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芸娘

    皎皎到家的时候,芸娘已经做好三菜一汤等着了。

    她是个心思敏感又娇弱美丽的女人,但这些年成为母亲后,却实实在在展示了什么叫做为母则刚,为了养皎皎长大,不少脏活累活都干过,当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如今洗衣做饭竟也熟能生巧。

    皎皎的脚步声芸娘再熟悉不过。

    皎皎一踏进院子里,她就闻声从屋内走出,屋内昏黄的油灯光点亮了房屋,也照亮了她多情又温柔的一双眼眸。

    她站在门口朝皎皎招手,嗔怪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赶快洗手来吃饭,饭都快凉了。”

    虽是责怪,语气仍旧温温柔柔,软得人骨子都要酥了。

    皎皎一看到她,眼睛就亮了,笑容不自觉扬起。

    她没了外面的沉稳,丢了小篮子,几步上前就抱住芸娘纤细的腰肢,在她怀里撒娇耍痴:“娘,我不是故意回来晚的,您也知道我早上起迟了,于是二公子就罚我多写了几页纸。”

    锅被皎皎甩给了无辜的大善人二公子。

    她当然不能和她娘说,她今天回来晚是因为在街口和几个男孩打了架,甚至还以一敌多打赢了,结束的时间甚至挺快的。

    一想到这,皎皎心中情不自禁浮起些自得来。

    她想:这叫什么?这叫闪电战。

    女儿黏自己,芸娘一向都知道。按理说她早该习惯皎皎对她的依赖,可每次皎皎和她撒娇,她还是会忍不住柔下心肠。

    等皎皎又抱着自己的腰撒了会娇,芸娘这才推开她,说笑:“脏丫头,快去洗手,今晚有你最爱的蒸蛋。”

    蒸蛋可是皎皎最喜欢的菜!

    她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松开手,转身去洗手。

    晚膳是一碗青菜一碗茄子,还有一碗蒸蛋和一碗白菜汤。

    除了鸡蛋里带点荤,桌上一点肉都见不到。皎皎却有蛋万事足,将蒸蛋用勺子取了些拌到饭里,一口青菜一口茄子,渴了就喝汤,吃得心满意足。

    一碗饭很快吃完,她又自己去盛饭,还要再吃一小份。

    外人一直都奇怪皎皎为何家境贫寒却养得白嫩圆润,其实这和她吃饭的努力劲少不了关系。只要有吃饱饭的机会,她就绝不会让自己的肚子留出空隙。

    幸好她饭量把握得不错,人才没彻底圆润下去,只把自己变成一个汤圆,而非成为一个肥团子。

    皎皎心和明镜一样:吃得足够多才能有力气,有了力气遇上问题才不会没办法,碰到坏小子也能扛起石头和人家打架。但如果一个没刹住吃得太过,那就是肥胖,肥胖对身体是不好的,得的一些病在这个年代不好治——她要出了事,谁来保护芸娘?

    板凳和桌子是芸娘从外头买的,因此无法像二公子的书房里的那套桌椅一样为八岁孩童的身高考量。

    皎皎双手撑着略高的凳子跳下,捧着碗筷一溜烟跑到了厨房,不一会儿又从厨房探出头来问:“娘,你要不要也再吃一点?我多盛一点,等会儿分你一半。”

    芸娘其实并不饿,但皎皎说的什么话她都会应下,于是笑眯眯看着她点了点头。

    皎皎果真盛了满满一碗饭出来,分了芸娘一半还多,兴高采烈:“娘,你一定要吃完哦。”她哄芸娘,语气像是在哄孩子:“浪费食物是不好的,农民伯伯种粮食很辛苦的。”

    明明自个儿就是个孩子,却还要装出一副大人派头。

    芸娘心知皎皎一直担心自己吃得太少,甚至还担心自己几屉糕点笼都搬不动,此刻听了她的话,只觉得暖心又好笑,不由拿筷子轻戳了下皎皎的脸颊,揶揄:“你是恨不得我吃出个你这般的小圆脸蛋么?”

    打趣的话是随口说的,没料到戳到了皎皎的痛点。

    皎皎捏了把自己的圆脸蛋,嗯,好像肉是有点多……

    她放下碗筷,瞥了芸娘好几眼,忽然之间有些扭扭捏捏:“娘,你和我说实话,我现在这样是不是不大好看?”

    哟,小姑娘居然还挺要漂亮的。

    芸娘被女儿逗笑,见她被自己吓得饭都不敢吃了,连忙道:“哪有,圆脸蛋的孩子多好看——你如果不信我,也应当信一信长乐巷的其他人,信一信郡守府的那些人,他们哪个见了你不夸你好看?”

    是这个道理。皎皎很快被说服。

    一般来说,人看自己的孩子都是带滤镜的,芸娘觉得她好看是正常的,可其他人都不是她爹娘,没必要和芸娘一样来说好话让她开心。

    前几日在街上遇到学堂那位老夫子,他看到皎皎依旧摆不出好脸色,甚至奚落她:“纵有好颜色,难掩本质顽劣。”显然,他还记得皎皎几年前破格的举动,难以释怀。

    现在冷不丁又想起老夫子的这句评语,皎皎却喜笑颜开。

    ——那么讨厌她的人都得承认她有“好颜色”,那么看来她真的是不丑的。

    想开后,皎皎高高兴兴地给自己的饭里又拌了些蒸蛋,香香甜甜地吃了起来。

    芸娘坐在对面,看着女儿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油灯下落下长长的阴影,两个圆圆的脸蛋因咀嚼而一鼓一鼓,看得心都要化了。

    她无不骄傲的想,这天底下就没有比皎皎更可爱的孩子了。

    这是她的孩子。

    晚膳用完,芸娘去洗碗,皎皎则去清点了芸娘今天卖出的糕点数量。

    做完这些事,她自个儿坐在门槛上,掰着手指头嘀嘀咕咕算了一会儿,又去清算了下芸娘今日挣得铜钱数,跑到厨房对芸娘说:“娘,你今天又少了十块红豆糕的铜钱啦。”

    芸娘把碗筷洗干净,拿布擦了擦手,回头腼腆道:“不好意思,皎皎,我又算错钱了。”

    她有些懊悔地说:“我下回一定算清楚,再卖给别人东西。”

    糕点铺子开在州府里生意最好的青石街,人流量大,再加之她们家的糕点的确做得样式新鲜口味软糯,因此每日总能卖出去不少。

    只是客人多了,耍滑头的人自然也多了。有一日皎皎发现自家赚的钱居然还抵不上买做糕点的料的钱,这才反应过来,不少人欺负芸娘不会做生意,给她一半的钱却要两倍的糕点。

    皎皎气得不行,只能磨着芸娘勉强背出了九九乘法表,这才让芸娘的计算能力强了些,至少被骗的情况少了很多,母女俩也终于能存下一些钱来。

    芸娘努力回忆:“我记得晌午刚过的时候,城西的卖货郎十七和我说要买五块红豆糕,但他说今天忘记带铜钱出门,先赊账,过几日给我。”

    皎皎听得拳头攥起,咬牙切齿:“这个十七,他半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

    感情是坑蒙拐骗上了瘾,一赊再赊,就仗着她娘心软又记性不好,等着过几日赊着赊着就忘了是不是?

    皎皎气得握拳在空中挥了挥,恨不得一拳打在这个狡猾的卖货郎身上,好教他知道欺负人的后果是什么:“下回遇到他,我可得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他这是什么记性,赊的钱什么时候还我们。”

    五块糕点的去向弄明白了,剩下五块还是不清楚。

    芸娘琢磨,约莫是下午许多人一起来买糕点的时候,有一两个人应该是趁乱没给钱。她老老实实把这个猜测告诉了皎皎,表情愧疚。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聪明,拖累了皎皎。

    想到每晚皎皎都要陪她做糕点,又要帮她算账,芸娘愈发难过,一时间鼻酸难忍,眼里已经有了水光:“皎皎,我就是觉得让你辛苦了……你还这么小,就要帮我这么多……”

    她抹了抹眼泪:“算账这么难,如果不是我笨,也不至于要让你就这么算了三年……你还是不用算盘算的……都是我没用。”

    还真不难不累,就是一百以内的数字加减法心算罢了。

    皎皎语塞,一时不知道怎么向她娘解释,其实她每日算账加清点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用。当初拦着她娘不买算盘,也是因为她习惯了计算器,使不来算盘。

    “我不累的,娘,您别想这么多,你看我算数多快,累的话才不会这么快呢。”

    解释不清楚,皎皎拉住芸娘的指尖晃了晃,转移话题:“娘,我们去做糕点,你不要哭鼻子啦。”

    不想让皎皎担心,芸娘勉强收拾好心情。

    握着皎皎软软的手,她心下想,明日卖糕点时一定要谨慎细心,决不让人钻了空子,改日那卖货郎十七再来,也一定要让他把赊欠的账全还回来。

    芸娘思量:皎皎一日日长大,女孩子长大总归是要嫁人的,嫁妆多的女子才能在夫家有脸有面,十七这样的人多骗她一些糕点钱,皎皎将来的嫁妆就少了一些。

    皎皎不知道为什么芸娘在做糕点的时候又很快充满了干劲,但见芸娘恢复了精神,她总归是松了口气。

    晚上洗完澡,又背了会二公子让带回来的诗集,皎皎披散着终于干了的长发,和昨日一样钻进了她娘的被窝。

    芸娘见她和小狗似的抱着自己说困,拍了拍她的背,忍俊不禁:“你去别人家瞧瞧,看谁家八岁的孩子还和娘亲睡一起的。”

    话这么说,但还是温柔地替皎皎捻好被角,生怕她受寒。

    皎皎打了个哈切,抱住芸娘的手臂:“那是因为他们没我的娘亲好。”

    芸娘说:“你就是嘴甜。”

    见皎皎昏昏欲睡的模样,她放轻声音,问:“皎皎,你今日在二公子那里读书读得怎么样?你今日迟到,二公子有没有生气?”

    皎皎在二公子那里读书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但芸娘作为皎皎的生母当然不可能不清楚。

    早些年皎皎说要读书,尽管芸娘不清楚读书认字有什么好,但还是为了皎皎跑遍了一整个城市的学堂,询问哪家学堂愿意收皎皎读书。

    可惜后来失败了。

    所有学堂的夫子都觉得这对母女异想天开。

    芸娘没多在意那些夫子的话,还在难过女儿难得提出什么要求,自己却不能替她达成,谁知道一日傍晚却见郡守府的人将皎皎送了回来,并说崔二公子愿意亲自教皎皎读书。

    郡守家的公子要亲自教导皎皎读书?

    芸娘觉得青天白日的,馅饼就掉到了眼前。

    皎皎和她解释:“二公子是善人,他问了我想要读书的理由,就主动提出教我读书了。”

    可不是大善人。

    先救了她们母女姓名,给了她们庇护,现在又要教皎皎读书。

    芸娘想,怪不得大家都说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她们母女受了那么多苦,总算是遇到自己的福气了——二公子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世上可难寻了。

    芸娘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想得很开:甭管是书院的夫子,还是什么郡守家的公子,总之皎皎读书有人教了,这就是好事。

    “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公子脾气好,我就从没见他生过气,今天我去时,他只取笑了几句我睡迷糊的话,别的和往常没区别。对了,芍药姐姐还送了几根漂亮的发绳给我呢,她对我真好。”

    皎皎已经快睡着了,她紧紧挨着芸娘的手臂,声音含糊不清:“娘,您今天过得怎么样?除了十七,还有没有别的人欺负您?”

    “哪有人欺负我,现在没人欺负我,你别想那么多。”

    芸娘笑了声,又似是想起什么,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拍了拍皎皎的背,把人拍得清醒了一些,才郑重对她说:“皎皎,明天开始,你不要在城里瞎逛,除了去郡守府,别的地方都不要去。”

    皎皎被她的神色震住,见她一副遇上大事的模样,不由跟着坐了起来:“娘,发生怎么了?”

    “我这也是听今天卖糕点的几个客人说的。”

    芸娘叹了口气,低头见皎皎稚嫩的面颊和干净透亮的眼睛,沉默半天,轻叹一声:“好像是殷地的蛮子们攻破了幽平郡,幽平没守住,六万大军被俘被杀,还有二十万民众跑了出来……”

    她顿了顿:“那几个客人说,不少人已经跑到了祈水郡。”

    这些因战乱没了家,只能到处流浪的人,就是流民。

    在来祈水郡之前,皎皎和芸娘走过不少地方,也遇到过不少流民,自然知道流民多了的危害——有些时候,为了能够活下去,人总是能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的。

    而现在,幽平郡出来了二十万流民……

    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皎皎的背后起了寒意。

    睡意彻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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