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今天去哪里了?”
江昭回家时, 林玉韵已然在家。
江昭低头换拖鞋,“我去了趟成苍寺。”
林玉韵眸光微黯,追问:“昭昭去哪里干什么?”
“没什么。”他顿了顿, 像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隐瞒的必要,随后又道:“我去求了长明灯。”
“我从前不知道,昭昭原来还信这个。”
江昭低低“嗯”了声, 随后低下头,“我以前怕黑,因为总在担心黑暗里有东西。现在我倒是不怕黑了,我怕的是黑暗中的东西。”
“——这段时间的遭遇让我没法不相信亡魂遗留人间的说法, 我听说成苍寺的长明灯可保佑平安,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求一盏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昭昭为自己求了一盏?”
江昭点头, 又摇摇头,颊侧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看上去柔软得紧。
他看向林玉韵, 眸中一片对兄长的眷恋和依偎, 好像真的将他当成了兄长般,敬他、爱他。
“我还给林哥也一同求了一盏。——林哥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
他的话音软绵绵的,模样瞧着认真极了,一幅全心全意为了他考虑的模样, 连声线也是轻的、柔的,看上去,他已经完全信任了林玉韵,也将对方放进了他心里。
林玉韵眸中浮出温和, “昭昭真乖。”
本该是很正常的话, 江昭却打了个哆嗦。
他现在听不得林玉韵夸他乖, 对方一这样说,他便想起了昨天夜里的经历。
那经历可真是……糟糕至极。
他抿了抿唇,走到餐桌边坐下。
林玉韵紧随其后,这偌大的房子里有无数的佣人,但每天吃饭的却只有两个人。
江母是很少回来的,更多时候这位女强人都是在外地出差,或是直接睡在公司。
江父便更不用说了,他一年四季没有什么时候是待在家里的,经常带着工作各地飞,恐怕只有过年才会回来。至少江昭在这个世界这么久,从未见过对方出现。
而原身的记忆中更是没有半点提到他的父亲。
哪怕是原身被绑架了,他也没有回国来看一眼,出面处理这件事的一直都是他的秘书。原身被成功解救回来,他只打了一个越洋电话来慰问,不到半分钟便挂了。
有一对这样不管不顾的父母,难怪原身会变成熊孩子。
“昭昭,你……只为我们求了长明灯吗?”林玉韵为他添了一碗鸡汤,而后问道。
江昭道:“嗯,我只给林哥和我点了。”
林玉韵唇角不动声色地弯了弯,明知故问道:“昭昭怎么不为伯父和伯母点一盏?”
江昭垂头,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没有这么冷血。
“父亲和母亲……从不信这些,他们若是知道,应该会让我多努力一些,为他们脸上长光,而不是信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父亲和母亲是商业联姻,我只是他们之间权利的产物,他们会疼爱我的前提是我身上有他们的利益。与其那样活在他们婚姻的阴影下,我还不如做我想做的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在乎我所在乎的人呢。”
林玉韵唇角的弧度扩大。
金丝雀身边……只剩下他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它已经……
——在劫难逃了。
江昭咬了下筷子,他习惯这样做,“其实不止林哥和我,我还为他也点了一盏。”
林玉韵拿汤勺的动作蓦地一顿。
“——谁?”
还会有谁,江昭惦记?
他身边还有谁?难不成是那个残废吗?不过他可以理解他的宝贝,毕竟残废的腿是因为昭昭摔断的,他会处于内疚为对方点一盏长明灯也可以理解。
这样想着,林玉韵勉强耐下性子,温声问道:“是昭昭昨天去见的那位骆俞先生吗?”
出乎意料的,江昭摇了摇头。
“不是他。”
江昭不喜欢做无用功的事,骆俞的腿是原身弄的,和他没有关系,而对方也不会专门去调查有没有人为自己点长明灯。
有的事,他不仅要做,还要做得让另一个人知晓,他是为了对方做的。
这才是有效的做事方式。
或许这样来说有些冷血,但江昭不喜欢在无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他点灯时问了,小沙弥同他说,只要心诚,哪怕是在心里许愿也能够成真,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
那盏长明灯,便是为了让主角攻知道而点的。
他想得出神,没注意林玉韵的脸色微沉,又问了一遍是为谁点的。
江昭含糊道:“林哥知道他是谁的……我不喜欢提他的名字。”
他从前听说,名字很重要的东西,可用来叫魂。
生人魂与死人魂同样。
他要是大剌剌地将主角攻的名字说出来,便有可能把主角攻引过来。
这也是江昭从不和别人提及主角攻姓名的原因。
林玉韵何等聪明的人?
江昭面色落寞垂头的瞬间,他便猜到了这第三个人是谁。
……一个死人而已。
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人而已。
凭什么将江昭霸占?
“昭昭心里,为什么总还记着那个死人?”
江昭抬起来一点头,教林玉韵能看见他微蹙的眉同半阖的眼,努力地扮演难过和忧伤。
“林哥,我不想提起他……”
“可是,是昭昭先提起他的。——近来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昭昭会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呢?在荒岛时,昭昭便一直在念着他,为什么成了死人,昭昭还是忘不了他呢?”
“我试图说服我,在荒岛时昭昭念着他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可他现在不在昭昭身边。——我才是和昭昭日夜相处,一直在昭昭身边的人啊。”
“昭昭不觉得,这样太偏心了吗?”
闻言,江昭明显愣住了。
他怯怯地看了眼林玉韵。
娇羞的花蕊从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探出一点头,弱弱地朝他看来。
林玉韵面上的温和淡去,转而升起的是一丝很淡的嫉妒。
他终于摘下了面上伪装出的面具,暴露了本性。
蠢兔子怂怂地凝视着他,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面前这只披着羊皮的狼脱了羊皮,露出狼族的尖牙和利爪朝他踱步而来。
“什么时候,昭昭心里想着的人能成为我呢?——我以为只要我待昭昭足够好,你便能忘了他,但昭昭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他的语气里是很明显的失望。
“我已经在尽我所能对昭昭好了,我总想,是不是只要我对昭昭好些、再好一些、好过昭昭的父母和曾经所有对昭昭好的人,昭昭心里便只会剩下我。”
“昭昭,你心里为什么不能只有我呢?”
江昭望着他的脸,脑中划过一道白光,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等他把这条线索理清楚,林玉韵便站起身,深深看了眼他,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下意识伸手挽留,指尖却与对方的衣角擦过。
他满心茫然。
背对他走开的林玉韵阴沉着脸笑了,眸中露出野狼妄图将猎物拆吃入腹的渴望同野心。
鱼上钩了。
不论是死人还是活人,悉数无数将江昭从他身边抢走。
他心情愉悦地想:江昭很快便会想清楚了。
江昭被一个人留在了餐厅。
他盯着面前的餐盘,头一次发现,放在他面前的永远是他喜欢的菜色。
和林玉韵在一起时,他好像从来不用思考这些事,青年的关怀是无微不至、处处不在的,却又从未教他知晓。
他在心里敲敲系统:【我为什么觉得现在的发展不是很对,林玉韵的发现超出了我的预料,他对主角攻的态度……怎么是这样啊?】
系统道:【抱歉,我没有权限回答您的问题。】
江昭心里一团乱麻,并不指望它作出回答,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他的想法。
【我觉得好奇怪,林玉韵对我的态度和他谈起主角攻的态度相差太多了。可是原文里写了,他和主角攻在流落荒岛时日久生情,为什么主角攻死了他反而……】
江昭咬住了下嘴唇,迟迟没有把后面的形容词说出来。
他不愿意相信真相如他的猜测一般,那太荒谬了,也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
【您想说什么?】
江昭几次张嘴,又几次闭嘴,而后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将后面的话在现实中说了出来。
“……移情别恋了。”
这几个字太轻了。
如同阳光下七彩斑斓的泡沫,乍一看是美好的,但这些泡泡往往不能在阳光和空气中存活太久,每每随风飘到空中,甚至不需要外力便会自发从脆弱的一角破开。
啪。
泡沫碎掉后的微小水渍仿佛溅到了江昭的眼中,教他不自觉闭上眼,眼球和刺激性的液体激得一阵阵疼痛。
然而这一切只是错觉,真正疼的不该是眼球,是大脑。
【系统,你说,我的猜测是对的吗?这不符合原文剧情啊。】
系统道:【我的建议是……您现在是在书中世界。】
它咬重了“世界”二字。
这已经是系统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帮助了。
再多的,它连开口也无法做到。
它看好江昭,江昭的外表往往会让人忽视他的内里。
他大多数时候看上去像极了花瓶,却极少有人知道花瓶里头并不是空荡荡的凉水。
江昭的直觉很准。
准到什么地步呢?
系统总觉得,他隐约猜到了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与它无关。
江昭将系统的话翻来覆去思索了几遍,脸色忽的一点点变白了。
系统的话要拆开来理解,他现在是在书中、是在……
另一个世界里头。
书籍只有短短的字句同描写,是固定的、可预测的,但世界不是。
世界是变幻莫测、不可预测的。
不若系统为什么要绑定他?让他到每个小世界扮演那些必不可少的炮灰角色。
这些角色大多都是不起眼的炮灰,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在原文中出现得也不多,但推动剧情时他们却可以起到十分重大的作用。
而有的炮灰面临的是必死结局,但大部分看书的人不会在意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只要对方死了便好。
这也就是宿主可以抓住并作出改变的地方。
他们的生机便藏在这里头。
江昭深吸一口气,深觉这个穿书系统有很大的问题。
简单点来形容——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又想让宿主完成剧情完成度,又制定了这么多规则,明面上制约的是系统,实际上制约的却是得不到具体规则、无法知道一些关键剧情的宿主。
太坑了啊……
江昭认真想了下,这件事同他想要的东西比起来,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亘古不变的道理,想要的东西越贵重,付出的代价便越重,怪只怪他想要的东西分量太重了。
重到……只有穿书系统能给他他想要的。
.
次日。
江昭起床时,林玉韵已经不在床上了。对方好像真的因为他给一个死人点长明灯而生气了,一个早上表情都是淡淡的,送他去心理诊所时也没有叮嘱让他早点回来。
江昭莫名有些愧疚。
他摇摇头,挥散了脑中的想法,径直踏入办公室。
谢明熙整个早上的时间悉数被他预定了,江昭想通过他的口,让林玉韵知道一些东西。
“谢医生,我最近有了新的苦恼。——我身边的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喜欢上了我,我也是喜欢他的……”
谢明熙动作一滞。
“……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纯粹的、朋友之间的喜欢。我不愿意直接拒绝,因为这很可能会让我们之间连朋友也没得做,我很珍惜这个朋友,但迟迟不给对方一个答复,又有些不妥,好像我是在故意吊着他一般。”
“你的意思是,你想委婉地拒绝他,却不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
谢明熙双手交握在腹部,表情淡淡。
江昭轻“嗯”一声,“是。——我很珍惜这段情谊,但我从未想过要和他发展出别的关系,我希望我们是朋友,也永远是朋友,就像谢医生同我之间这样。”
谢明熙眸色微晃,“哦?”
“抱歉,我私自将谢医生当成了我的朋友。”
“你不需要因为这件事对我说抱歉,江昭,如果你愿意,我们便是……朋友。”
江昭生怕他说他们并不是朋友关系,在听到确定回答后松了口气,“谢医生……”
谢明熙打断他,“既然是朋友,那便不该叫得这么生疏。”
类似的话,在江昭第一天来心理诊所时,他便说过,只是江昭那时同他不熟。
“我已经习惯了叫谢医生,突然让我换,我还有些不习惯,——我直接叫你的名字好了。谢明熙?”
“……嗯。”
“你说,我该怎么告诉他我的想法?——我不知是不是我在无意间对他做了什么、又或是说了什么让他误会的话,如果有,我可以向他道歉,但恕我冒犯,我不能、也不会接受他的示爱。”
“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从前、现在包括以后也应该是。”
谢明熙面上浮出饶有兴致,“你这么着急拒绝他,我是不是可以猜测,江昭已经有女朋友了?”
江昭摇头。
他是个天生的同性恋,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那是有男朋友了?”
江昭仍然摇头,面色微红了些,他穿过来前处在的是一个比较保守含蓄的年代,像性取向这种事,在网络上他可以坦白直言。
现实中,如果不是极好的朋友,他只会觉得不好意思。
“——那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如果有的话,你可得抓紧了,现在追人可不轻松,尤其是追求同性。”
“坦白来讲,我在至少五年内是不打算谈恋爱的。”江昭抿了下唇,唇边出现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小酒窝,看着便让人想上手去戳戳看手感。
谢明熙指尖发痒。
江昭把本意拆碎了,杂糅在字里行间同说的每一个字句中。
他在来之前便想好了要说些什么,每一句话悉数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故作倾诉、拉近距离、委婉拒绝、解决问题、隔山打牛、留有余地……
“看不出来,我以为像江昭先生这样俊朗的人一定会有很多男男女女追求。——说实话么?哪怕是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时也着实你被惊艳到了。”
“追求的人有,但不是我所喜欢的。”江昭偏头,看向了窗外灿烂的日光。
大概是巧合使然,他每次来心理诊所时,外头的日光悉数格外强烈灿烂,好像是玻璃罐中浓稠的蜂蜜,顺着天上雪白的云流淌到这世间。
七八月的阳光最为强烈,他直视着那道阳光,瞳孔受到刺激,条件反射想要眨眼,被他硬生生逼停。
他微微眯了眯眼,眼眶中有一点晶莹的水花,像是错觉般,将他的眸子映衬得剔透纯净。
“我长到现在从未和什么人在一起过,除了不合适,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么些日子的相处,让江昭隐约摸透了谢明熙的脾性。
对方同林玉韵更像是合作伙伴,而不是手下和上司的关系,谢明熙其人,看似温柔,但很有原则性,不会不经病人允许随意透露他人隐私。
江昭猜测,他透露给林玉韵的,悉数是些简化过后的。
想给林玉韵听的话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该换个对象了——
“——我其实,有过喜欢的人。”
谢明熙眸色骤冷,仍然安静地听着他说,没有出言阻止他。
“我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一开始是伙伴,后来将他当成了弟弟。他和我同等年龄,但你应该知道,在这个年龄层面的人总是喜欢保护心上人的,所以我私心把他当成了我要保护的弟弟。”
“但后来,我发现他越长大,也就越成熟。”
“他在我心里,从弟弟变成了哥哥……又从哥哥变成了……”
他话戛然而止。
留白最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
“总之,在我的大脑还没有意识到离不开这个人时,我的潜意识已经先我一步确定了这个事实。这大抵便是为什么我总是拒绝其他人追求的原因。”
“我在感情方面一直是个很迟钝的人,在很久以后才发觉原来我是喜欢他的。在那之前,我做过最大胆的事,约莫是一时头脑发热,撕毁了别人递给他的表白信件。”
“年轻气盛时,我也做过很多很混账的事,直到长大后才觉出愧疚,想要弥补曾经我给人带来的伤害。”
“可伤害又哪里是能轻易弥补的?”
“有的伤害一辈子也弥补不了,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下半辈子的生命来补偿。”
谢明熙望着他,眼前的青年沐浴在日光下,眼睫也被映成了浅浅的金色,发丝在金光中被模糊成了目眩神迷的光晕。
他说起心上人时的表情是温柔的,如温凉的水般,也如静谧的夜色般。
他说到年轻时的事时,面上的神情转变为了愧疚,向来高傲的头颅也低了下去。
“谢明熙,你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你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样的,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
谢明熙脑中划过什么,回神时骨节已然被捏得发白。
“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会变成喜欢过?”他问得不咸不淡。
江昭的神色愈发落寞。
“我对他……做过一些伤害了他很深的事,所以他不要我了。”他神态茫然又委屈地望着白地板上洒落的金光,忧郁的美人同明媚的日光交织,在谢明熙眼中激起了极大的波澜。
“——他在一片海上‘离开’了我,并且永远不会回来。”
“我永远不会再等到他。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在他走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江昭睫毛颤抖着,一滴滚圆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了地面上,染上了地面的尘埃。
他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过分耀眼的日光,颤抖着闭上了眼。
——他走了一步险棋。
他得让主角攻知道,他悔过了,且下半辈子都将活在愧疚中。
面对陌生人敞开心扉、忏悔他的罪孽、诉说他的悔意、讲述他的浓烈却幼稚到不知该怎么去表达的爱意、惹人心疼、让人同情……
剑走偏锋固然危险,但若是这一步走好了……
那他便不用再这样提心吊胆下去。
江昭不会说谎,但他有一腔动听的歌喉,和撰写剧本的双手。
这一出话剧,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看不见的观众。
这也正是江昭想要的。
“但我不配喜欢他。”
他闭着眼,声线也一并颤抖起来,“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喜欢他?我做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一定恨死我了,若是我还有一点羞耻之心,便该时时刻刻铭记这一条:我不配喜欢他。”
谢明熙不知何时将腿翘了起来,唇角的弧度若有似无,不再是以往温柔的笑。
这种时候再笑,那便是不聪明的举动。
这种时候,只要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便好了。
江昭的声音低了再低,“我这样的罪人,是不配喜欢他的……”
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经不想去管谢明熙有没有猜到这个人便是他第一次来时说的朋友了。
他的目的一直只有很少露面的主角攻。
他说完后,办公室内沉默了许久,谢明熙才开口,用一种感叹掺杂同情的语气道:“我从不知道,你对待一个人可以这么深情。”
江昭睁眼,大梦初醒般的,用一双朦胧的泪眼朝他看过去。
“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这是深情难忘,还是被折磨的心错把内疚当成了感情。——他若是还在我身边,不论他想做什么,我悉数是愿意的,他可以对我发泄他的愤恨,我不会有半点怨言。”
他咬住了一点因情绪激动而变得鲜红的唇,“谢医生,这些话,我只和你说过,你别告诉别人,若是别人知道我喜欢他,该要说他真是倒霉了。”
“这属于你的隐私,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有的事,只要他知道便好了。
谢明熙定定地看着他,起身道:“说这么久,应当口渴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江昭没有回应,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迟迟没有出来。
系统:【……】
江昭这样的小白兔,居然也有演技爆表、台词满分的时候。
言外之意多得它差点没翻译过来。
正在它迟疑时,江昭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屏风前。
屏风后除了是谢明熙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小型的茶水吧台,专门用来待客用的。
江昭此时的大脑处在高速运转中,直觉也发挥到了极致。
谢明熙在这种时候提出倒水无可厚非,但他始终觉得有些古怪。
透过屏风的花纹,江昭隐约看见了谢明熙背对他站在吧台前,袖子挽起到了手肘,姿态优美地往杯中倒饮品。
他倒了两杯一模一样的饮品,正在江昭以为他要端着饮品出来时,便见他拉开了吧台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什么,撕开、倒在了其中一杯中。
江昭心里一紧,心知不能再待下去,轻手轻脚回到了沙发上。
谢明熙很快出来,“给。”
他递到眼前的饮品……分明是刚才加了料的饮品。
江昭心里已经有了怀疑,再看面前的人和事物,那股怀疑成了猜忌,又混上了一丝恐惧。
他忽然想起他那次在对方办公室睡着时,好像也喝了对方递过来的饮品。
江昭接过饮品,送到嘴边却没喝,只是很浅地用嘴唇碰了碰杯壁,而后便将杯子握在手中不去碰。
“谢医生,我忽然觉得……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关于怎么委婉拒绝我朋友的事,等下次再说吧。”
江昭颇为疲惫地垂眸。
谢明熙没有阻拦他,而是起身,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他回到办公室准备工作时,余光不经意一瞥,发现了遗留在沙发上的一件薄外套。
他捡起外套,一股江昭身上独有的香气传来。
看来那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失魂落魄得连衣服也忘记拿了。
他将这件外套搭在了臂弯上,而后目光又落到桌面上的两杯饮品上。
半晌,他端起并非他的那杯饮品,薄唇微微抿了抿杯壁。
而后唇角微扬。
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了他身上,谢明熙不是个喜欢太阳的人,他的沙发位置安排得很巧妙,照不了多少太阳光。
他现在却暴露在了阳光下。
这些金光碰见他时,如鱼入水般悄无声息,如同落在了一面玻璃上。
地面上的投影的日光也确实和玻璃一样。
没有留下半点影子与痕迹,只有一件外套悬在空中。
.
江昭当然没有回家。
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心理诊所,以往他结束心理咨询会给林玉韵打电话,让对方来接他的,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打了一辆车。
他朝出租车司机报的地名也并非是江家的地名。
——而是墓山。
江昭深谙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他不确定主角攻在不在身边,不论对方存在与否,他悉数是要把这场独角戏演完的。
他不是专业的演员,但也知晓,演戏这东西,只有全身心的、完完全全地投入进去,才能有所收获。
墓山同他上次来时没多少差别,天空仍旧是雾蒙蒙的,这一块的天气有所连累,似乎永远是阴沉的。
他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
所幸江昭有应对之策,先是顺着台往上走,到了半山腰,他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便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坟包同坚硬冰冷的石碑。
大多数石碑放着祭拜用的鲜花和贡品。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墓山上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手中悉数提着东西,他两手空空处在其中显得突兀极了。
江昭眼里划过晦涩,却还是一鼓作气爬上了山顶。
越往上走,见到的人和坟墓便越少。
他在寥寥几数的墓碑中一眼看见了主角攻的。
他在坟墓前站直了,莫大的愧疚几乎将他的脖颈压垮,使得他不得不低着头。
良久,江昭开口,声音里染上了哭腔,“我……来得匆忙,忘记给你带束鲜花了,但我想,上次的花,你应当也是不喜欢的,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一向不喜欢。”
江昭心里既怂又怕,不抬头完全是因为害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狠心咬住了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宿主,请您加快速度,“勇气”卡的使用时效只有半小时,还剩二十三分钟。】系统提醒道。
墓山上到一半,江昭差点没控制住拔腿就跑,这里到处都是阴森森的,如果是恐怖片,那他接下来估计活不过三分钟。
他只能忍着肉疼在商城了兑了点勇气。
现在他没怕到随时会晕过去,但也不敢直视墓碑。
坟墓前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两分钟,他算着时间开口,“我好像一直忘了跟你说对不起……我的道歉,你约莫也听不见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出口的话语是凌乱不成序的,同积压情绪到了极致,却一直没有地方宣泄出来的重症心理患者是一般无俩的。
“我为你点了长明灯,但我怕你不乐意那灯是我点的,我便没有写你的名字……我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竟都忘了你走了有多久了,你怪我吧,——你一直怪着我吧。”
他咬住了唇瓣,在勇气褪去的倒计时五分钟前抬头,含着满腔疼出来的泪看向面前的石碑。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教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愈来愈多,几乎要将他的瞳孔彻底淹没进,一颗颗泪珠豆荚般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打湿了他脚下的土壤。
“我不该在你面前哭的……我知道会脏了你的眼,可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了呀……”
“你要是还在…该有多好……”
“……我得走了。”
“我知道你看见我心烦,以后如果不是……我不会再来脏你的眼。”
江昭沉默地、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石碑,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与其说是头也不回,倒像是不敢回头看,生怕因舍不得而留下来。
倒计时还有最后一分钟。
江昭低着头往下走了两阶,他没有走大路,而是顺着小路往下走。
小路这头也有一座墓碑,江昭擦干净眼角的泪,认真看着脚下的路,生怕主角攻再推他一把。
这次可没有人将他抱下山了。
天色微黯,他的余光瞥见了什么,悄悄往旁边看了眼。
这一下教他的动作骤然僵住了。
身躯中流淌着的血液骤然凝固,手脚也在瞬间变得冰冷起来,江昭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好像有条毒蛇咬了他一口,随后又有人打断了他浑身的骨头,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把他扔到了满是毒蝎的冰窟中。
他的身体被这冰冷冻得几近麻木了,在布满毒蝎的深渊中流尽了身体最后一滴血,可他仍然活着。
不仅活着,他还能感觉到毒虫与毒蝎在他身躯上游走着,挑选合适的地方留下毒液,成千上万的毒虫在他身上留下了成千上万的伤口。
他足足在原地站了十几分钟,才活动早已僵硬不已的身躯,狠狠掐了下裸\露的手臂。
这还不够,他又咬住了舌尖。
温热的血液涌出,以一种病态般的方式将他拉回了人间。
江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又是怎么拦下路边的出租车,如行尸走肉般回到江家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他快要死了。
他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玉韵面色冷淡地坐在沙发上,语气里头一次带上了责问,“昭昭是因为昨天我说的话和我生气吗?”
江昭无暇思考他有没有得知自己同谢明熙说的话,他讷讷说了声对不起,而后晚饭也没吃便回了房。
这个晚上他注定睡不着。
他闭着眼硬生生熬过了这漫长的夜晚,不论听见了什么悉数当做幻觉。
江昭第二天又去了谢明熙的诊所。
他是去拿自己的外套的。
他去时,谢明熙正好结束了一位客人的心理咨询,看见他来并不意外,而是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将一件外套递过来。
“我就猜到你会来,昨天你走之后我才发现你的外套落在了我这里,本来想给你送去的,但临时有事。”
江昭接过外套,鬼使神差问了句,“谢明熙,我昨天同你说的事,你知道我应当怎么去解决吗?”
谢明熙沉思片刻,将建议说出。
话罢,他看向青年。
江昭的反应称不上满意,也称不上不满意,是一种很琢磨不透的情绪。
“我……如果我说,我同你说这个朋友是我哥,你会……会怎么做?”
谢明熙沉默。
“我猜到了,江昭,你的指向性太明显,而在以前的无数次咨询里,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你其他的朋友。”
“你已经知道了啊……”
谢明熙道:“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一直是把林先生当成朋友的,你看他的眼神里有依赖,但却绝没有喜欢。”
他琢磨着,“江昭,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人,没有人可以在面对你时不动心。——或许林先生正是因此才会对你心动的,他也不一定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可能只是因为身边从未出现过像你这样会……激起保护欲的漂亮青年。”
“所以他错把你对他的依赖当成了喜欢,他对于你外貌上的欣赏也转换成了模糊的喜欢。”
“你好好同他说说,应当是能说得通的。”
江昭:“哦……”
他接过外套。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谢明熙在将外套递过来时,指腹浅浅擦过他的手背。
江昭被这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弄的浑身不自在。
他忽然察觉出了一点不对来。
谢明熙说,没有人会在面对他时不心动。
……那么谢明熙呢?
他这话是否也将自己包含进去了?
江昭忽然觉得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窒息感如影随形,像条巨蟒缠绕上他。他胸腔的骨头被庞大的蟒身缠得蜷曲在一起,脖颈也被对方勒住了。
江昭对于旁人的喜欢一直无所谓的,但那是在没有鬼怪的现实世界中。
他好像,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他现在身处的是一个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格外危险的、随时可能会丧命的另一世界中。
身处这样的世界,喜欢他的人越多,那他的危险也越多,因为他分辨不清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人是鬼……
他在进入这个世界足足几个月后,方才得知了一个莫大的真相。
一直有些混沌的头脑也在得知真相后,迟钝地开始了对身边事物的怀疑。
这丝怀疑让他将目光转移到了谢明熙身后。
——有影子。
江昭死死咬了舌尖一下,试图利用痛觉让自己清醒。
视野有片刻模糊,而后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都如电影特效般落回原位,虚影与现实重。
他努力睁圆了眼。
江昭看得从未这么清楚过,头脑也是第一次这么清醒。
他讷讷地想:
……他的怀疑成真了。
谢明熙……原来也没有影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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