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练完字,拿去给崔宿白看。
崔宿白一目十行,没发现什么错误,便让皎皎早点归家。离开前还不忘让皎皎带上一本诗集,指了几篇他明日要考的诗歌。
数量有些多,皎皎却乖乖应了好,半句怨言也无。
夕阳快要落山,皎皎把诗集放在小篮子里,从书房出来。
芍药拦住她,递给她几根颜色各异的漂亮发绳:“皎皎姑娘,如果不嫌弃,这些您就拿回去绑头发用吧。”
发绳编织得精致又结实,绳子末端的穗子又利落且不凌乱,足可见编织之人的手艺精巧。
皎皎喜欢得不行,也没和芍药多客气,小心翼翼接过,冲芍药笑:“谢谢芍药姐姐的礼物,我明天就绑新发绳来见你,让大家都夸夸你的好手艺。”
芍药面上笑意更浓,知道她急着回家和生母用晚膳,不多与她客套:“天色不早,皎皎姑娘早些回家。”
皎皎同她道别,又一路来到崔府的侧门。
福润开了侧门,笑:“皎皎姑娘明日可休要迟到了。”
皎皎道:“你瞧着,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迟到。”
跨过门槛,她转过头同站在门内的福润挥了挥手,又笑出了两个甜蜜蜜的小梨涡:“福润,咱们明天见。”
就是这样的姿势,左手挎着小篮子,右手放在脸颊边轻轻挥手,眼睛笑成月牙,无论是“咱们”还是“明天见”都说得人心头熨帖。
福润点点头,大声哎了声:“皎皎姑娘,咱们明天见。”
皎皎提着小篮子,朝着和母亲居住的长乐巷走去。
一路上两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卖糖葫芦的、卖烧饼之类吃食的,也有卖发簪手镯这些配饰的。在摊位前采买的也多是些布衣平民。
炊烟和叫卖声一起,勾勒出一幅鲜亮又淳朴的画面。
——这些都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场梦。
想到这,皎皎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
是的,皎皎并不是原住民,她是在七年前穿越过来的。
彼时她还是个高考完的学生,正在家中高高兴兴地吹着空调吃着薯片,津津有味地躺在沙发上,每日不是看小说就是看电视,过着舒适的暑假生活。
哪知道开学前夕,她行李都整理好了,居然一觉醒来到了古代,成为了彼时只有几个月到的“皎皎”。
那段时光是真的难熬,只要一想到自己离开父母独自来到了这陌生的年代,她就又是迷茫又是痛苦,整日从早哭到晚。
这是一个不平安的年代,多国并立,战乱多发,逐渐了解到这一点后,她哭得愈发伤心,一度恨不得自己哭死过去,好就这么回到现代,回到那个温馨又平安的小家庭。
可哭有什么用,哪怕哭得眼睛红肿,甚至把自己哭得高烧不退,她还是回不去。
后来,是芸娘让她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也不是没有羁绊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娇弱又貌美的女人要带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孩子流亡无疑是极为不容易的。
为了她,芸娘当过浣衣奴,替农人看过牛羊,甚至还因想要更多的银钱给女儿买吃食衣物,险些被人牙子拐走。
逃出生天的那个晚上,芸娘带着她躲在林间,她们无处可去,只能睡在野外。
夜晚凉寒,露水积深,十六岁的芸娘把她搂在怀里,努力为她抵挡凉风,明明脸色惨白如纸,却还是吻在她眉间,颤颤悠悠地安慰她:“皎皎,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一定能好好长大的……”
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女人瘦弱却温暖的怀抱里,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了“皎皎”。
在这个落后野蛮的世界里,皎皎第一次想要保护一个人。
她要保护芸娘。
皎皎就这样磕磕绊绊长大。
流浪几年后,母女俩听一个好心的过路商人说燕国的祈水郡安定和乐,是个定居的好地方,便来了祈水郡。
过程并非没有曲折,但幸好结果是好的。
在长乐巷定居下来后,芸娘曾同皎皎说:“那商人没有骗我们,祈水郡的确是个好地方。”
祈水郡很好,她们的运气也很好。
郡守家的二公子更是好。
皎皎想到这些年发生的事,又想到自己小篮子里的诗集,真心实意想:“二公子这样的大善人,来世一定能够投胎到我那个年代去的。”
转而又想,如果积了善德能够投胎到那个年代,从那个年代莫名其妙到了这里的自己又算什么?是倒霉蛋,还是因为她做了什么大恶?
——可明明学校捐款都是她捐得最多。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皎皎鼓起脸。
长乐巷离崔府不远,皎皎很快就走到巷子口。
巷子里,几个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正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玩着什么游戏。有人眼尖见到皎皎回来,大声喊了句:“瞧,野种回来了!”
于是男孩们游戏也不玩了,纷纷回头看皎皎,嬉皮笑脸喊她“野种”。
母女俩长得好看,来的时候闹的风波又大,长乐巷里知道她们的不少。
刚开始许多人只背地里叨咕她们,后来芸娘的糕点铺子开得风风火火,抢了一些人的生意,便有人开始恶意造谣,说糕点铺子生意好只不过是二公子的功劳,更有过分的说皎皎没爹,芸娘能把女儿养得这么白嫩好看,肯定是少不了一些男人的帮扶。
皎皎整日去郡守府,大家眼里都看着,大人们不想惹恼二公子,因此难听的话都在背地里说,可小孩子却不懂,他们听了只言片语,回头都抖在皎皎面前,遇见皎皎就喊她“野种”。
皎皎起初还回嘴过几次,见这些男孩顽劣不改后,也渐渐懒得回嘴。
她从没觉得没爹怎么了,这些年来她和芸娘相依为命还不是活了下来,现在的小日子更是有滋有味,他们骂她野种,她向来是听进耳朵不听进心里,只当他们狗吠。
于是这一日,她依旧神色淡然地越过这群男孩,径直朝着家里的方向走了过去。
皎皎表现得越不在意,男孩们越想要惹她生气。
他们说的话开始愈发过分。
“野种!你今日又去二公子那里乞讨了是不是?”
“嘻嘻,果然是野种,没爹的话就要自己找个爹是不是?”
“我娘说,二公子也就把她当个宠物,跟个小猫小狗似的,每天养在跟前就为了逗趣。”
“我娘也说她们母女都是狐狸精转世,没了男人不能活,经常去她娘铺子里的泥土爹就和她娘有——”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一粒石子破空而来,直直地扔向说最后一句话的男孩,砸到了男孩的额角。
男孩愣愣摸了摸额角,摸到了满手的血。他当即暴起,愤怒喊:“你一个小野种,竟然还敢打我!”
说完也要拿石子去扔皎皎。身边几个男孩见了,连忙加入战场,跟着要拿石头去丢皎皎。
皎皎岿然不惧,灵活躲开几个飞来的石头,又从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掏出几颗石子,使出浑身劲扔到这群男孩身上。
她长得圆润可欺,实际身姿灵活,扔得又准,到后来一群男孩竟然被她一个人扔得抱头鼠窜,哇哇大叫。
可皎皎仍不解气。
见男孩子们扔完了脚边的石子,暂时无石可用,她敏锐地抓住时机,把小篮子先放在一旁的地上,弯腰去抱路边的一块大石头。
石头挺沉,她哼哧着抱了起来,就以一种大无畏地姿势向男孩子冲去,声音奶声奶气,但嗓门却不小:“你们有胆子再骂我娘一句!!!”
男孩们哪里见过皎皎这种姑娘——她平时看着文文静静很好欺负,谁知道惹火了竟然有胆子和一群人干架?
瞧她这副要吃人的劲,好像要和人同归于尽似的,实在是吓人。
男孩们纷纷四散。
等到他们都逃得不见了身影,皎皎才喘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石头。
因着这一番没预想到的运动锻炼,此刻她小脸早已涨得通红,扶着腰站在原地喘了好几口气,才慢慢恢复过来。
“居然敢说我娘,你们怎么敢。”
皎皎回过头重新拎起自己的小篮子,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和下摆:“当真是‘长乐巷群童欺我幼无力’……哼,你们才没有力气,一群男孩还打不过我一个,丢人现眼。”
熟悉皎皎的人都认为她是个有礼的孩子,郡守府的人甚至觉得她很多时候是内向害羞的,比如她不禁夸,谁说她长得好,她就会红了脸,扭扭捏捏说“其实也就一般”,又比如福润调侃她起迟,她也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起迟很丢人。
可熟悉皎皎的人也知道,龙有逆鳞人有软肋,皎皎的软肋就是芸娘。谁若是说了芸娘半句不好,往日文文静静的小姑娘能瞬间冷下脸,撩起袖口就和人拼命。
崔宿白就曾有一日同皎皎说:“你猜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
他指的是她摔倒在他马车前的那一次。
皎皎答:“因为您是郡守家的公子,您的责任就是抓住祈水郡的坏人。”
她说话一向有趣,崔宿白被她的遣词造句逗笑。
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见她不解地仰头看来,笑了笑解释:“皎皎,我从没见过你那样的女孩。”
寻常孩童遇到欺凌,能反应过来的就不多,大多只会哇哇大哭不敢动作。
皎皎那年只有五岁,却表现得太勇敢。
崔宿白想起那一日,惊觉自己居然记得一清二楚。他记得她被踹到了马车前头,洗得发白的衣衫上,胸前赫然一个大脚印,足可见踢她之人是用了全力的。她明明疼得嘴唇发白,眼里都起了水意,却还是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踉踉跄跄起身要去追人。
或许就是穿过车帘的这么一眼,让他对她上了心,不仅关押了犯事的男人,甚至难得一见地动用了自己郡守公子的权势,让她和她母亲住进了长乐巷。
崔宿白问:“皎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一天你没遇到我怎么办?”
他说:“那个男人或许会要了你的命。”
皎皎认真想了想,回答:“可我要保护我娘。”
说完低头继续练字,显然是觉得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假设的必要,随口道:“更何况,二公子您那日真的来了呀。”
若下一次,他来不了了呢?
崔宿白压下快到嘴边的话,摸了摸她的头,眉头松开:“幸好那一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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