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名字

    殷鞅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刚才拽着她手臂的手被她狠狠甩开, 他站在原地,指尖微微一动,察觉到一点细细微微的麻——她是真用了力的。

    殷鞅唇角提了提, 想要一如既往对着这燕女露出嘲讽的笑。

    可他失败了,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伫立, 看着面前这个不自量力的燕女,看她笑得洒脱, 眼底却渐渐噙了泪水。

    谁都看得出她要流泪,但那泪水就是没有留下, 而是固执地留在她的眼中,浸得那双眼愈发明亮、愈发倔强。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殷鞅忽的有些无力。

    所有的愤怒在一瞬间消退下去。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下来:“不要任性。你一介燕女,如何孤身一人在外活下来。”

    殷鞅道:“世道纷乱,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世道的确艰难,皎皎知道这是乱世,人命如草芥,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逃出去也可能会死。

    可如果不走, 在他身边,她难不成就能活下去?更何况他又算什么好人,留她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拿她掣肘二公子罢了。

    皎皎冷冷一笑,转身去牵了白马的缰绳, 翻身而上。

    这白马不久前才将她颠得险些摔下来, 骑它不是明智之举, 可她现在哪里还有别的什么选择。

    皎皎上马, 攥紧缰绳, 义无反顾地朝着殷鞅说的方向奔去。

    夜深已久,营地尚且有篝火照明,愈发衬得前路漆黑,没有一点光亮,可是她还是走得没有一丝停留,决绝而坚定。

    风鼓起衣衫,她整个人便如一团青色的火焰,亮起在夜晚,却朝着殷鞅越来越远的方向离去。

    殷鞅是沐浴完换了药过来的,甚至来不及绞干头发。

    或许是今晚的风太凌厉,吹得发上的潮气都钻进了他的脑袋,他蓦然觉得头疼。这疼开始是细微的,刹那间却猛烈起来。

    胸口的伤和这头疼,一时竟然辨别不出来哪个更恼人。

    殷鞅八岁当上太子,十三岁上战场,今年恰好十七。

    他得父亲宠爱,又天资聪颖、骁勇好战,因此不可一世了十七年。他骄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能让他低头。

    细细想来,他这辈子所有的吃瘪,九成九都是这燕女给的。

    头疼得愈发明显,胸口的伤明明不久前包扎好,此刻却也跟着凑热闹,闷闷的痛。

    殷鞅在疼痛中想:算了,干脆放她走吧。她拼死也要从她身边离开,他做什么非得要拦住她。三百金难得,崔二的把柄难得,可是这一切难道比不上他自己的心情和身体么?

    她就是个凶星,再值钱有什么用,只会害他疼。

    殷鞅几乎快要把自己说服。

    可眼见着那青色的衣衫在黑夜中愈行愈远,脑袋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朝着身边的马师怒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备马!”

    头还是疼的,左胸也疼。

    可殷鞅此刻却顾不得这些疼了,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凭什么要趁她的心意?凭什么要趁她的心意!!

    她要走,他偏要留。没有人能教导他做事,全天下没有人有这个本事。

    马师连滚带爬地牵了马来,殷鞅冷笑一声,翻身而上,朝着她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没了篝火照明,皎皎的路走得艰难。

    她辨不清去路,只知道攥着缰绳,拼尽全力朝着一个方向急驶而去。她所有的对前路的判定,全都来自头顶圆月的一点施舍。

    幸好军营驻扎在河谷平地,她走得还算平坦,没有遇到太多的阻拦。

    身下的白马不如枣红马懂她,颠得皎皎的胃都开始恶心起来。夜风冷峭,灌进鼻子嘴巴,更加教人难受。

    皎皎忍住所有的不适,脑海里只有一个字:逃。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他把机会送到她面前,难不成她还不接不成?

    或许……或许真的逃得出去了呢……

    深夜寂静,身后还没有马蹄声追来,皎皎攥着缰绳,只听得到一点河水流动声和树上的传来的些许蝉鸣。

    原来夏天竟也快到了,皎皎恍惚。

    明明今年社日的时候,她还和她娘、荆南枝在一起的。

    荆南枝给她刻了一只小兔子的木雕,她娘给她刚做了一套夏日穿的新衣裳,她挎着小篮子去看社日表演的时候,舞龙的夏酉依旧戴着头套凑到她面前逗她笑。

    明明不过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怎么现在想起来居然恍若隔世。

    娘被带走了,荆南枝还等在那个山洞,而她甚至不知道哪一日死亡就会降临。

    皎皎从来不知道,原来活下去是这么难的事情,难到她必须拼尽全力,难到她明明快要崩溃,却还要咬牙坚持。

    多月积累的所有惶恐、迷茫、忧虑在这个夜晚终于爆发。

    皎皎骑着马,忽然哭了起来。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流下,大颗大颗从眼眶逃逸而出,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滑落。

    她哭得汹涌却安静,明明身边没有人,却咬着唇不肯发出声音,仿佛发出一声哽咽就像是向这命运、向那戏弄了她的剧情认输了似的。

    皎皎开始想念很多人,想念很多东西。

    想念她穿越前的父母好友,想念芸娘、荆南枝、二公子,想念夏酉和芍药,想念她院子里的槐树、槐树上的秋千。

    那些她曾有的,现在都消失了。

    三昧寺的僧人念经时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皎皎想,难不成剧情说她该死,她就要死?那个作者寥寥几笔,她就要心甘情愿地死?

    凭什么!凭什么!!!她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皎皎抹去泪水,继续向前。

    她不能认输。她是有人爱的人,还有很多人在等她,她才不能输。

    马蹄声响起,皎皎知道是殷鞅追了过来。

    她不吭一声,挥动马鞭,想要驱使着白马加快速度。可她本就与这白马磨合得不好,心意不通,再加上她学骑马不久,还不懂许多骑马的技巧,因此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鞅纵马从她身侧越过。

    他如疾风,从她身侧经过,驾马拦住她的去路。

    皎皎硬生生被他逼停。

    这是皎皎第一次见殷鞅骑马。

    他明显比她要驾轻就熟,哪怕是随便骑了一匹马,看上去也是得心应手。

    殷鞅坐在马上,淡淡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黑衣领口衣摆的凤凰图案都在泛着隐隐约约的光芒。

    他淡淡看过来,如墨般的眼眸似有波澜掀起,下一刻却又归于平静。

    “结束了。”殷鞅道:“燕女,你的任性到头了。”

    任性?在她眼里,她为活命所做出的挣扎,就是任性?

    尽管知道他不知道剧情,可是皎皎还是忍不住要迁怒他。

    她直视殷鞅,笑:“不,还没有结束。”

    他都已经拦住她的去路,这怎么叫没有结束?

    殷鞅蹙眉,刚想说什么,等见到她的动作,却是没忍住瞳孔扩大——

    她竟是疯了一样,不顾他还在身前,狠狠攥了一下缰绳,又冲了过来!

    缰绳握得太近,马儿受了刺激,当下又发起疯来,不管不顾地再度向前冲过去。

    她这是要将他连人带马一起撞开!

    殷鞅大惊之下,不免又觉得荒诞。

    疯了,真的疯了!她为了逃走,居然连命也不要了!

    把他撞开,难不成她就能讨得了什么好?两败俱伤罢了。

    可眼下已经不够他想得更多。

    眼见她已经欺至身前,两人俱是要被装得人仰马翻,殷鞅咬牙,注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身子一个使力便跃然而起,猛然拽住皎皎的手臂,靠着这一瞬间的冲力,将她从马上拽了下来!

    两人一同落下马。

    殷鞅又当了她的垫子。

    让他做出决定的时间太短,以至于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挡在她身下。

    后脑勺撞在地上,左胸口又开始疼。这次疼得比上一次要严重许多,甚至比得上第一次被匕首捅进时的疼。

    殷鞅眼前一黑,唇色都变得有些惨白。

    他忍住痛,不想叫这燕女看笑话,只能装作云淡风轻地起身,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握住她手腕,学着往常的样子嘲讽她:“死了心吧,我不想放你走,你就永远走不了。”

    顿了顿,他道:“三百金,一国太子给你当了两回垫子,你现在值得六百金了。”

    殷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告诉她值六百金算什么,是鼓励她更猖狂,以后好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么一想,殷鞅又想收回这话。可惜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能说收回就收回。

    殷鞅的随从已经陆陆续续赶到。

    皎皎被殷鞅从马上带下摔落,身上当然是疼的。周围都是黑压压的殷人,皎皎头发散乱,踉踉跄跄起身,甩开殷鞅的手。

    她说:“我不是三百金,也不是什么六百金。”

    殷鞅一愣。

    他挥开身后想要搀扶他的随从,眉头皱起:“燕——”

    话还没说完,皎皎已经抬起头来,恶狠狠瞪他。

    她打断他,冷笑:“不是三百金就是燕女,殷鞅,你整日说我无礼,无礼的到底是谁?”

    殷鞅抿唇,觉得这个燕女当真无理取闹至极。他刚要骂她,结果抬眼却看见她的眼——是红肿的。

    她哭过了。他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所有话都憋了回去。

    殷鞅闭了闭眼,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皎皎却没有回答他。

    她转过身,一头扎进身后姗姗来迟的泉衣怀里,不再搭理他。

    这一晚的闹剧终于结束。

    泉衣带着皎皎回到了她的帐篷中,殷鞅这边却是一夜之间第二次喊了大夫过来。

    大夫掀开他的外衣,解开绑带,等看到他胸口的伤口,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道:“太子,几个时辰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磕了碰了?”

    殷鞅垂下眉眼,正怔怔出神。

    听了大夫的话,他回过神,皱眉:“你治伤就好,问这么多做什么。”

    大夫一边替他敷药,一边唉声叹气。

    他愁:即便他神医再世,他也经不住太子这样折腾啊?

    大夫上了药,夜晚便已经过半了。

    可殷鞅怎么也睡不着。他闭上眼就是她纵马横冲过来的样子,想得全是她怎么这么疯。想来想去没了睡意,让人去请泉衣来。

    泉衣跪倒在地上许久,原以为殷鞅要问许多,没想到过了半晌他还是一声不吭。

    她伏倒,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

    许久后,才听殷鞅在上头问:“……燕女可否与你说过她的名字?”

    泉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许怔楞。她还以为太子会问燕女的伤势之类的问题。

    定了定神,她答:“说过的。”

    片刻后,殷鞅又问:“她怎么说的?”

    泉衣头埋得更低。

    她轻声回:“她说她叫皎皎。明月皎皎的那个皎皎。”

    皎皎?明月皎皎?

    殷鞅把这两个字念了几遍,心想:怪不得她不喜欢他喊她三百金,三百金的确是没这两个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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