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枝不太爱说话,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刻木雕。他白日在夏酉的铺子里替夏酉刻,晚上回家就替皎皎刻。
皎皎的糕点捏乌龟、兔子、猫狗,他就用木材刻乌龟、兔子、猫狗。巴掌大小的木雕,个个栩栩如生,刻完后全都给皎皎。
“你送我一两个就得了,送这么多做什么。”
皎皎却不想让他继续刻下去:“每天都拿小刀对着木材刻上一整天,荆南枝,你就一点不怕瞎了眼?”
荆南枝道:“我眼睛没问题,你不用担心。”
转而又问:“皎皎,你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样式?你和我说,我替你雕。”
皎皎答:“我喜欢的小猫小狗你都给我雕好几个了,我才不用你继续替我雕。”
可荆南枝好似做木雕做上了瘾。
每日傍晚,皎皎在屋里读书,他一人坐在院子里,下意识地就想找点事情做,不知道做什么,便又开始做木雕。
皎皎见他冥顽不灵,托着下巴苦想了整晚,终于想出了法子来治他。
那一晚她难得没有读书,而是找了张纸,提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次日清晨,皎皎比往日起得早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拉住要出门的荆南枝,神神秘秘地跑回屋内拿出自己准备了一晚上的东西:“先别急着走,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兴高采烈地拿出一张画满了奇怪图案的纸张:“当当当——就是这个。”
荆南枝认真看了眼这张纸,实在没看出这普通的一张纸好在哪里。
她先画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图案,三横一竖,只留了一个开口,整体形状像是一个山。这图案她画了许多排许多个,从上至下排列,每一排的图案大小和开口朝向都是不同的。
荆南枝咦了声:“皎皎,这是什么?”
皎皎得意洋洋,小梨涡愈发深:“这个叫视力表。”
她跑开两三丈远,说:“等会儿我指哪个图案,你就说出它的开口朝向哪个方向。如果你最后一排的小图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我就再也不说你晚上还刻木雕的事情了。”
芸娘在一旁听了笑:“这个法子好,眼睛好坏一目了然。”
其实也不是她想的啦。
皎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无法解释,只能含糊过去。
说清楚规则后,皎皎开始给荆南枝做视力测试了。
她存心想刁难荆南枝,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于是率先指了最下一排中间的一个图案,笑眯眯问:“这个图案朝什么方向?”
荆南枝的目光落在她圆润指尖停留的图案,老实回答:“向下。”
咦?说对了,是蒙对的么?
皎皎不信邪,又指了指旁边的图案:“那这个呢?”
荆南枝道:“这个向右。”
到最后,皎皎把最后一排的图案都指了个遍,还是发现他说的一个没错。
这么小的图案,比小拇指指甲盖还小,他都看得清?
皎皎不可置信,怀疑是自己离他太近,于是又往后退了两步,道:“刚才离你近,你才看得清楚,现在我们再来测一回。”
荆南枝没有立即回答。
他瞥了眼在他眼里清晰无比的一排图案,迟疑道:“……皎皎,你要不要再往后走几步?”
都快贴到墙边了,他居然还嫌近?
皎皎怔楞一瞬,反应过来后觉得自己整这一出简直是自取其辱。他眼睛好得跟鹰一样,哪用得着她担心。
她把纸收起来,不甘心道:“以后每天早上都给你测一回,就现在这个距离。哪一日你说错了,你就再也不准在夜间还做木工。”
芸娘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被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逗得满脸笑容。
她对皎皎说:“你这个法子好,以后每天早上你跟着南枝一起测。要是哪一天你瞧不清楚了,酉时后就不准你再读书。”
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坑到了自己头上,皎皎傻眼。
她急:“娘——这不一样——”
芸娘难得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没什么不一样。”
她笑:“你怕南枝因为刻木雕熬坏眼睛,就不怕自己因为看书熬坏眼睛?你分明每日看书都比他刻木雕晚,怎么有脸去说人家。”
皎皎无法狡辩,张了张口,只能怏怏应好。
荆南枝见皎皎皎皎垂头丧气,脸上没了精气神,脑袋上的发绳穗子也有气无力地耷拉,犹豫道:“不然……我晚上不做木雕了?”
他并不想让皎皎不开心。
“你不做她也逃不掉这事。”
芸娘抿唇一笑,对荆南枝道:“好孩子,这事和你没关系,全是她自己惹出来的。”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皎皎郁闷不已。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皎皎很快动了坏心思。
于是几日后的清晨,芸娘就听皎皎喊:“娘,我下面两排图案好像看得没以前清楚了——”
芸娘惊:“怎么回事,昨天明明还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皎皎哭丧着脸回:“一定是我昨晚绣花绣得太晚,把眼睛看伤了。”
女工是芸娘为数不多坚持要让皎皎学习的东西。
芸娘一直觉得女孩子该学点女工,毕竟每个女孩的嫁衣都是要自己绣,皎皎再不喜欢女工,至少也要学一些,这样将来嫁到夫家也不至于被笑话。
因此哪怕皎皎说自己不爱绣花,她还是逼着皎皎每几日就要绣出点东西来。
女工是重要的,但哪能有皎皎的眼睛重要?
芸娘叹气道:“这些几日你别绣花了。”读书的事情是不好叫停的,毕竟是二公子在教的,芸娘道:“晚上读书也不许太晚。”
皎皎的眼睛时好时坏,一度把芸娘给愁坏了,她实在是想不清什么缘由。
可过几天,芸娘很快琢磨过来,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哪有这样的蹊跷事,皎皎前一天看书,第二天眼睛就没问题,可若是前一天绣几朵话,第二天就看不清楚了?
反应过来后芸娘又气又笑,晚上回家训皎皎:“就这么不想绣花?连你娘都糊弄。”
皎皎垂头嗫喏,坦诚:“是不喜欢……娘,说谎是我错了。”
认错认得这么干脆,倒教人不好再多说什么。
芸娘食指点了下她的额头:“罚你三天绣一只黄鹂鸟给我。”
对于只能绣圆月的皎皎来说,这无疑是个大惩罚。
皎皎痛苦不已地点头。
等芸娘转身去了厨房,她沮丧转身想去拿绢布和针线,偏过头却见向来表情很淡的荆南枝正扶着门栏笑。
这是皎皎第一次见荆南枝笑,一时不由看呆。
他平日冷冷清清,谁知道笑起来冰雪消融,像是漫山的春花都开了似的,灰暗的屋子仿佛都因为他这一笑亮堂起来。
难怪青石街有人私下戏称他为“美人南枝”,皎皎这下子总算能明白缘由。
荆南枝发现皎皎正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下意识收了笑,问:“怎么了?”
皎皎老老实实答:“看你笑,觉得你笑起来好看。”
荆南枝白净的脸上霎时间浮上红霞。
他闷声道:“我不会笑。”接着就转身离开。
皎皎想,这哪里看得出是不会的样子?
分明太会了。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皎皎掰着指头数日子,算着她已经有几天没去郡守府。一算下来,哦豁,了不得,小两个月没去了。
她诗歌已经都已经磨蹭出来了一首,二公子还在忙吗?
常青的到来无疑是证实了皎皎的猜测。
他带来了几本崭新的诗集本,说二公子托他送来皎皎这里,还说二公子这阵子不能得闲,还是要辛苦她自己在家里先看书。
常青走后,皎皎关上门,手捧着几本书,嘀咕:“流民的事情不是已经妥善解决了么,更何况城里还有郡守在,二公子在忙什么?”
在祈水郡待了一段时间,荆南枝已经知道那一日在路边与皎皎见面的人,就是如今郡守府的二公子。在皎皎家住的日子里,他也知道郡守府的这位二公子教皎皎读书,教了整整三年。
此刻见皎皎手里捧着书,荆南枝眼底一暗,抿唇想:早知道皎皎喜欢读书,他当初就该花更多时间在诗书上的。
他识得字,但他的那点水平要拿来当皎皎的先生却是远远不够的。
见皎皎颇有些想不通,荆南枝坐在她身侧,低声同她道:“应当是在忙备战的事情。”
皎皎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眼睛睁大:“备战?”
想到荆南枝是从幽平郡来,她立马反应道:“与殷人?”
“嗯。”
荆南枝看着地面,解释道:“幽平郡地处燕地最西,与殷地相连,又因地势易守难攻,殷人瞧幽平郡眼馋了不少年。如今幽平郡终于被攻下,燕地门户相当于直接对殷人打开,他们又怎么忍得住不乘胜追击。”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祈水郡与幽平郡相距不过百里,是极有可能成为殷人的下一个目标的,早做打算其实是好事。”
皎皎惊道:“依你这么说,祈水郡岂不是危险得很?”
“是,也不是。”
荆南枝道:“祈水郡的确有危险,但我料想郡守和国君应当也有准备。”
看了眼皎皎,荆南枝想,如果当真一日祈水郡也和幽平郡下场一样,他便是拼了一条命也要护皎皎母女平安的。
反正他的命也没什么值得的。
皎皎不知道荆南枝此刻在想的是什么,她只是恍然大悟:“看来二公子最近应该忙的是这事。”她慨叹:“那我的确不该打搅他。”
她的一些事情和战争比起来,到底太过渺小。
皎皎说完又去看荆南枝,称奇:“荆南枝,你知道的东西好多啊。”
这年头没有大众媒体,皎皎这么多年的信息来源也就只是身边人和书本。但书本又多是诗歌,能告知她的东西其实也不多。二公子也不与她说太多,或许是觉得这些东西她不必知道。
如今皎皎听荆南枝这么随口说的几句,顿觉局势明朗,神清目明,以往想不通的地方也明白过来。
于此同时,她心中又不免继续猜测起荆南枝的来历来:他对殷燕两地的地势一清二楚,这点已经十分不寻常——地图是军家重要物件,寻常人是看不到的。
似乎看出皎皎的疑惑,荆南枝沉默片刻,开口道:“其实我父亲原本是幽平郡的守城将军。”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皎皎:“这些东西都是我父亲教导我的。”
皎皎的心因他的一句话提了起来——
原本是幽平郡的守城将军。
原本。
幽平郡已经被破,荆南枝沦落为流民,那他的父亲现在在哪?
荆南枝没有继续说下去,皎皎也没有追问。
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必问得太明白,他已经吃了这么多的苦,又何必要揭他伤疤。
荆南枝的身世一事便如此在两人的心照不宣中被揭过。
日子有条不紊地继续过,七月中旬的时候,皎皎终于再次见到了常青。
这回常青笑嘻嘻地说:“皎皎姑娘,二公子说再不检验检验您的功课,怕是您都要忘记他这个教书先生了。”
皎皎去郡守府的时候,带了满满一篮子的糕点,进了郡守府见了谁都发。看守侧门的福润福清有,芍药有,常青有,二公子当然也有。
原来的小篮子破了,她今天提着的是荆南枝为她新做的,篮子比以前的更加结实,大小也适合。
几个月过去,崔宿白愈发清瘦。
皎皎瞧他第一眼就觉得,他现在不像玉,倒像是竹。
见皎皎来,崔宿白笑:“许久不见,好似长高了些。”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肯定道:“的确高了些。”
皎皎不知道在骄傲什么:“二公子,我一直有好好吃饭。”
说完,她不认同地看了崔宿白一眼:“您这点需要向我学习,以我为榜样。”
这是嫌他瘦了呢。
不过两三句话,崔宿白又找到了和皎皎相处时的感觉——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感到舒心快乐,说话也还是这么有意思。
他含笑点头,指了指她篮子里的一个“圆月”绢帕,玩笑道:“所以,快给我尝尝广寒宫的糕点。”
这便又在打趣皎皎的女工。
屋里还没退下的常青和芍药一时都笑出声来。
从屋内退出后,常青同芍药悄声道:“我就说我喜欢皎皎姑娘呢,她一来,不仅咱们高兴,二公子也笑得多。这两个月来,你瞧过他几时有现在这般高兴的时候?”
芍药点头,叹:“谁说不是呢。皎皎姑娘来时,我觉得日子过得也快,她总教我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过得要比同别人在一起时要快得多。”
皎皎是不知道常青和芍药背后是这么夸自己的。
她此刻正在屋内,信心满满地交出了自己几个月做完的作业:“不瞒您说,我觉得我写的这一首诗,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它的好的。”
感情丰沛,文辞典雅,大文豪看了也要竖起大拇指。
“哦,这么有信心?”
崔宿白被她挑起好奇心,暗道难不成她真的开了窍,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作业:“我来瞧一瞧。”
这一瞧可不得了。
二公子看着眼前这首简简单单的四言绝句,久久没回过神。半晌后,他放下纸:“这首诗写得当真非常——”
想不出别的词语,他抿唇笑:“非常……妙不可言。”
这首诗能说不好吗?
其实对于皎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文笔并不算差。
但这首诗能说好吗?
二公子说不出一句好,却能说出四个字:妙不可言。
的确是很妙。
别人写诗,诗名是咏山、咏水、咏时光飞逝、咏世事无常。
皎皎不一样,她是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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