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宽家一看就是个书画爱好者, 处处都透着风雅。
属于你走进去要是不谈诗论画,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的那种。
文哥儿祸害了长安街那么多人家,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江南文人味道的宅子, 和谢豆一起老没见识地东看西看, 不时还跑吴宽身边提些很小孩子的问题。
吴宽好脾气地给他们一一解答才引众人入座。他们面前摆着的就是一张古朴秀雅的花梨木天然几,几身随意雕着些云头纹, 茶气氤氲间便有云间雾里之感。
文哥儿坐在这茶几边上,都感觉捧到自己面前的茶饮子多了几分仙气。来都来了, 文哥儿自然是该吃吃、该喝喝,还竖起耳朵听大人们闲聊。
吴宽他们聊起最多的还是沈周,认识的人都知道吴宽最喜欢沈周的画, 连带着他们这一圈人也都赏玩过不少沈周的画作。
文哥儿本来不太认得这位苏州大画家, 听他们一说也觉得很厉害。
等吴宽随口提及沈周去年找着个叫文徵明的好苗子,如今正在教对方学画,文哥儿更是睁大了眼。
对于老乡这些后辈,吴宽都是很乐意提携的,何况文徵明还是好友新收的弟子, 他自然要和李东阳他们提上两句。
文哥儿听到吴宽的介绍, 耳朵竖得更高了!
文徵明!
就是那个因为字太丑痛失乡试资格、回家发愤练字成为一代书画大家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
既然文徵明是苏州人,他的好朋友唐伯虎是不是也是苏州人?
那什么江南四大才子里的“江南”, 难道就是指他们苏州!
好哇,原来你们在这里!
文哥儿不由追问起来:“他多大了啊?”
吴宽见文哥儿对文徵明感兴趣,以为他是想找新玩伴, 笑着说道:“年二十一, 比你大多了。”
文哥儿以前都没听到过文徵明他们的消息, 是以也不知晓唐伯虎他们到底几岁了。
现在看来唐伯虎卷进去的那场科举舞弊案还没发生。
文哥儿试探着问:“那你们苏州还有什么很厉害的后生吗?”
吴宽不假思索地给文哥儿介绍起来, 说有个叫祝允明的, 字写得很不错。上回他还叫祝允明给他写了首《题东禅寺》来着,一会可以给他们看看,真是个非常有天分的年轻人。
祝允明这名字对文哥儿来说就有点陌生了。
他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唐伯虎和文徵明,别的印象都不太深刻,只依稀能想起来江南四大才子里头确实有个姓祝的!
肯定就是你们没错了,江南才子团!
文哥儿很积极地提出要去欣赏江南才子团的字画。
这可是后世博物馆争相收藏的真迹,肯定得好好看看才行!
客人都这般催促了,吴宽便起身领他们去赏玩自己珍藏的字画。
吴宽这儿古画不少,连展卷不当都会损坏画作,他连半颗灰尘都舍不得让它们掉进去,赏画的讲究自然比平常多些。
文哥儿跟着李东阳他们洗净手,还有温柔好看的丫鬟姐姐递香喷喷的巾子给他们擦干。
他就着巾子把每个指头都抹干了,好奇地抬起手嗅了嗅,立刻嗅到种有点熟悉的淡淡香味。
文哥儿兴致勃勃地对吴宽道:“这个味道我闻过!”
吴宽笑问:“是吗?你在哪儿闻过?”
文哥儿道:“丘尚书家!”
丘尚书家的书房里就有这种味道,他每次去都能闻到这种淡淡的香味儿。
吴宽点头解释道:“丘尚书家书确实多。书中夹芸草可以防书蠹,靠的便是这股好闻的香味。”
文哥儿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这东西听着就跟樟脑丸差不多,只是听着要风雅许多。他好奇宝宝似的追问:“芸草长什么样?好种吗?我也想往书里夹一些!”
吴宽道:“我也没种过,不过我有不少添了芸草调制的香丸,偶尔在书房里点着熏一熏,一会我给你取几颗带回去试试。”
香丸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家家户户都会备上一些来熏屋熏衣。
文哥儿没想到自己到吴宽家里也能收获小礼物,眼睛倏地变得亮晶晶的,谁都能看出他开心得不得了。
吴宽喜欢苏东坡,平日里也是更偏爱随性洒脱之人。
见文哥儿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他对这小孩儿又更喜爱几分,笑着叫人去取些香丸备着。
李东阳戏谑道:“文哥儿有,我们也得有吧?”
吴宽好脾气地道:“都有,都有,一人一份,谁都不会少。”
李东阳道:“那于乔可赚到了,他把自己儿子也带来了。”
谢迁一听李东阳还打趣到自己头上来了,不由对吴宽说道:“下回我们会多喊几个人去这家伙家里聚聚,看看他家有什么可以分走的。”
几人说说笑笑间,吴宽已经把刚才提及的《题东禅寺》取了出来。
吴宽还拿出两幅字来,叫他们瞧瞧哪幅是沈周的、哪幅是祝允明的。
原来这东禅寺乃是他们苏州一名寺,自宋朝起就有不少文人墨客题咏期间,吴宽格外喜欢一位宋代名僧留在东禅寺的诗,便提议大家一起题写。
那名僧好饮酒,自号酒倦,写的诗也自有一股子落拓不羁的酒客之风,非常符合吴宽的喜好。
再配上沈周他们题的字,吴宽自然更加爱不释手,当场就把几幅字统统都据为己有。他提议写的,归他所有不是很正常吗?
他这也是准备像现在这样,拿来向亲朋好友展示一下他们苏州的妙人妙诗妙景!
文哥儿一听还有猜猜游戏,立刻就来劲了,努力踮起脚想把两幅字看个清楚。
李东阳瞧见文哥儿那副特别想猜的样子,笑着把他抱了起来:“你也想猜猜看?不如来个彩头,你猜对了,往后吴叔父教你书画;你要是没猜对,就只能我给你看文章的时候顺嘴给你指点指点了。”
吴宽道:“你自己当初四岁便以能书闻名,说得倒像是你教不来似的。”
李东阳道:“这不是你写得更好吗?我可是知道有人重金求购你抄的书,你还怎么都不肯卖给别人。”他摇着头佯作叹气,“我可没这个待遇,我的字最不值钱了。”
吴宽这么好脾气的人都不想接他这话了。
李东阳道:“都玩猜谜了,没点彩头哪里好玩。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
吴宽瞧了眼被李东阳抱起来的文哥儿,觉得这小孩儿还算合眼缘,无奈地笑了笑:“行,那就来个彩头吧。”
当事人文哥儿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这个猜猜游戏的彩头为什么是给他找个新老师?
书画还要另外找老师的吗?!
他没打算报书画兴趣班啊!!!
毛笔字什么的难道不是够用就行?都有那么多书画才子了,他混在里面算什么事?!
谢迁见文哥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由含笑说道:“文哥儿看起来似乎不太乐意啊?”
李东阳低头看自己抱着的文哥儿:“怎么?你是不想我教你,还是不想吴叔父教你?”
文哥儿:“…………”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危险。
文哥儿立刻道:“杀鸡焉用牛刀!”
他还小,让他随便写写画画就好啦,没听说过幼儿园写字课画画课找国家级大佬来授课的。
李东阳逗他:“牛刀杀多了牛,偶尔也想杀杀鸡放松放松。”
文哥儿:“…………”
可鸡不想被杀呀!
文哥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拒绝新兴趣班的办法来,只得皱起他的小眉头开始对比起两幅题字来。
他以前没看过沈周和祝允明的字,对沈周两人也不甚了解,只从吴宽刚才的介绍里知晓两人都家境优渥、生活无忧,什么三岁能书七岁能诗那都是很随便的事,天赋方面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唯一比较大的区别大概是沈周年纪比较大,祝允明年纪比较小。
文哥儿边看两幅字画,边在心里把已知信息都过了一遍,再去比对眼前两幅内容相同的题字,大致有了自己的判断。他指着左边那幅字说道:“这是沈先生的!”
吴宽见文哥儿这般笃定,心中微讶,不由追问:“为什么?”
“这个老!”文哥儿答得掷地有声。
李东阳被文哥儿这答案逗乐了,也笑问:“怎么个老法?”
文哥儿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具体怎么个老法他哪里说得知道?反正看上去更像年纪比较大的人写的!
文哥儿只能说道:“感觉老!”
吴宽笑道:“那你这感觉挺灵的,这幅确实是石田的字。”
都说字如其人,还是有点道理的,每个人经历过的风霜往往会体现在他笔下的每一道横勾竖撇上。
有时候想藏都藏不住。
沈周眼下比祝允明多活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多出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把他的字画打磨出了最独特的模样,便是沈周自己年轻时的书画作品也与现在大不相同。
只不过光看这两幅字来猜,想猜出来还是需要点天分的。
尤其是在从来没看过两人字画的前提下。
李东阳道:“不错,你一下子就猜对了,还不快喊先生?”
文哥儿:?????
怎么感觉他这些老师一个两个,都致力于给他找新老师呢?
难道是嫌弃他太烦人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大家说定彩头在前,文哥儿觉得赖账不太好。
而且文徵明他们那一整个江南才子团可都是吴宽的同乡兼晚辈,他要是拜了吴宽这个书画老师,以后文徵明唐伯虎什么的都得和他同辈相称,不能瞧不起他王三岁!
这老师拜了不亏啊!
……反正他两个老师都在场,怎么算都不是他三心两意给自己找新老师吧?
这事儿还是李东阳和谢迁撺掇的,和他王小文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被迫多报一个兴趣班的可怜孩子罢了!
文哥儿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立刻从李东阳怀里挣扎着下了地,正儿八经地朝吴宽行了一礼,又正儿八经地喊了声“先生”。
吴宽看着小小一娃子,行礼喊人都学足了大人样子,也觉得非常有趣。
既然是他们大人提出来的彩头,他自然不会言而不信,当即和和气气地受了文哥儿的礼。
这个插曲没影响他们继续赏玩字画,几人又开始看起吴宽别的藏品来。
文哥儿刚才积极往前凑,愣是给凑出个新老师来,现在很有些心有余悸。
他悄悄从大人堆里退了出来,拉着谢豆豆不远不近地缀在大人们后头说悄悄话:“太可怕了,下次再不跟他们出门了。”
谢豆刚才也听了全程,同样觉得李东阳这老师确实太能说了。
听说文哥儿会去翰林院读书,也是李东阳给提的!
谢豆连连点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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