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皎皎留了心眼,注意着路边有没有陌生人出现。但或许是长乐巷离郡守府近,治安本就不错,她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眼熟的男女老少。
她略微放下了心。
像是为了洗刷昨日迟到的耻辱,皎皎今天不仅没有迟到,反而提早了半个时辰。
福润给她开门的时候笑嘻嘻地给她道了句恭喜,芍药见到她早早到来,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等见到皎皎头上的发绳,笑意更是止不住。
她夸:“皎皎姑娘漂亮,戴什么发绳都好看。”
这句话彻底扫除了昨晚的那句“小圆脸”带来的伤害。
皎皎一边因为芍药直白的夸奖而害羞,一边又忍不住地高兴起来。她拉了拉芍药的衣袖:“姐姐别逗我脸红。”
她其实不擅长接受来自芸娘以外的人的赞美。
和芍药又说了几句话,皎皎进了书房,没想到又被崔宿白打趣。
他原本是坐在一旁的塌上出神,听到皎皎的脚步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第一句话是:“今天来得早,等会儿不会困么?”
第二句话是:“咦,换了新发绳?”
皎皎摸了摸头上的发绳,暗想难不成是这条蓝色发绳太显眼了,才引得他一眼看到?
可蓝色明明不是什么高调的颜色。
她老老实实道:“芍药姐姐送的,我很喜欢,就马上绑上了。”说完,又反应过来他不止问了一个问题,马上补充:“您放心,我今天练字绝对不会睡着,您让我背的诗文我也背完了。”
听闻是芍药送的,崔宿白没有再多问。
他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嗯,背完就好,等会儿我考考你。”
他此刻坐在塌上,皎皎便走过去,从小篮子里拿出糕点,放在塌上的小茶几上。小茶几上还有一盏茶和两个茶杯,皎皎瞥了一眼,没放心上,只猜测他今天约莫是有客人来拜访。
听皎皎说了今日带来的糕点是什么口味什么形状,崔宿白没有急着拿起糕点,反倒是仔细看了一块裹着两个绿豆糕的绢帕许久,缓缓笑道:“三年过去,皎皎,你这月亮竟然有‘圆满’的一天。”
皎皎一开始还没听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等顺着他的眼光往绢帕上看去,登时红了脸。
——他这是瞧到了她绣在帕子上的月亮,三年前还是椭圆的月亮在三年后肉眼可见的圆润许多。但显然进步还是不够,月亮虽然圆了,针脚却不细密,漏了一根黄色的细线在外头。
他、他这是在取笑她的女工!
皎皎又气又羞,脸彻底红成番茄。羞急之下,她一把伸出自己的手掌,想要去遮挡那绢布上的让她出了丑的月亮,哪知道力度一下子没控制好,手掌不仅把月亮盖住了,还把月亮旁的两块糕点盖住了。
啪——
手掌隔着绢布和糕点,和桌子接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慢镜头。
皎皎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块糕点是如何被她拍得四分五裂,更甚有细碎糕点直接溅起,径直向一侧飞去。
然后,落到了二公子素白洁净的衣衫上。
闯、祸、了。
皎皎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闯了多大的祸,沾染了糕屑的右手已经下意识地要去替他抹去胸前衣襟的犯罪证据。
指尖已经触及他的衣衫,触及到他衣襟上那栩栩如生的兰花纹路,又猛地缩了回来——皎皎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她能随意触碰的位置。
一切发生得太快。
崔宿白也是没料到皎皎反应会这么大,他自诩聪慧,自认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从容应对,此刻面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却难得怔楞。
死寂。只有死寂。
春日到来,窗外的杜鹃从昨日啼到今日,屋内的安静焦灼得皎皎退后几步,烧得脖子都红了。
——丢脸,丢大脸了!
她心中哀鸣。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压抑的笑声响起。
崔宿白理清楚前因后果,握拳想要憋住笑。他怕伤着皎皎的心,不敢笑得太大声,可是越回味越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荒谬得搞笑,于是怎么也忍不住,笑声半天也停不下来。
皎皎被他笑得恨不得拔腿就跑,三好学生也想逃一回学。
认识二公子三年,她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他以前一直都是内敛的人。
小姑娘头都快埋到地下,死死地不发一言。
崔宿白见她脑袋上的两个发髻上的发绳穗子都耷拉下来,不由愈发好笑。
“是个脾气大的姑娘,力气也不小。”见她发上的穗子又动了下,他手痒扯了扯,笑吟吟道:“别太在意,皎皎,我不怪你,不是什么大事。”
他很是诚恳地和她道歉:“是我做错在先,惹了你生气。”
皎皎缓了好半天还没缓过来,许久憋出一句闷闷的“咱们互相一笔勾销”。
崔宿白转过头轻咳了声,又想笑了。
她这是承认他的确有错,可也说自己犯了错,要以错抵错呢。
“我去换个衣服。”
崔宿白起身,摸了摸皎皎的头,喊常青进来,吩咐他:“你把这里收拾一下。”顿了顿,瞥了眼皎皎把右手往身后藏的动作,又笑了声:“顺便让芍药拿水和布进来,替皎皎姑娘擦一擦手。”
等崔宿白暂时离开书房,常青面对着小茶几上的惨景,终于敢露出些惊诧来。
他咋舌:“皎皎姑娘你这是做了什么事啊?糕点摔了?”
可他瞅着这糕点扁得过分平整的模样,不像是不小心摔了的样子啊。
皎皎伸出手,给他看手掌的绿豆糕碎渣。
迎着常青如见神人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小小声和他说真话:“我就是,我就是……”手颤了颤,她声音低下去,“我就是给二公子亮了一手……亮了一手……嗯,我的掌上功夫。”
给二公子亮了一手掌上功夫?
常青颤颤巍巍地给皎皎比了个大拇指:“以后在我心里,皎皎姑娘您就是这个。”
你的这个,谁想当谁去当。
皎皎痛苦地把脸皱成一团。
芍药知道这件事,拿布给皎皎擦手的时候,肩膀都是一缩一缩的。还是皎皎见她忍得辛苦,对她说:“芍药姐姐想笑就笑便是。”
芍药原本是蹲着身子替皎皎擦手的,听了她自暴自弃的话,终于没忍住伏在她的肩头,彻底笑出声来。
崔宿白换完衣服回来的时候,就见皎皎已经趴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头埋在手臂间,就这么一动不动,好似睡死了过去。
他转头去看常青,常青嘿嘿笑了声,无声回了他一句:“还难受着呢。”
皎皎一向要脸,今天出了大糗,当真是恨不得一头把自己嗑晕在桌子上。
崔宿白知道不能再逗她了。
他又是遗憾又是好笑地轻叹一声,走到皎皎身边,见她身子僵住,人却还不抬起头来,只能随手拿起昨晚布置给她的诗集,粗粗卷成筒状,在她的肩膀上敲了下,含笑:“皎皎,该背书了。”
好学生没法当缩头乌龟,只能抬起头。
崔宿白没再提一句绿豆糕的事情,正了脸色,开始考她问题。皎皎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渐渐也定了下来。
她一个个回答他的问题,没一个答错。
皎皎的确是个用功且聪慧的姑娘。
崔宿白知道自己布置的作业量如何,因此见她对答如流,难免高看她几分。他心底盘算着她的学习进度,得出结论:作为女子,她如今学的已经足够多了。
女子不用步入朝堂,策论兵法都用不上,他教给皎皎的这些,足够让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得懂当地官府或民间的任何告示。
崔宿白替皎皎感到高兴。
其实教皎皎的事情大可到此为止,但崔宿白不得不承认,他当真如他当年所说,教书育人教出了乐趣。
——教皎皎这么一个鲜活又有趣的姑娘,无疑是让人愉悦的。
崔宿白想到早上皎皎的那一出,唇角又不由自主勾起。
他想,全祈水郡约莫都找不出第二个皎皎这样有意思的姑娘。她总能让他开怀,他何不一直教她?
横竖书房大,无论如何都是容得下两个人的。
背完诗,崔宿白给皎皎布置新的作业,这一回的作业难度不小。
他开始让皎皎写诗。
写诗?
皎皎傻了眼。
她一个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学生,你让她写个八百字议论文,她磕巴磕巴还能给他整出来几页纸,可你让她写诗?完蛋,平仄都才搞明白没多久,写诗要怎么写啊。
皎皎笔头都咬不动了。
她一手捏着笔,一手按着纸,憋了一个时辰都没憋出一个字,只能眼巴巴地去看崔宿白:“二公子……要不我还是背诗吧?”
正在看信的二公子抬起头来,温温和和地拒绝:“不可以哦。”
他欣赏了下她难得沮丧的神情,轻笑道:“可以迟几日给我,但不可以不写。皎皎,遇到学问上的问题,逃避是不好的。”
喝了好大一口鸡汤的皎皎勉强笑了下,只能埋头继续盯着白纸发呆。
见皎皎伏在书桌上苦思冥想,崔宿白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去看手中的信。
这封信是自燕国都城雍阳发来的,写信的人是他三月前去了雍阳复命的父亲——也正是如今祈水郡的郡守崔渠。
信极厚,足足写了十二页,每一页都写得满满当当。
崔宿白一页页读下来,面上的笑逐渐消失,眼底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指尖在桌面轻点,他微微摇头,叹息:他那好父亲,可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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