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的士族把声名看得重, 这点皎皎曾经听二公子说起过。
他当时只是随口一提,说雍阳的一些士族会把八德作为家训,在小辈略微懂些事的时候就耳提面命地教导, 这样小辈长大了, 也会把这八个字作为立身之本。
或许荆家就是这样的士族?
等泉衣离开, 皎皎端了饭盒进来,仍旧有些恍惚。她其实是饿的,但现在站在这个曾属于荆南枝的屋内, 想到泉衣说的那些话,却觉得没了半分胃口, 米饭也咽不下去了。
泉衣说荆家人殉城了,城破的那一刻,幽平郡荆家将军府上下三百口人一个个都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个个摔得面目全非、粉身碎骨。
那时候的荆南枝也在城墙上吗?他亲眼看着这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人跳下去了吗?那年十二的他,又是怎么单独活下来的?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殉城这种事情, 皎皎以前只在历史课听老师谈起过,那时候就觉得悲壮惨烈, 此时想到荆南枝居然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殉城的那些还包括他的亲人长辈,便更觉得骨头发冷发凉。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那八个字的重量。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个字是最高的荣誉,也是最重的枷锁。
皎皎以前对燕国的士族想得肤浅, 只以为他们和平民的区别是多出一个姓, 祖上跟着国君征战, 底蕴比普通百姓要丰厚一些。如今听了幽平郡荆家人的事迹, 却觉得她以往想得简单, 士族传承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风骨和气节。
这样想来,荆南枝成为流民后宁愿饿死也不愿与其他人为了食物抢得你死我活,这种傲气显然与荆家的这种作风一脉相承。
怪不得在燕地,百姓们谈及士族,言语中多是推崇赞赏之意,常说士族风雅。
皎皎对燕地的士族了解得不多,她接触多的士族不过两人,一个是二公子,一个就是荆南枝。但这她唯二接触的士族,二公子清雅温润、大雅君子,荆南枝风骨峻峭、苍松翠柏,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士族风流,不外如是。
可皎皎捧着碗怔怔想了许久,却还是想不通一点。
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不说让人骄傲自满,但也不至于让人闭口不谈,荆南枝为何从不说起荆家?照泉衣的说法,荆家的主家在雍阳,荆南枝为何从却不想着回雍阳荆家?在荆家继续读书,总是要比在祈水郡做木匠要来得好吧?
而且床头刻的那些“脏”字,总是让皎皎有些在意。
可惜皎皎能接触到的只有泉衣,泉衣对于幽平郡荆家的事情知道的就这一些,皎皎便是想要问人也找不到对象。
她又不敢对这事表现得太在意,于是只能把这些疑惑埋藏在心底。
在屋内被关得久了,难免会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概念。
皎皎想了个办法,她拿荆南枝留下来的兵书做记号。一本兵书有三十卷,每过一日她便在一卷上折个角,这样一来,折到第几卷就说明是第几天。
日子就这样过去,在皎皎快要把这本书折完的时候,她终于又被带了出去,被泉衣领到了殷鞅的面前。
快一个月过去,殷鞅的伤势不说完全恢复,但也好了七七八八,至少不用因为要裹厚厚的纱布,连外衣都只能披着。
皎皎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面色好看许多,穿着一身黑衣,宽袍长袖,衣角领口用金丝绣了漂亮繁复的凤凰图案,有一种英气勃勃的俊美。
作为男主角,他的皮相当然是顶顶好的。
见着皎皎到来,殷鞅幽深的眼眸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许久,不由笑了。
这笑无疑是没好意的。
“不错,人是瘦了,下巴也尖了,两颊好像也没以前肉多。”
殷鞅笑吟吟:“这一个月是谁给这燕女做饭的?赏,大赏!”
这就是一国太子的气度?比针眼还小!
皎皎咬牙,又想骂他蛮子。
其实教泉衣来看,皎皎的变化比起饿瘦,倒更像是长开了。脸颊的婴儿肥消去一些,面上的轮廓便显露出来,她五官姣好不说,难得的是生了一双黑白分明、干净明亮的眼睛,钟灵毓秀,是一种在殷地无法看到的灵气逼人。
此时尚未完全长开,已经让人开始期待将来会是何等潋滟动人。
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不会怀疑她将来会是个美人这件事情。
泉衣在一旁轻叹:也就太子不解风情,不想着好好养着这等美人,整日想的都是如何磋磨人,惹得人家姑娘生气了,他倒是比谁都高兴。
殷鞅突然把皎皎喊来,当然是有事问她。
在奚落完皎皎后,他一如既往地不说废话,单刀直入:“燕女,你同雍阳崔家的崔二是什么关系?”
燕女燕女燕女,殷鞅一直如此喊她,无礼至极。
皎皎虽是厌恶他如此称呼,但又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总觉得他喊她的名字都是在玷污她名字的美好寓意。
不知道殷鞅为何会扯出二公子,皎皎心中升起几分警惕,皱了皱眉头,决定不与他说实话。
她道:“没什么关系。”
殷鞅冷笑:“又撒谎,你这燕女嘴里就没几句实话。”
他逼问:“若你与那崔二没关系,他又怎会在一月前从雍阳赶回祈水郡,甚至派人到处找你?为了找你,他甚至发了布告,说是谁知道你的消息,便可去他府上领取三百金。”
三百金可不是小数目,至少就殷鞅所知,五百金便可买一国之相的项上人头。
崔二为了找这燕女,竟然愿意出三百金,这在殷鞅看来比疯了好不到哪里去。
殷鞅道:“这崔二倒也好本事,不知他是如何说服燕王的,居然让燕王撤回了对你的通缉令,还默许了崔二派人到处找你。崔二能抵着压力出三百金,可见崔家是默认了他未来家主的身份的。”
他看着皎皎,啧啧称奇:“是我小瞧了你。魏太子是扔了你,可后头还有一个崔二要捡你回去。你何德何能值得那三百金?”
自那日逃亡起,皎皎短短一月多的时间经历得比以往一年还要多。她又是被追捕,又是和芸娘、荆南枝分离,之后又被殷鞅关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皎皎过得辛苦,心情大起大落,其实是没怎么想起来崔宿白的。
在她心里,或许她此生再也不会回燕地,路遥水远,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二公子。他们之间的缘分,或许已经止步于那一个雪夜,他来送她生辰礼,而她给他送别。
皎皎没想到再次得知二公子的消息,会是通过殷鞅的嘴巴。
她愣愣:二公子从雍阳赶回来了?听殷鞅说,他是一月前回来的,那正好是她刚出事的时候。他还让国君撤回对她的追捕令,出三百金只买她的一个消息?
是的,他曾说过他会护着她的。
原来,他给出的承诺,真的是一直奏效的。哪怕是被国君派人追捕,他也抵住了压力,为她去与国君斡旋,现在还在为她奔波。
皎皎低头,忽的有些想哭。
她想,殷鞅这回倒是说了句对的话,她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做,她不过是他的便宜学生,这些年除了些甜腻的糕点,别的什么都没给过他,却还要劳烦他这么多。
见皎皎沉默,上头的殷鞅笑出声:“三百金,你难不成哭了?”
这人实在是恶劣,坏进骨子里。之前还叫她燕女,现在又改了称呼,用三百金来戏称她。
皎皎憋回眼泪,恼火地瞪他:“我没有哭!”
她一生气,殷鞅就高兴,扯到伤口疼都没关系的那种高兴。
他道:“没想到你如此值钱,我原本还想先把你送回埕陵,等我杀了越王再回去折磨你,现在看来,你还大有用处。”
当初殷人攻下幽平郡后,本是打算一鼓作气也端了祈水郡的,哪知道越王突然发了疯,毁了当年的盟约,给了他们背后一击,他们这才先放弃了拿下祈水郡的想法,转头去与越人作战。
殷鞅后来从探子那得到消息:越王突如其来的发疯,其中多少是有点燕人的影子在的。那位出了主意的人,似乎就是雍阳崔家的崔二,崔宿白。
崔二年少有名,自从他两年多以前回到雍阳后,名声更是鹊起。
殷鞅不得不关注他,并把他视为心头大患之一。殷人要崛起,总是不想看到其他国家兴起的,崔二这等人才,如果不能被他得到,他便要想办法摧毁。
——正如崔二试图摧毁他和殷人那样。
思及此,殷鞅自言自语:“崔二啊崔二,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还能抓到你的把柄。”
他扬眉,对皎皎笑:“带你回来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幽平郡不过是个据地,如今身子好了许多,殷鞅便赶着要去度山郡。度山郡正是当初越人袭击殷人的地方,也是殷人和越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主要战场。
殷鞅要赶回去继续作战,实现斩下越王首级的诺言。
作战带着这么个燕女也没用,殷鞅原本是打算先把皎皎送到埕陵,等到他凯旋而归,再想法子去折磨她。
可是现在他却改了主意,她这般有用,合该待在他身边。
殷鞅决定把皎皎带着一起去度山郡。
他下了决定便是不容置疑的,因此皎皎虽不愿意,但还是被他塞上了前往度山郡的马车。
马车上,殷鞅甚至试图奴役皎皎:“燕女,替我倒杯水。”
皎皎对他没好脸色:“自己倒。”
过了一会儿,殷鞅又道:“再替我拿一些果干出来。”
皎皎回:“自己拿。”
脾气怎的这么大?她怎么敢!
殷鞅沉了脸:“三百金,你这是什么态度?别忘了,你现在小命还捏在我手上。”
皎皎却是知道他不会轻易杀了自己。
之前或许还有可能,现在知道了二公子这层关系后,却是完全没了这个可能的。
“什么态度?”
她冷笑一声,用他对她的戏称嘲讽回去:“三百金该有的态度而已。”
殷鞅一下子被噎住。
许久后他才道:“果然牙尖嘴利。”
皎皎懒得理这个神经病。
她蹙眉坐在一旁,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死亡阴影一直笼罩在头上,她与殷鞅离得越近,越是担心剧情马上就要降临,她即刻就要领了盒饭下线。
她还不能死,她还要留着命去找她娘。
皎皎的担心成了真。
马车从幽平郡行出不过两个时辰,忽然停了下来。
殷鞅经历过的事情多,比皎皎更敏锐地发现气氛的不同。
他没有贸贸然去掀帘,而是隔着车帘沉声问:“墨老,怎么回事?”
马车外墨老的声音很快响起,略有些哑,却是平静的。
皎皎听到他似是指尖弹了弹刀身,溟鹿刀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割开了死寂的空气,肃杀而摄人。
墨老回:“太子,有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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