎乎的午饭府学里头有,他可以跟着李兆先蹭吃蹭喝。
平时文哥儿只是在长安街瞎跑, 眼下要跑到城东那么远的地方去了,赵氏不免有些担心, 问清楚文哥儿要跟谁去、要去多久,接着就是帮文哥儿收拾这收拾那,里里外外好一通忙活。
文哥儿迈开小短腿跟在赵氏屁股后面跑,试图阻止他娘给他收拾大包袱的想法:“不用这个,很快回来啦!不用那个,用不到的啦!”
赵氏道:“你就放在马车里不用拿下去, 要用的时候可以去马车上取。出门在外要是衣服弄湿了或者弄脏了, 总得有件替换的吧?”
文哥儿见他娘难得地强硬一次, 只好随着他娘仔细收拾去。
有什么办法呢, 他娘太爱他了!
文哥儿心里美滋滋的, 夜里也睡得老香。
只不过到了后半夜,他又开始做梦了,还是梦见自己在上课,上着上着忽然听见外面砰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正好坐在窗边,转头往外一看,就看见他们那位爱在课堂上讲唐伯虎生平的老师摔得血肉模糊,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也起不来。
他睁大眼,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血一直往台阶处蜿蜒流淌。
温柔的班主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她温热的手掌在颤抖着,声音也在颤抖着:“别看,乖,快忘掉,你什么都没看见。”
学校提前放学了,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一开门就见到了蹲坐在那儿舔毛的猫猫。他眼里顿时蓄起了泪,吸着鼻子蹲到猫猫面前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文哥儿一下子睁开眼。
他坐起来看了看外面微亮的天色,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床榻,左瞧右瞧都没瞧见猫猫来过的痕迹,忍不住在心里“唉”了一声。
听说那位老师曾是位名校高材生,本来已经拿下了高薪工作,结果因为得罪了人不得不回老家找工作糊口。
作为父母曾经的骄傲,他努力维持着人前的体面,看起来已经很适应小县城的普通生活。
谁都没想到他会在学校顶楼一跃而下。
其实也不是毫无征兆的,若非心中郁郁,他又怎么会和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说什么“唐伯虎余生不得志”。
只是当时的听众全是懵懂小儿,根本没人能听明白罢了。
文哥儿想不透自己怎么突然梦见这一茬。
他向来不爱为难自己,想不通便不想了,径直起身跳下床,拿过棉衣把自己裹得圆滚滚,跑出去刷牙洗脸。
赵氏见他一大早就精神奕奕地蹦起来,无奈地揉着他脑袋说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食盒都还没给你备好,你要空着肚子空着手出门吗?”
文哥儿道:“早睡早起,身体棒棒!”
等到吃饱喝足领着金生出门,文哥儿瞧见立在马车前等着自己的李兆先,忽地愣了一下。
他一下子想起那位老师生前的模样。
那位老师博学、健谈、热忱,不管谁提起他都会夸个不停。
文哥儿也很喜欢那位老师,每次听他讲课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次他远远看到那位老师独自在楼道尽头打电话,迈开腿准备跑过去喊一声“老师好”,跑近一些后却发现老师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
老师把手机从耳朵边挪开,静静地盯着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许久。
仿佛全世界的落寞都压在了他的肩头。
那些情绪文哥儿不太懂,只觉得老师心情肯定不太好,立刻收回了往前跑的脚步,远远地绕回了教室里去。
——要是那时候他上去和老师说说话就好了。
支离破碎的记忆一下子拼凑在一起。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的。他那时候懂得太少,所以能改变的事也太少太少,即便事情来到他眼前了,也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
所以他什么都没能做到,一路懵懵懂懂、莽莽撞撞地长大。
“怎么了?”李兆先见文哥儿突然停了下来,不由走上前关切地询问。
文哥儿眨巴一下眼,仰起头仔细打量李兆先。
见李兆先神色舒缓,再没有前些时候的憔悴与沉郁,文哥儿才终于放下心来。他伸手拉着李兆先说道:“我娘给我收拾了好多东西,马车里还放得下吗?”
李兆先只道文哥儿是不好意思了,笑着说道:“那当然,我没带什么东西。”他自己去府学根本就不需要马车,马车就是给文哥儿准备的。
文哥儿这才叫人把赵氏收拾的备用衣裳、手炉水壶等一干物件搬上马车。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他经常外带的食盒,少什么都不能少吃的!
赵氏甚至还有给备了个红泥小火炉和少许木炭,要是点心凉了还可以就着炉子热一热。
饶是文哥儿脸皮奇厚,瞧见自己的东西快把马车塞满了还是有点脸红红。
李兆先倒不觉得有什么,他随他爹出行过,大人们带的东西可不比文哥儿少。
文人嘛,出门想要席地而坐赏赏风景,真坐地上又不太雅观,所以席子得带一张。
接着就看约的是什么朋友了。
喜欢以棋会友的,得带上棋。
喜欢以琴会友的,得得上琴。
喜欢以文会友的,笔墨纸砚都得带上。
面对好山好水好风景,不就着点酒水来赏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酒具和美酒怎么都得捎上点。
冬天天气冷,要外出赏雪的话,带个炉子温酒也是常有的事。
实在不喜喝酒,煮茶也是一样的。
所以出门想要风雅出尘不尴尬,人手得带齐了,想出城的话最好就是弄个马车载着走。
要不然你左手拎着笔墨纸砚,右手提着个炉子和水壶,腋下还夹着张铺地上坐的草席,那可真是太狼狈了。
文哥儿听了李兆先介绍了一下文人出行的行头,顿时有些瞠目结舌。
怪不得李兆先对他娘准备的这堆东西见怪不怪,原来大人们出行也是这样的啊!
没钱雇不起下人的,还真没办法当个风雅文人。
说起来明朝雇佣下人也很讲究。
明初严令禁止庶人蓄奴,达官贵人家中的奴婢数量也有定数,超出规定数目是违法犯罪行为。
不过有钱有权的人哪里愿意自己动手做事,他们转头就把下人认作干女儿干儿子,享受这些“干儿女”的悉心伺候。
哪怕这些年士庶蓄奴的限制逐渐放宽了,各府的下人仍被称为“家人”,他们对主人家也是爹娘哥姐地喊。
文哥儿一开始了解到这些事,也只能感慨“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们钻起空子来真是奇思妙想不断。
想来再过个百八十年,寻常富商养个千八百“干儿女”都很正常。
只是到那时候明朝怕是要亡了——本来这些人可都是朝廷的纳税户啊,真成了私奴可就没朝廷什么事了!
想想看,今天你蓄一千,明天我蓄八百,大部分人口迟早变成达官贵人、豪强富户的私产,赋税徭役的压力全压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良民身上。
等这些良民扛不住压力开始卖儿卖女卖自己,大明顿时又添了一批新的私奴。
……剩下的良民压力就更大了。
简直是恶性循环!
迟早要完!
即使是对天下安稳、百姓安乐有好处的好政策,想要始终如一地贯彻落实下去也太难了。
文哥儿还小,脸上是藏不住事的,想着想着他那小眉头就皱了起来,最后小小地“唉”了一声。
那么多牛逼人士都解决不了的大难题,他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李兆先瞧见文哥儿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不由问道:“是车上坐着不舒服吗?”
文哥儿道:“没有,我就是想到了别的事。”
他往李兆先身边挪近了一些,和他讲起了自己想到的恶性循环。
人有钱有权了不想事事亲力亲为,有错吗?那当然没有错的。
谁不想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这是人的本性,根本改不了的,像李东阳他们出门也不能不带人嘛。
所以,没救了,迟早要完!
李兆先:“…………”
#我的朋友怎么看都不可能才三岁#
#我以为你是觉得马车硌屁股,结果你居然在思考家国大事#
李兆先不是愚笨之人,他顺着文哥儿说的“恶性循环”思考了一下,越琢磨越发现这居然是个无解的难题。
除非太/祖再世,强势打击各地的蓄奴行为,再轰轰烈烈地搞一次当年的“还婢于民”行动。
李兆先心情更复杂了。
他发现自己以前纠结的事情有点太小儿科,文哥儿提的这么个问题才真正让人想到头秃都想不出解决办法。
李兆先陷入全新的纠结之中,文哥儿却已经叹完气了。
文哥儿察觉马车驶出了长安街,很快扔开关于“大明迟早要完”的复杂议题,掀开车帘开始欣赏沿街的商铺。
他很少出长安街,因此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尤其马车走的不是上回杨廷和抱他经过的那条路,街道两旁的店铺他全部没见过!
李兆先兀自苦恼了一会儿,余光扫见文哥儿已经趴在车窗边上两眼熠熠地左看右看,索性也抛开那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深奥的问题给文哥儿介绍起来。
两人聊了一路,马车不知不觉间便驶到了府学大门外。
李兆先让人去把马车拴好,自己领着文哥儿迈步走进顺天府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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