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遇见那腌臜僧道一事, 史连城和史宾娘是全然忘了。
今次随巽风前来离恨天,她们倒是把那些被掩盖的记忆去全部拾起。
“连城”史宾娘幽幽道,“你说可不可笑, 我们竟因那种理由‘分道扬镳’。”
在为鬼这些年遗落的记忆里,她们史家竟还有一场缘由诡异的“决裂”。
当年史宾娘秋闱落榜,心态自然受到了影响,但她还记着要与史连城一道同行, 便打定主意三年重来, 左右她未婚夫也落榜了, 亦需要用心温书以备科考, 便说好终身大事就此延后三年亦无妨。
原本她们该继续从前读书学习生涯, 可不知怎么回事, 史宾娘的未婚夫瞧上了隔壁县城的小姐, 竟寻了个理由要与宾娘退婚。
史家自然不愿忍受这等屈辱,但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那未婚夫就带着隔壁县城的小姐私奔了!
史宾娘认为那男人毫无担当,当即书信一封通告前因后果, 与那书生断绝关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被气了个仰倒的史大人自觉掌上明珠受了委屈,如何肯就此放过对方,但那书生跑得无影无踪,连家中老母都一并抛下, 史大人又不可能对寡母做什么。至于隔壁县城小姐那家, 亦是丢了女儿丢了脸,便只能一起发布命令搜寻书生下落。
史宾娘心情愈发不顺, 便独自去往城郊。那里有一片幽篁林, 正是散心的好去处。
她独自在幽篁林中走动, 于此遇见一个自称“乔生”的提灯书生。
那书生眉清目秀,气度不凡,见史宾娘一个姑娘在此,提灯后退三步,言“小子惊扰姑娘了,天色已晚,林中有蚊虫,姑娘还是先回城较好。”
“灯是集市所买,未有任何标识。”说罢,他把手里的灯放在地面,又往后退了几步。
史宾娘明了对方意思,天色确实已晚,于是她提起那盏灯,谢过书生后往书生相反方向而去。
她在学堂时手上功夫就不错,曾为师父夸奖,那书生脚步沉重,非习武之人,她并不担忧对方能把他如何。
后日不久,史宾娘在隔壁书院又见到那乔生。
乔生家贫,但为人坦荡诚恳,很有几分义薄云天之气,在那书院交友甚广。
史宾娘为秋闱准备,很快便将乔生抛之脑后,那书生亦要备考,已然不记得那时城郊幽篁中与隔壁书院的史宾娘见过面,二人除了那晚黄昏借灯一事外再无任何交集。
如此三年,春闱之前,史连城一副绣图为长风吹落墙外,正巧落在路过此地的乔生面前。
乔生见其中花鸟宛若林中真景,即兴赋诗一首“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恰为连城所闻,得之甚喜。得知乔生家贫,便央其父赠金助乔生夜读灯火。
及至此时,史连城、史宾娘二女与这乔生交集不过一二。
待到史连城家中欲为其订下夫婿王化成,商谈之前,她忽觉头晕目眩,沉痼不起。
春闱在即,史父既焦心爱女康健,又恐爱女前程有损,张榜寻全城名医。不久自西域来一头陀,言要有男子一钱膺肉捣城药屑,作为药引喂史连城吞下,方可解其相思之疾。
原来,史连城得的竟是相思病。
若史连城此时清醒着,定然会疑惑自己从未对谁动过心,何来相思之疾?但史父不知,立刻遣人去王家告知看中的未来女婿,欲请女婿救爱女一命。
但那王化成怎会相信一西域头陀的话,只回了一句“老翁痴狂,尚未成夫妻,不至于我剜心头肉!”
史父无法,只好发布公告说,若有男子能以心头肉救其女性命,便将连城嫁与他为妻。
几日之后都无人来应,史父几欲绝望之际,与友人游学回来的乔生在城门口瞧见那公告。
念及一条人命,曾肯为友人千里奔波乃至家中一贫如洗的乔生毫不犹豫割肉送与史府。
只是,此史府非彼史府。
前来取肉的小吏受人所诱,将这救命的心头肉送往城东史太守家中。
史太守家中娇女宾娘,正巧在连城后三日患了同样的病。太守急病乱投医,见有膺肉送来,便捣碎给女儿服下。
史宾娘睁开眼睛那一天,城西的史连城停止了呼吸。
得知自家女儿救命药被换走,两家再好的关系也就此烟消云散,史太守与史孝廉结下死仇。
史宾娘得知此事,欲往连城家中寻求真相,却被赶了出来。
她独自一人在外徘徊游荡,听见城中众人窃窃私语太守千金为己活命,夺了闺中密友救命良药之事,更是心中悲苦,便转换方向往沅水而去。
连城既因她而死,她把这条命还连城就是。
踏入沅水的步伐为一人拦住,正是在沅水之畔采摘野菜果腹的乔生。
乔生不识得她,只以为是位欲要自尽的姑娘,忙前去将她拉回来。
不知是否错觉,他听到风中隐隐传来“救她”的女声。
史宾娘欲要开口,忽见乔生身后沅水之上,有一僧一道踏水而来。
“姑娘快走,小生拦着!”
那僧道瞧着并非好人,乔生举起野菜篓挡在自己胸前,自己又挡在史宾娘身前吼道。
“咦,竟还未离去?”那癞头和尚惊道,“兀那书生,坏我等使命。”
“罢了,往后再找机会便是。”那道人看着史宾娘,或者说是看着史宾娘身后虚空之处立着那窈窕幽魂,“史氏连城,且随贫道离这红尘去——”
道士掐诀,一道灰光呼啸而来。
史宾娘方听闻连城之名,正是恍惚时刻,眼见那灰光直冲过来,一时竟不知避开,直愣愣站在原地。
“姑娘小心!”
乔生背面正中法术,笔挺倒了下去,一道魂魄竟硬生生被扯了出来。
“不好!”
僧人懊恼,警幻仙姑要的是人间十二花魂,皆是人间绝色女子,错拘了不该亡命之人,回去少不得吃挂落。
且人间有生魂被修行之人带出,阴差即刻便至,为少招惹麻烦,僧道连那史家女儿的魂都来不及带走,速速逃离了。
徒留史宾娘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热心书生渐渐没了呼吸。
城中有人来寻,得见此景,又是一番惊吓不可言说。
只是此后不久,史宾娘再得了此前那所谓相思病,一病不起,而这次再无似那乔生之人为其割肉救命,就此芳魂永逝。
从遇到僧道,那些诡异的经历扑朔迷离,如今看来却似一场笑话。
史连城的人生,史宾娘的人生,不过是警幻肆意书写出来的笑话。那误入其间成为僧道手中夺魂契机的乔生,更是因此丢了性命。
巽风无声走来,瞧见连城宾娘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低下头,看见掉落在地上的沅湘女子命册四散开来,其中一页正画着一朵染血昙花。
和史宾娘发间戴着的昙花一模一样。
“小老板,您知道吗?”史连城轻声道,“其实小曼也在这命册之上,只是她死后被陆判换头,灵魂跟着少容姑娘而去。警幻定知晓此事,怕被阴间得知,便将小曼那一页撕去了。”
“为什么”温婉美人面上眼泪一滴滴落下,“她凭什么这么操纵我们的人生?”
巽风沉默片刻,道“因为她有司命簿残卷。”
面对两双通红的眼眶,他轻声把缘由道来“司命星君走时落下一卷司命簿,它品阶不如地府生死簿,只是职权相近,司命簿可在一定情况下影响到生死簿,她便可借由此改变自己挑选的诸多女子命运。她能挑的女孩儿,开始只有这太虚幻境的花木仙娥。”
花木仙神先天信任于她,自然会傻傻交托自身命脉。等到她实力提升,就可以慢慢影响到人间其他有十二花相的女子。
后者如连城宾娘,前者就如他刚刚看到的金陵一省的那些女儿家。
那些女孩儿原本都是警幻精挑细选的身份,令太虚幻境一干草木仙神下届所谓渡劫,原是为了令她们遭遇人间苦难心神俱损,她便可借此夺走她们精魂用以自己修炼。
熟料那些女孩儿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比起寻常百姓能接触更多东西,纷纷摆脱了既定命轨。
“她会发现,有些薄命司女子会在后面自己跳出她所书写好的命轨。”
人间兴起科举女试数十年,诸多女子可凭借此渠道青云直上,那么警幻原本定好的痴男怨女风月之事就难以影响到那些渡劫的女子。
最看好的金陵十二钗渐渐失却掌控,警幻愤怒至极,又畏惧还会有别的仙娥女子同样挑出她编织好的命轨,便令僧道二人去查明原因——她似乎总不敢亲下人间。
所以,史连城和史宾娘,包括吴小曼都死在她们即将参加改变人生的重大科举考试之前。
巽风说罢,心头浮现出某种他难以分辨的情感。那情感堵在心头,令他迫切想要做些什么。
于是,他当着史连城和史宾娘的面抽出用来挽发的发带,轻轻摇晃片刻。
那编织精巧的发带之中滚落几朵火莲,次第于薄命司盛放。
他将收容警幻仙姑和僧道身魂的玉瓶纳入其中一朵火莲之中,在送她们下地府受刑之前,且先在这里待着罢。
虚空之中无垠艳火光色熊熊,将这薄命司的十几座檀木橱烧得灰飞烟灭,亦烧去那些尚未能挣脱星轨的人间女子被篡改的悲惨命途。
火光之中,史连城和史宾娘终于忍不住,伏地嚎啕大哭。
为中年丧女的父母,为盛年早夭的自己,为无辜死去的乔生,也为了那些与她们一样命运的草木仙灵。
“滚出来,天道。”
巽风踏着明灭火光走薄命司,纷飞长发下,那张少年面孔此刻稚气稍减,容色幽艳若鬼魅。
“告诉我,这里的天庭搬到哪个世界去了?”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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