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从未这么清醒过。
虽然之前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但等到他的猜测落实,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要是一切都是假的好了。
要是……
谢明熙背后有影子该多好。
他仍旧被鬼迷着心窍、什么也没有发现该多好。
他之前在墓山上看见的东西是假的该多好。
——那该有多好。
可这世间事往往便是这样不尽如人意。
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便回不去。
江昭深吸口气, 再没有耐心听下去, 窥破真相后,鬼迷心窍这一套对他而言便没有用了。
他可以很清晰地意识到, 他现在听不见谢明熙的呼吸。
不仅如此, 他余光悄悄注意了下, 这附近来回的小护士悉数是没有影子的。
这里是个妖魔鬼怪的巢穴。
里头所处的只有他一个生人, 那股被丢进满是毒蝎的冰窟中的感觉复又升腾起来,江昭深吸口气,小心抬头朝谢明熙看去。
“谢医生, 我昨天回去之后认真深想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谢明熙面色不变, 眸色却是微沉, 显然对他提出的方案不太喜欢。
江昭顾不上这么多了,在发现真相后, 他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便只有这个。
他咬住了后槽牙, 没有用上太多的力气, 如果用上太多的力气,他的两侧脸颊会鼓起, 瞧着便会格外骇人。
他朝谢明熙道:“谢医生,我等下还有事, 就先走了。”
谢明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很凉, 像是一捧干净的雪顺着后衣领被塞进他最里面那层衣服里头。
凉意顺着他的脊梁骨攀爬上来, 几乎将他的身体完全冻僵。
.
江昭出了心理诊所,四下看了看。
他忽然间不知道他应当去哪里?
回江家?他不想回去。
再返回身后的心理诊所?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天大地大,找不出一个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他神色地恍惚向前走。
不管前方是哪里,只要不待在那间心理诊所,他便觉得无比安心年。
有种病态般的安心。
好像一下从地狱回了人间般的安心。
“江少爷?”
身旁有声音唤着他的名字,江昭茫然抬头,这才发现他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江氏公司附近。
喊他的人是江母身边的秘书,叫小陈。
秘书小跑过来,“您是来找夫人的吗?夫人方才已经回去了,她稍后要出国,刚才回去整理她的行李,您有事的话我派人送您回去?”
江昭一片空白的大脑捕捉到一丝信号。
对了,江母……他还有些事要向江母求证……
江昭朝秘书点头,坐上车前他想起什么,朝秘书道:“我来过的事,不要告诉林玉韵。”
秘书是个聪明人,点头答是。
车子朝江家开去。
秘书没有说错,江母正在让女佣给她收拾东西。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纯色披肩抱臂站在走廊上,吩咐房里的女佣收拾衣服。
余光瞥见江昭,江母转身,“回来了?”
江昭点头。
“去哪里了?刚才小陈给我打电话说你找我有事?”
江昭先点了点头,而后才放轻了声音道:“我刚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
江母一愣。
“你怎么去看心理医生了?”她微微蹙眉,模样看上去像是很不能理解,“我之前怎么劝你你都说你不愿意去,还说没什么事,只是一点失眠而已,这会儿没人劝你你反而去了。”
没人劝他他反而去了?
她的话教江昭心底微凉,他强行安慰自己,说不定对方只是不关心原身而已。
一定、一定……不要是他想的那个可能啊。
江昭微垂眸,站在走廊的阴影中发声。
“我失眠得很严重,没有跟你说的那么轻松,我前段时间一直睡不着,如果——不是林哥,我可能不会去找心理医生,也不会同你说我失眠的事。”
“小林让你去的?”江母微蹙眉,“你呀,是不是分不清谁才是你的家人了?我叫你去你当做听不见,旁人叫你去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到了这种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安心,也不是担忧,而是责怪江昭听外人的话多于听她的话。
江昭心里对原身生出了点同情,而后道:“妈妈,心理医生说,我缺少来自家庭方面的关怀,他还问我,为什么从未见到我的家里人同我一起来,我说,林哥便是我的家里人。”
江母本能想要责备他,听见这话却是一顿。
“你找的那个医生真是这么说的?”
江昭本能想点头,却忽然从这句话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他记得,林玉韵劝他时说“不要让他和伯母担心”。
既然如此,那这位医生应当是江母或者林玉韵找来的才对。
为什么江母会说是他找的医生?
还是说,其实最开始,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便处处充满了疑点?
如果真是这样……
江昭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心头的疑窦越来越多,汇聚成心头所积压的沉甸甸的灰云,像一块厚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妈妈,谢医生建议我,让我多和家里人沟通,有什么不舒服的事要说出来。——如果我说的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你不要介意。”
江昭试探道。
江母看着他,面色微沉。
“你找的是谢医生?”
他点头,“是,林哥跟我说,他查过谢医生,对方在心理学上颇有建树……”
江母挥挥手,“这些乱七八杂的就不用跟我说了,我既然找这位谢医生来,肯定是信得过她的。”
江昭本能松了口气。
他的猜测好像是错误的。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底登时生出一股庆幸。
“谢医生是什么时候出院的?”
江昭微楞,“嗯?什么出院?”
江母扶着额头,“你不知道这个?谢医生几个月前出了车祸,我听说伤的不算重,但是应当是要休息一段时间的,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院了。”
江昭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被修剪得圆滑完整的指甲尖端狠狠戳进了掌心的肉里。
丝丝缕缕疼痛感传来,教他勉强冷静了些。
“妈妈,你说的谢医生是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大约三月前,怎么?”
三月前……
三月前出的车祸……
江昭心头的疑窦转变成了茫然,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江母,甚至开始怀疑是耳朵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听出了一个这样错误的数字。
——他不愿意相信事实。
但事实如此。
三月前——谢明熙分明便已经成了他的专职心理医生。
他惨白着一张脸抬头看向江母,声音发着颤,“你说的谢医生,是谢明熙吗?”
他的话陡一出口,江母看向他的面色便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古怪的眼神,好像是瞧见了一个疯子般。
“我说的谢医生和你说的那个——当然不是同一个,我还以为你听了我的话,去找了她,结果还是你自己找的医生。”
江昭抿住了干涩起皮的唇瓣,下唇被他抿得内收,连那滴饱满的唇珠也一并收了进去。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唇瓣正在止不住地发颤。
“我不知道……这位谢医生是林哥推荐给我的。”
“算了,我不想和你说。你愿意相信谁便相信谁去吧。我知道你和我之间没有感情,你愿意做什么选择随你。”
江母蹙紧了秀气的眉,“收拾好了没有?”
“已经好了夫人,您看一下还有什么没有收进去?”
江母转而看向江昭,“我马上要出国一趟,大约一个月后回来,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家里,有事打小陈的电话。对了,不要太相信小林,终究是外人。”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道:“你真是,我到底应该说你什么好?这么相信一个外人,还让人家住到了你家里来,我看你是糊涂了。”
江昭呼吸一窒。
“当初不是你们邀请他住进我家的吗?”
他记得很清楚,原文中江父为了报答主角受在岛上一直照顾炮灰,又听闻对方刚回国,暂时还没有住的地方,便将对方邀请回了江家的别墅里头。
为什么,在江母口中,反倒是他邀请的林玉韵?
江昭脑中滑过什么,目光不动声色朝对方身后看去。
他看见了那点虚无的、模糊的人形影子在光下一点点消散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
假的。
她也是假的。
江昭僵着身子抬头,对上江母疑惑的目光,忽然一个激灵,顺走楼梯转身跑走了。
他一路跑出了江家的界限,而后在别墅区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
他抱紧双臂,在八月这样骄阳似火的天气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寒意。
他身边什么都是假的,不管是江母、谢明熙,还是……
林玉韵。
悉数是假的。
可笑他一时被鬼迷了心窍,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还傻乎乎地把真心交付出去。
太可笑了,江昭。
江昭一面想着,一面走着出了别墅区,在到了人潮汹涌的街上。
现在唯有在人多的地方才能让他感受到一丝热气,才能让他相信,这里是人间……
一直到手机铃音响起,他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
江昭低头看向来电显示,上头赫然是江母的电话。
“……”
那只鬼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吗?
江昭愣愣地想。
电话铃声灭了又响起,锲而不舍,像是他只要不接,这通电话便会一直打进来。
在不知多少个电话打进来时,他动动发僵的拇指,按下接通。
江昭唇瓣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将听筒放在耳边。
“……喂?”
“喂什么喂?妈妈也不会叫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这么不懂礼貌。”
手机另一头传来了江母的呵斥声,比之前听见的要更加冷淡。
江昭:“……妈妈。”
“我听小高说,他今天在公司看到你了,还没上去问你过来干什么你就走了。——怎么,你去公司干什么——是去要钱的?这个月的生活费不是已经打到你卡上了吗?还”
“小高……是谁?”
江昭十分确定他不认识这个叫小高的人。
江母道:“什么记性啊,小高是你爸的秘书都不记得了?”
江父的秘书分明是小陈,他们夫妻俩办公的地方是一样的,贴身秘书也是同一个。
江昭喉结上下滚动几瞬。
“好像想起来了。”
江母随口呵斥了几句,而后停顿了下,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略微温和了点。
“我和你爸已经回国了,现在在回家的路上。你要是有时间就回家一趟,我听管家说你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江昭蓦地抬头。
今天回国、一直没回家……
江昭深入地、详细地剖析了这番话,发现了又一个真相。
难不成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江家是假的?
但他现在却不太敢相信电话那头的人是真的江母。
他刚才逃出来的别墅里有一个没有影子的江母,打电话给他的又是另一个身份不明的江母。
怎么会这么巧?
他刚识破了这个江母是假的,真的便冒出来了?
万一别墅里的那个是真的,打电话给他的这个才是假的呢。他从何分辨对方是真是假……在他没有去墓山之前,他所看见的谢明熙、护士、病人等等不都是有影子的吗?
他不是神仙,也没有阴阳眼,会被鬼怪欺骗在所难免。
江昭心头忽的警觉起来,那点小动物般的敏锐的直觉升腾起来,将手头的电话挂断了。
他现在应该去一个任何邪物都不敢踏足的地方,比如说——成苍寺。
至于剧情完成度……
江昭想等解决了这件事再去想剧情完成度,他迟迟没有完成的支点九后写的是:
反派心生怀疑,炮灰自知事情被发现,想要先下手为强除掉知道他底细的人,却被主角受察觉出端倪。
他现在鬼祟缠身,还哪里有功夫去走剧情?
下定决心后,江昭伸手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驶到近前,他望着司机被车上挂着的平安福隐藏了大半的脸,忽地犹豫起来。
他分不出对方是人还是鬼。
想了想,江昭朝对方轻轻摇头。
他记得这里离成苍寺也不算远,走路半小时便可以到地方。
走路比坐车麻烦许多,但同时也要安全许多。
江昭刚迈开一步,攥在手中的手机便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江父。
江母刚打了电话过来,江父又打过来?
他的大拇指悬在玻璃屏幕上半晌,在通话即将因无人接听而挂断的前一秒点了接通。
“爸?”
江昭竭力让声音听着察觉不出一丝不对劲。
“你现在在哪里?”对面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我在外面,和朋友在一起,有事吗?”
江父的声音饱含怒气,却被强行抑制下来了,“我听你的心理医生给我告状说,你有好几个月都没有过去了?”
“啊……他告诉您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告诉你江昭,你别仗着你是我儿子就敢不听我的话,还敢和我对着干。你是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
江昭沉默地听对方骂他。
他接这通电话自然不是脑抽。
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列出了目前为止,他知道的几件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悉数是不同的事。
第一件,去看心理医生。
别墅江母知道心理医生,但她说的心理医生和林玉韵推荐他去看的心理医生不是同一个。
说今天回国的江母没有提及这件事,暂定。
一直在国外的江父也知道心理医生,但心理医生说他有许久没有去了,这个医生绝对不是谢明熙。
第二件,江家。
两个江母在不同的江家,一个在电话里说他很久没有回家了,另一个却骂过他一天在家里待着,也不嫌闷得慌。
……
系统听得见他的心声,默默跟着听了听。
它没看错人。
江昭其人,粗看只觉得对方胆小又娇气,有些小性子,还极容易被欺骗。
看着像株温室里长出来的、不懂世事的娇花。
可实际上却是一株心性倔强的野草。
俗话说得好啊。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哪怕是知晓了这样大的真相,也不过是崩溃了十几分钟,随后便飞快收拾好情绪,冷静的速度叹为观止。
甚至在真相一波波朝他涌来时,还能稳住心神,反过来透过谎言去探寻真相。
不出意外,它以后应当还能和宿主再走一个世界。
“江昭,你要是再不去看医生,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马上去诊所找谢医生!”
江昭正捋着,听见这句话忽然一顿。
“您说的谢医生是指谢明熙吗?”
“我哪儿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别扯开话题,我要是在今天之内没有听见你去找他,你就等着吧!”
江父的态度其实有些让江昭捉摸不透。
对方好像非常生气,为什么?
他飞速想着应对的话语,轻声道:“可是爸,妈妈说了,谢医生在三个月前就出车祸了,你不知道吗?”
那头的江父忽然停住了。
透过话筒,江昭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遇见了什么教他极惊讶的事情,以至于他在短时间内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
江昭把他也拖进暂定的行列里,下意识抬手看了下时间,目光跟着旋转的钟表开始计时。
江父沉默了大约三分钟,而后电话便被江昭挂断了。
这么长时间的沉默,一定有问题。
江昭放下手,挽到手腕的袖子施施然滑落下来,将他左手手腕上的手表遮住。
他的余光不经意一瞥,落在了光秃秃的右手上。
……那上面原本戴着什么东西?
江昭蹙紧眉头,仔细翻找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右手上原来戴着什么。
好像和手表一样,是别人送他的礼物。
应当是什么装饰品,可他不会往身上戴这些花里胡哨的首饰,别人送的也极少戴。
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昭正愣怔着,电话铃声如跗骨之蛆般又响了起来,这次是陌生来电。
还真是紧凑,约莫已经知道他窥破真相了,所以才会这么着急。
“你好,请问有事吗?”
“江昭!是我,我是妈妈!”江母的声音传来,语调慌张极了,分贝也远远超出了正常交谈的声音,慌张极了。
江昭还听见了一片嘈杂喧哗的背景音,喇叭同鸣笛交织在一起,还有些喧哗的人声。
“江昭,你快来来医院一趟,我们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了,你爸和司机刚被救护车拉走了,你快来!”
江昭强忍害怕,眼睫止不住地发颤,好像微风中摇曳的荷叶,上头的水珠顺着荷叶的纹路往下滑,来自四面八方的露珠汇聚在一起,教这宽大的荷叶摇摇欲坠。
“你们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我问下他们是哪个医院的,你让小高也跟着一起过来!”
江母的声音离远了,像是在询问地址,而后她凑近话筒焦急道:“市医院,我们家附近的那个。——江昭,他们说你爸爸的情况不是很好,你快点来啊!!!”
她声音里的哭腔变了调,声嘶力竭地喊着这段话。
“……妈妈。”
江昭叫了声。
他停在马路边,抬眼望去。
天色已然变黯,暮色四合。路上的行人也减少了。
他面前是车水马龙,不少车将车灯打开了,或白或橙或红的光线交织在一起,远些的成了不甚明晰的光晕,近些的便是长长短短的光柱。
这些车灯构成了一片光的洋流。
啪嗒。
他身后的店铺也拉开了灯,昏黄的灯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他身上,一部分被他的身形遮住,而另一部分则畅通无阻地落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江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是冷淡的,又像是疑惑的,总之是很冷静的,没有听见亲人出事时该有的一点慌张。
江母一噎,“我的手机摔坏了,这是交警的手……”
“女士,救护车马上要开走了,请您快点上来,您先生等不及了。”
一道有些缥缈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是个很年轻的女性,约莫是护士。
江母道:“我不跟你说了,你快点过来医院。”
“嘟嘟”的通话结束声在耳侧回想。
贴在耳旁的手机屏幕长久地亮着,直到系统设置的自动锁屏时间来临,那上头的光才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归于黑暗。
江昭维持着这个姿势,在脑中问系统。
【系统,你那里可以查验主要角色的身份吗?】
【如果您是想知道主要角色是人还是鬼,可以。但我要提醒您,有的角色身份涉及剧情,您就算兑换了人物资料也没有用,您看不见他的身份是什么的。】
系统问:【您还要兑换吗?】
江昭道:【兑。】
【恭喜您兑换成功,您的余额还剩10,当成剧情完成度38,不可用点数为28。——请问您要查验谁的身份?】
江昭将手从耳边拿了下来,咬住了一点唇瓣,尝到血腥味方才松口,声音微不可闻。
【这本书的反派骆俞。】
【滴!查验成功,请宿主查看人物资料。】
江昭有些不敢看,他怕看到的身份和他猜测的不一样。
他只有三分之一的机会,要么是不合心的答案,要么看不见还白费一张卡,要么……
是他想要的正确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人物资料。
.
骆俞正在看书。
他看的是一本外文书,晦涩难懂,封面是纯白的,上头用孩童般幼稚的笔触画了个挣扎的小人。
这是国外一本小众的、关于精神病的书籍。
骆俞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那又怎样。
谁说疯子一定要有疯子的样。
也有的疯子像他这样,喜欢多了解自己一点不是么?
他也一样,应当再多了解自己一点,毕竟,只有这样才能伪装得更好。
才能更快地将想要的人骗到手不是么?
放在一旁的手机便是在此时发出了“滴滴”的警告声响,他拿起来看了眼,手机自动跳转到了地图界面。
上头正是以他为圆心向四周扩展的平面图,除了代表他的绿色小点之外,还有一个红色圆点。
红色圆点正在不停移动中,显示的路径正是朝着他过来的。
嗯?
骆俞微微挑了挑眉。
这是……要过来找他?
他给这款追踪软件设置了提醒,一旦红点代表的人出现在以他为圆心的五十米内,软件就会自动进入警告模式。
而看上头的距离,圆点正在和他渐渐重叠。
几乎是下一瞬,他便听见了敲门声。
“咚咚咚。”
怯怯的,很小声,像只礼貌的兔子抱着胡萝卜蹲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敲响了这道门。
骆俞收起腿上的书,刻意等了十几秒,直至门外的人又敲了一次才过去开门。
门后头果然是只白毛红眼的兔子。
只可惜他没有抱着胡萝卜。
骆俞心想:看来他上次听助理的话做得没有错,虽然江昭当时没有和他回家,但现在这不是……
自投罗网来了吗?
怂兔子抱得是他那对雪白的长耳,肉粉的内侧被他抱在怀中,生着雪白绒毛的那侧则朝着外人,身后的圆球尾巴哆嗦着,一颤一颤的,将其主人的胆怯暴露得一干二净。
兔子抬眼,鼓足勇气看向面前的狼先生,目光怯生生的。
“找我有什么事。”
骆俞问道,声线冷淡,像是对面前的兔子半点也不感兴趣般。
“我……我可以在你这里暂住几天吗?”怂兔子的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好像怕极了,却不得不抱着耳朵往他跟前凑。
他甚至能看见对方通红的双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哀求。
好像,他只要说一个“不”字,这只怂兔子便会当场哭出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半晌,骆俞操纵轮椅往后滑,让出了玄关的位置。
江昭攥紧手机往里走了一步。
公寓大门在他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清楚骆俞方才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那代表着,一旦他进来了,再想要出去……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明知如此,江昭也必须进来。
骆俞是他现阶段唯一能够确认人类身份的人。
他看了身份后几乎想也没想便朝着骆俞这边过来了。只因在他想去成苍寺时,脑中忽然想起了那天系统对他说的话。
这是在另一个世界,同时也在书中。
另一个世界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书中却不是,他虽然无法得知书中这些角色的心里在想什么,也无法预测他们的动作。
但只要是书,那有一点便亘古不变。
主角的对手一定是反派。
反派也是唯一有可能和主角对抗的人。
那个成苍寺未必有用,但一个身份牌被他验了、注定会和主角对抗的反派绝对有用。
便是狼窝虎口、龙潭虎穴,他也必须进去闯一闯。
“我……我来得匆忙,什么也没有带,可以拜托你让人买了送到这里来吗?”
江昭小心同骆俞打着商量。
后者目光淡漠,江昭想起了上次在餐厅时他的古怪行为。
他便是再迟钝,这么多天也该想清楚了。
“骆俞,帮帮我……”
怂兔子软着声音朝他撒娇,尾音拖长了,眸中是一片温软的热意。
骆俞只是疯,不是傻。
他很清楚青年的想法。
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困难,所有以往信得过的人全部失了信任,迫不得已才会上门求助他。
可,既然是有求于人,怎么能不付出点代价呢?
他是个商人,商人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面前的青年落到了他的巢穴中,那便任由他拿捏了。
他淡声道:“想让我帮你,报酬是什么?”
江昭一愣。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应该怎样解决。
系统在来的路上问过他这个问题,他那时一咬牙狠了心说大不了在小世界里不要脸了。
可真对上骆俞,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想着,红意顺着脖颈往上攀爬,在面颊同耳根处蔓开了。
“我不知道。”
他回答得很诚实。
是个乖孩子。
骆俞看他一眼,拿出手机给助理下了吩咐,让他现在送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过来,还有几套衣服。
江昭松了口气。
他莫名觉得骆俞在对上他时很好说话。
他心头生出了点古怪。
这本书的几个重要角色在他这里好像反过来了。
原文描写的是人鬼情未了和三观端正的主角复仇逆袭,同时智斗反派。
到他这,却变成了反派是好人,另外两个……
江昭咬了下唇。
“——去洗澡。”骆俞勒令道,他分明是坐着的,但江昭仍然生出了一股他是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错觉。
他小声道:“我没有睡衣。”
“在你的衣服送来之前,先穿我的。”
骆俞看着他,目光平淡得教江昭几乎以为他们之间没有断腿的仇恨。
江昭垂头,纠结极了。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恋人,要是他在现实世界有恋人,却在小世界和其他人暧昧,那等他回去现实世界时,他应当怎么解释?
说他逼不得已,一切都是为了活命?
可这些全部是借口。
“江昭,我说话不喜欢说第二遍。”
一道凌厉的目光朝着他投过来,裹挟着刀刃般的冰冷锋利。
江昭攥紧了手,“浴室在哪儿?”
骆俞摆弄着轮椅的操纵杆,带着他停在了一扇门前。
江昭伸手将那扇门推开了,可里头却不是浴室的设计,而是一间宽大的主卧室,处处痕迹都彰显着这里有人居住的事实。
——这是骆俞的房间。
江昭迈进去的脚步一顿。
“浴室在那扇门后。”骆俞为他指了一个地方,“衣服我会给你送来。浴室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干净的毛巾在洗手台的柜子上面。”
膝盖窝有什么东西顶了上来,很轻的力道,江昭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什么。
他若是不进去,便只能后退。
一旦后退,那便是会出现在餐厅时出现的场景。
江昭不想旧事重现,硬着头皮朝浴室走去。
进去后他下意识想将关上浴室门,手还未伸出去便被另一只手攥住了。
他回头。
骆俞冰冷的目光同他对视。
江昭几乎是瞬间便猜到了他是什么意思,可……
他刚才瞥到了浴室的全貌,这里没有浴缸,只有嵌入天花板的花洒,而将花洒围起来的俨然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还是那种上下透明,只有中间是模糊的玻璃壁。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关门,骆俞只要走到浴室外面,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昭在动脑子的事上有些迟钝,可在感情方面却不是个傻子。
两人对视,他率先败下阵来,被攥在空中的手也收了回来。
“骆俞,我洗澡的时候可以、可以……我不习惯被人看着……求你了……”
声若蚊吟。
他压根不知道,他这副模样只会让人愈发想要欺负他。
最好是用细长的链条将他的手脚束缚住,教他连日常活动也只能是被抱在怀里进行的,想折断他的翅膀,把他困在怀中,好教他这辈子……
再也见不了其他人。
“骆俞……求你了……”
江昭羞得脖颈通红,裸露在外的肌肤也蔓开了浅淡的红痕,好像骆俞如果不答应他,他便只能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对面这匹狼看见他究竟有多肥美。
他生怕这头狼知道他有多肥美后改变想法,将他拆吃入腹。
骆俞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身上的皮肉,像是在丈量着什么。
而后他道:“我只在门口。”
江昭松了口气,这番话的意思是,他只会在门口等着,不会转过头来看。
骆俞背过了身,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随后是赤脚踩在冰凉地板的声音。
他听见了刻意收敛的呼吸,那只蠢兔子满以为藏得很好,却仍然被他听见了。
玻璃门打开又关上,那股清浅的呼吸声一下便消失了。
过了大约几秒,他身后骤然传来哗啦水声,这声音很大,足以掩盖其他所有微不足道的声音。
贴着裤子口袋的手机震动了下,是助理发来的消息。
【骆先生,东西我买来了,给您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骆俞身边的人悉数知道,来他家里只能待在客厅,送过来的东西也只能放在客厅。
要是有人未经他的允许擅自进了其他的房间,可就不只是开除这么简单的事了。
他出了房间,将客厅的洗漱用品拿了进来,衣服随手丢进不显眼的柜子里。
他忽然改主意了。
让江昭一直穿他的衣服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及此,他在衣柜中拿了一件熨烫整齐的衬衣和西服裤,放在了浴室门口的编织篮中。
江昭已经洗好澡了,用一块雪白的浴巾裹住了下半身,正用一块淡蓝色的毛巾擦拭湿润的黑发,巴掌大的面部被水汽沾染得足够湿润,愈发显得瓷白如雪。
几缕湿透的黑发施施然垂落下来,扫在他的眉尾,有些痒痒的。
“骆俞,我的衣服送到了吗?”
“服装店关门了。”
江昭动作一顿。
一道冰冷的、不容忽视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在他身体各处游走着,从头发丝到脚尖悉数没有放过。
他这才记起,门口的骆俞对他有那么些不健康的想法。
而他现在……不自在和羞赧复又浮出,教他雪白的肌肤沾染上淡淡的粉色,瞧着像是一块诱人的糕点。
“穿我的衣服。”
骆俞看了眼浴室门口的编织篮。
他就在浴室门口,江昭要想够到衣服,便必须从阴影处出来,在他面前弯腰,拿出那套衣服,褪去浴巾……
江昭的喉结滑动了下,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
一滴水珠从他的发梢坠落,落到他凸出一截的锁骨上,顺着深陷的锁骨窝缓缓滑落,最终消失在浴巾挽起的腰腹部。
仰仗一副好视力,骆俞在漆黑的环境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脑中甚至生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几乎恨不得变成顺着江昭身躯滑落的那滴水珠。
只因这样,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副美丽的身躯上肆意游走。
骆俞转而又想,何必变成微小的水珠呢?
他现在便可以对青年做出所有想象过无数次的事。
“江昭。”
他的声线中多了几分无言的催促。
江昭控制住往后退的脚步,轻声道:“可以转过去吗?”
“……”
骆俞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江昭心头的积压的所有情绪,快在这匹狼的步步紧逼下爆发出来了。
然而没了从系统那儿兑换来的勇气,他在骆俞面前,仍然是那个怂得要命的江昭。
他深吸口气,抱着莫大的决心迈步,朝骆俞走去。
赤脚踩在冰冷的瓷地板上,这脚步声很轻,轻得甚至比不上不知从何处漫开的心跳声,浴室良好的回声效果放大了这些原本微不足道的声音。
江昭停住了。
他低着头,迎着对方的视线伸手,将那套衣服拿了起来。
雪白的浴巾落到了地上。
这是块新的浴巾,一直放在骆俞的柜子里,从未使用过。而现在,它被湿润的水汽微微浸湿。
使用它的人浑身湿透了,因为羞耻泛着微微的淡红,从骆俞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柔顺的黑发和头顶的发旋,他看不见江昭的脸。
江昭蹲在了编织篮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他的衣服。
“只有这件了吗?”
骆俞听见了他的问询声,声线微微发着颤。
“如果我说不是,你能怎么样?”
他很少回答青年口中问出的问题,但现在瞥见青年的表情,忽然便不想让他如意了。
江昭一愣,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他的眸光是温软的,好像是一汪盛在碗里的温水,却又像是一颗漆黑的宝石般的,教人的木管移上去时便不愿再挪开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宝石呢?
骆俞想,要是能收藏一辈子该多好。
江昭盯着他看了两秒,眼眶里的水光几乎已经完全化开,成了一滴又一滴额泪珠垂下来,顺着他雪白瓷净的面颊滚落下去。
骆俞一愣。
江昭的头又垂了下去,安静地、默不作声地流着泪,一颗又一颗金豆豆滚下来,那些宝石般坠落的眼泪好像落进了骆俞的心里,烫得他灵魂也为之一颤。
骆俞从未见过像江昭这样的人,一言不合便掉金豆豆,好像……
好像是他在欺负人一样。
他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他欺负人欺负得太过了,所以对方才会流泪。
“你……”
江昭低着头没有回应他,兀自默不作声地穿上了那件骆俞穿过的衬衣。
他身量不算矮,但骨架小,再加之这段时间又好好吃饭,体重一直在走下坡路,导致这件骆俞量身定制的衬衣穿在他身上平白大了好几码。
活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般,带着些微褶皱的衣角垂落下来,堪堪到大腿根,要是再长一些,便可以直接当成短裙装来穿了。
骆俞的裤子对他而言也很大。
西服裤的布料垂坠感十足,套在那双雪白的、如骨瓷娃娃般的双腿上,随着他走路时勾勒出些清浅瘦削的线条来。裤腿被挽起来好长一截,教这件西服裤带上了重量,直直地垂在江昭脚腕处。
换好这套衣服后,江昭不断往外冒的眼泪勉强止住,红着眼眶抬头,悄悄看了眼骆俞。
骆俞一贯没有表情的面色这会儿竟然微微凝重起来。
江昭心里有些紧张。
骆俞是不喜欢他哭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以后少哭些好了。
可是、可是骆俞实在太欺负人了,给他的衣服分明是穿过的……
他甚至能够闻到衣服上骆俞专属的味道。
骆俞身上的气味是股很淡的松木香,江昭对香味不是很懂,并不清楚这是他身上的体香还是喷洒的香水。
总之这股味道很淡,只有凑他很近时才能闻到,而他穿过的衣服因为都是贴身接触,所以会沾染上他的气味是难免的事。
江昭鼻尖轻轻嗅了嗅。
他被骆俞的气味包围了。
这股味道并不难闻,但却让他不自在极了,好像属于他的领地被另一个人蛮不讲理地侵犯。
罪魁祸首不仅闯了进来,还在这块地方留下了他的味道。
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
江昭眉尖微蹙了下,走到床边才想起来一个问题。
他今天睡在哪里?
骆俞的住处是一套很大的复式公寓,空房间和客房是肯定会有的。
……但这是对于普通人而言。
对于骆俞来说,这间房子里的其他房间估计都是不能用的,他能选择的,只有睡在骆俞的床上,或者是在他的房间里打地铺。
说实在的,江昭不是很喜欢打地铺。
骆俞的床底是空的,里头什么东西没放,床单在距离地面大约五厘米处悬空。
这点距离对其他人而言必然是没什么的,但他若是打地铺,便很容易能看见床底下,要是夜半醒来不小心看见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譬如之前一直躺在他床底的黑雾。
黑雾不会攻击他,不代表其他躲在床底的东西会放过他。
江昭攥紧了衬衣边角,望着面前两米宽的大床发怔。
和骆俞睡在一起吗?
他想得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道气息骤然来到了身后。
直至耳廓触及身后喷洒的热气时,他才骤然一惊,下意识回头——
江昭没能成功回过头,他被身后人压着,径直倒在了面前这张雪白的大床上。
猝不及防被压在了被子上,江昭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挣扎,然而身后的人早一步料到了他的想法,宽大的掌心烙铁般牢牢桎梏住他的手、扭转在了他身后。
这个姿势让他感觉好像被抓到的逃犯般,不自在极了。
“……骆俞?”
江昭闻出了身后人身上的气味,淡淡的松木香,同骆俞那张冷脸很搭。
他的语气是无比震惊的,要知道,他刚才可是站着的,坐在轮椅上的骆俞怎么可能压住他,他的腿又……
江昭恍惚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骆俞的腿是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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