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对峙。
搜查的人已经经过山洞, 但尚未完全远去,至少此时此刻,皎皎在洞口不远处的地方, 还能够听到若即若离的呼喊声和脚步声。
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这点皎皎明白,隐匿在山洞更深处的人也明白。
两人在山洞里隔了不过一丈不到的距离,俱是屏住了呼吸, 既是竖起了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同时也是在小心着对方的举动。
一时间,山洞外的声音若隐若现,山洞内却死寂一片。
皎皎觉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 砰,砰。一下一下都砸得又重又狠。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头天空的云翳也渐渐散去, 星辰和月亮逐渐显露出来。黯淡的星光月光洒落下来,一时间, 山洞外的野草丛的影子便如鬼魅般在洞内的地上摇曳。
眼见着月光已经可以隐约暴露出她的一双脚, 皎皎迟疑片刻, 看了眼洞内岿然不动明的身影,咬了咬牙,还是慢慢往山洞内挪了挪。
这下子她全身便又重新落入黑暗中。
皎皎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显然引起了洞内之人的嘲笑。
那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声,声音微哑, 听起来出人意料的年轻。
这笑声是要付出代价的。
洞内之人不过短促地笑了声,很快便又嘶了一声,垂头捂着胸口,又低低咳嗽了一声。
尽管外头的脚步声和人声已经远得快要听不到, 但这声咳嗽还是克制又忍耐, 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洞内之人受了伤, 并且伤得不轻。
皎皎很快下了判断。原本高度警惕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却不敢完全放松。
等外头的声音彻底消失,皎皎才出声。
“你是谁?”她声音压得同样很轻,但确保他能听清楚:“你为何躲在山洞中?”
皎皎和荆南枝被追捕,是因为王都派来的人要抓牧原……不,是魏太子。他们不过是被殃及池鱼。
可眼前这人又是谁,又是因何原因受了重伤逃亡至此?他躲的不是外头的雍阳都尉将士,那他躲的是哪一批人的追杀?
面对皎皎的追问,那人哼笑了一声,笑声轻蔑。
显然易见,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答她的疑问。
捂着胸口再次咳嗽一声,洞内之人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嘲讽开口:“还以为越人本事高,能追我到这地方……哪里料得到我今晚是吃了一介小小燕女的亏,被你连累至此。”
越人?燕女?
皎皎心中一动,就着继续蔓延进来的月光去看洞内之人。可惜那人面目依旧隐藏在暗中,只露出了一点黑色的衣角。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小块衣角,也能看出所制布料的难得,更兼得那布料上还用金丝绣边,绣了活灵活现的飞禽图案。
黑色?
皎皎倏地想起,夏酉曾经同她说过,诸国间唯有殷人尚黑,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爱着黑衣。犹记得夏酉那时候还骂过:“也就只有这些蛮子才整日穿着黑衣,也不嫌晦气。”
燕国人人嫌弃黑色晦暗不吉利,又因黑色耐脏,在燕国常是奴仆干脏活时穿的,因此燕人很不理解殷人全国尚黑的风俗,更是多以此来嘲笑殷人偏居一隅,礼教落后。
她问:“殷人?”
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听皎皎这么说,洞中之人并不奇怪。他本就没有要隐藏自己是哪国的人,或者说,是他不屑要伪装成其他国家的人。
他冷笑一声,饶有趣味似的回:“殷人?你们燕人不都喊我们蛮子?”
皎皎一时默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祈水郡里的百姓的确都是这么称呼殷人的。
皎皎不作答,洞中之人挑衅不成,兴致索然地偏过头。
片刻后,他主动开口问:“燕女,外面一大群人追你做什么?你一介女子,是犯了多大的事情才会被如此多的人穷追不舍?”
皎皎眼眸黯淡下来。
她想起离开的荆南枝,没了同这人问话的心情。
洞中之人也没想要皎皎回答,他捂住伤口,闷闷笑:“倒也是燕人无用,捉你一个小女子也要这么多人。可笑的是居然还没捉住。”
受了重伤,落魄至此,这殷人还有空笑话燕人、笑话她?
皎皎冷脸看他,讽道:“燕人无用,你又何必同我一样龟缩在这小小山洞之中。”
洞中之人这下笑不出来了。
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半晌道:“燕女牙尖嘴利。”
燕女燕女燕女,一直喊她燕女,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皎皎厌恶地转过头。
天色已经愈发深,没有打更人打更,皎皎不知道此时已经多晚,只是猜测大约在亥时。往常这个时候她大多已经入眠,今日却蜷缩在山洞之中,受寒气侵袭,又冷又饿又累又困。
脚底的水泡已经破裂,此刻一动不动地坐在山洞中,那痛便愈发让人注意。
嘴唇干涩,皎皎抿了抿唇,替荆南枝忧心。
他现在如何?安全吗?有没有甩开那些人?
皎皎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一颗心高高挂起,鼻子又开始酸酸的。
她有些耐不住寂寞,正思量着要不要悄悄拨开野草丛出去望一眼,忽的听到一连串咳嗽声响起。她转过头,见洞中之人一手捂住唇,一手撑着地,似是终于压抑不住,咳得停不下来。
皎皎被吓得连忙去听外头有没有人来,好一会儿后才终于放下心来,回头对他说:“你声音轻点。”
要是荆南枝回来了,她却被抓走了,她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人的!
滴答。
滴答 。
轻微的水滴声响起。
不是露水,是血滴落的声音。
鲜血顺着插在左胸的刀口落下,落在地上。
月光彻底驱散云翳,皎皎终于看清那人的伤势,不由瞪大眼睛——只见一柄匕首,正狠狠插在那人的左胸处!匕首几乎完全没入他胸口,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刀口,此刻刀锋泛着光,鲜红的血珠顺着刀锋与刀柄的交接处落下,砸落下来。
他原来伤得这么重!
血流如此,他竟还能冷嘲热讽,也算他厉害。
皎皎正要说什么,却就着月色,冷不丁瞧见他露出来的半张脸。
他声音略哑,音色低沉,皎皎虽听出他是个年轻人,但也原以为他已及冠。但此刻看来,却觉得他还是比她想象中要年轻,瞧着不过十七八的样子。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是冷心冷清的薄。这人生就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眉毛尤其让人印象深刻,似乎是受过利器伤,左边眉毛的末端竟是被利落地切开细细的两道。伤疤不见了,但那左边的眉毛却是成了断眉,微微挑起,便是一副无人可挡的野心勃勃的模样。
野性不恭,他长了一张征服者的脸。
皎皎愣住。
她愣住不是由于洞中那人俊美夺目的面庞,而是别的。
皎皎认为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殷人、断眉、插进胸口的匕首……
脑袋忽然很疼。
所有在这个世界中度过的十一年岁月霎时间变得模糊起来,皎皎抱着脑袋,只觉得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复苏。
她怔忡半晌,眼神发直,茫茫然许久,倏忽偏过头,定定看着他一会儿,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
“殷……鞅……?”
她话音刚落,山洞内原本正捂着唇咳嗽的殷鞅顿时抬起头来,眼底一片锋芒。
他如一头暴起的豹子,纵然身受重伤,但还是拼着最后的力气扑了过来,猛地掐住了皎皎的脖子,面庞逼至她眼前,低喝:“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他冷声逼问:“是不是越王派你来的!”
皎皎原本半昏沉的思绪被他突然的动作打乱。
今日一整日担忧、委屈、愤慨全都一起爆发,她被掐住脖子,手却猛地攥住了他胸前的匕首,使劲往里一推——
殷鞅面色一白,手里松了劲,但还是桎梏住她,不肯放开。
“好胆量,好心性。”他忍着痛笑了声,复又厉声道:“说,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
他挨得近,面庞全都暴露在她视线中。
皎皎这才发现他左眼上方靠近眉梢处,是有一颗小痣的。这颗痣浅浅淡淡,只有离得近才看得到。
他气质冷酷,长得又一副不会俯首听命的样子,这颗极淡的小痣却给他整个人更添一种矛盾的美感,使得他这张脸瑰丽得愈发具有层次感。
皎皎看着这颗小痣,头又开始疼起来。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尘封多年的记忆一点点被擦去灰尘,十一年在这个世界的画面倒流逆转,回到那些遥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时代,回到那个还没有穿越的她自己身上。
在姗姗来迟的十一年后,皎皎终于想起,在那个漫长快乐的暑假中,她是曾经看过一本小说的。
她看小说向来不走心,无关紧要的片段只会漫不经心地跳过,因而整本书看完,脑海里只有男女主角百转千回、你追我赶的虐恋情深,其余的记忆都完全模糊。
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
因为又是殷人又是断眉又是小痣,还有这重伤躲到山洞的剧情,都是属于男主角殷鞅的。
殷太子,殷鞅。
那么她又是谁?
她是书里寥寥几笔、只存在他记忆里的白月光。
在作者笔下,她替殷鞅挡了暗杀,救过他的命,最后死在他怀里。
不仅如此,这个只存在所有人回忆里的角色,还同时是男配燕国国相崔宿白的多年遗憾、是横空出世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荆南枝的青梅竹马,也是魏国夫人居住冷宫几十载不见国君的原因。
皎皎终于想起来了。
她恨自己想起得太晚,又恨自己为什么要想起这一切。
——她那么认真地生活,结果这个世界却全是假的?
皎皎嘴唇颤抖,浑身战栗不止。
短短一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终究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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