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做了一晚上的梦。
梦是层层叠叠、一个接一个的。她在梦境中看到了很多人,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梦太满,醒来便难免怅然若失。
皎皎坐起身来,意识恢复的时候, 全身的酸软和疼痛也跟着传来。即便昨晚泉衣已经为她涂了膏药,但这些膏药还没有神奇到抹去所有疲惫的程度。
天光大亮。
泉衣掀了帐篷进来,见皎皎醒来,神色不自觉便是一松。她把水盆和洗脸布放在一边, 又把洗净的青衫放在窗边的塌上。
皎皎双手环膝, 静静坐在床上。
柔顺亮丽的青丝披散在身后,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面色还有些白,怔怔出神, 安静得过了头。
泉衣在帐篷里稍微打扫了下, 转过头见她还是恹恹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她,问:“是昨天骑马摔到哪里了吗?需要找大夫来吗?”
皎皎摇摇头:“就一些擦伤, 不需要找大夫。”
泉衣奇道:“那姑娘为何还不起身?”
她问:“今日不去练骑马了吗?”
皎皎早起后所有的失落被这一句话打散。
她惊讶, 想要从床上起身, 没想到一下子牵扯到了背部的一块青紫处, 疼得她龇牙咧嘴地跪倒在了床上。
没时间去管这些,皎皎双手撑着身下的毛垫,抬起头巴巴地去看泉衣:“我……我今天还能继续去马场?”
她明明记得昨晚殷鞅说的话的, 他不准她再出帐篷,也不准她再去学骑马。
而且昨天晚上她纵马向他横冲过去, 害得殷鞅从马上跌落……他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肯定是要记她仇的, 怎么会允许她继续去马场?
泉衣看着皎皎殷殷期盼的模样, 眼中浮现出一点笑意。
她回答:“太子忙于政务,或许是忘了这事。”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托辞。
泉衣昨晚深夜被太子召到跟前,隐隐约约察觉到太子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
她不知道太子现在对皎皎是什么态度,但却觉得这对皎皎来说不是坏事——至少她还可以学她想学的东西。
皎皎当然不认为殷鞅是忘了自己。
她狐疑:“难不成是在想别的法子整我……”但她很快把这些全都丢到脑后,从床上扑腾起来穿衣服:“不管不管,他有胆子让我继续去马场,我当然要去。”
有本事他再去把她从马上拽下来。他要是再敢那么做,她就死留在马上,看他会不会被马拖出去几米远。
想那么多做什么,抓紧手里能握住的一切才好。
皎皎重振精神,再次来到马场。
让她松了口气的是,昨晚给她牵了白马的马师并没有被殷鞅牵连。马师这回替她牵了一匹健壮高大的棕马过来:“枣红马还有点蔫蔫的,昨日的白马脾气又大,今日您骑这一匹吧。”
皎皎犹豫地接过马儿的缰绳。
她看了看天色,迟疑:“青天白日的,我骑这马不太好吧……我怕连累您。”
马师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他摇摇头,把棕马的缰绳递到皎皎的手中,低声回答:“从今日开始,您想骑哪一匹马,就骑哪一匹。您要是不喜欢这匹,我带您再去马棚里挑。”
这一定是殷鞅下的命令。
皎皎接过缰绳,心中愈发惴惴不安:那坏蛋不会在憋什么大招吧?
想不明白,皎皎只能压下怀疑,继续学骑马。
昨晚和殷鞅闹了一回,倒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他气急了的时候,居然冲昏头脑给她指明了一条逃走的路线。
思及此,皎皎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她偏头,去看昨晚被殷鞅命人拿开的那一处栅栏,眼里渐渐起了光。
——只要找到机会,她就可以从那里离开。
以往学骑马是想着先学个技能,用不用得上还暂且不知道,现如今知道骑马逃跑的确是可行的,皎皎学骑马来当然更认真。
至于殷鞅是忘了她还是又要找法子戏弄她,她已经顾不上了。
那一晚的闹剧仿佛像是一滴水落入江海,所有人当它没发生过,不再提起。
皎皎和之前一样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每日往返于马场、训练场、她的帐篷三个地方。
殷人要和越人继续作战,军粮、兵器运输一事上出了问题,殷鞅整日和将军们在帐篷里议事。
他这样忙,让警惕了半个月的皎皎没忍住想:难不成他没来料理她,是真的忘记了?
忘记是好事,最好一辈子都别记起。
皎皎想,被他这样的人惦记才倒霉呢。
可两人帐篷离得近,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候殷鞅出帐篷的时候,两人也撞到过。
皎皎忘记不了他的戏弄,再加上他之前一直“三百金”“六百金”“燕女”这样喊人,她对他实在摆不出好脸色,所以每回都是眼不见为净,率先扭头离开。
殷鞅的脸色当然只有比她更难看的份。
皎皎不是不知道,这时候惹怒殷鞅是不明智的。
但她对殷鞅做不出伏低做小之事。她看得清楚,知道她哪怕是跪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放她离开,毕竟他曾直言不讳要拿她去对付二公子。便是没二公子的三百金影响他,他记着当初在山洞里的事情,还是要把她带回埕陵好生折磨。
这些都是他说过的,皎皎忘不了。
更何况还有剧情……
一想到这,皎皎心底更添忧虑。
夏日到来,天气渐渐闷热。
皎皎的几件衣裳都是泉衣在幽平郡为她购置的,大多是春衫,前段时间还能穿一穿,现在这日头穿却是要闷着人了。
军营里没法找来燕地的衣衫,泉衣见皎皎每日穿着春衫骑马,晚上回来都是热得一身汗,于是去找营地里的另一位女婢,找她借了两身衣衫。
泉衣个子高,她的衣衫皎皎是穿不了的,那女婢瞧着却与皎皎的身量差不多。
泉衣把这两身衣衫洗净,拿进皎皎面前,道:“不如姑娘先穿这两件衣衫?”
皎皎知道她好意,心里感激她的体恤。
她伸手接过这两身衣衫,原本打算立刻换上,可是摸上衣衫黑色的布料,不知为何发了会儿呆,又改变了主意:“谢谢姐姐的好意,这两件衣衫我先留着。”
泉衣问:“是不是衣衫的颜色……”
她以为皎皎与其他燕人习惯一样,接受不了黑色的衣衫。
皎皎想要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不止泉衣注意到了皎皎的春衫不合时宜。
几日后皎皎去看骑兵们训练的时候,比她早到一步的殷鞅支着下巴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你们燕人就是有风骨,瞧不上我们蛮子的衣衫。”
这还是那一晚后,他第一次同她说话。
皎皎不想理他,去看训练场上的骑兵们。
她人长得白,皮肤又通透,稍微觉得热了,脸颊便泛红。
殷鞅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训练场上的骑兵们,不明白她一介女子怎么能坚持日日来看这些刀剑骑射的:“你每日来看这些,比我来得都勤快,不知情的人看了,指不定觉得你才是主帅,要日日来检阅你的兵。”
他说话不阴阳怪气会死吗?
皎皎被他烦得起了身,率先离开。
只留下殷鞅在原地看了会儿她的背影,怏怏道:“果然不该说她六百金……这谱摆的,活像我欠她六百金似的。”
傍晚吃完饭,皎皎在马场骑枣红马。
如今她学习正遇上了瓶颈期,带着马儿跑上几圈是没问题的,但是马儿跑快的时候却总是掌握不好。
在脑海里复盘了半天还是复盘不出结果,皎皎想,明日还是要继续去看看骑兵们。
她出神,乘着枣红马慢悠悠地在马场里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侧传来殷鞅懒洋洋的声音。
“你缰绳握得这么紧,马儿不被你勒死,倒要谢谢你网开一面,放它们一条生路。”
见皎皎坐在马上低头看过来,殷鞅嗤笑一声:“踩马镫别踩得那么严实,马儿快跑时身体也别靠得那么后。”
他这是在教她骑马?
皎皎抿唇,照着他说的话骑着马跑了两圈,发现依他的话去做,马儿的确跑得更轻盈快速,她也少使了很多力气。
居然是真的在教她。
察觉这一点,皎皎双手拉了拉缰绳,枣红马乖巧停在殷鞅的面前。
她坐在马上,问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总算不当哑巴了。
殷鞅想了想,回:“当你的马术先生?”
她的先生只有一人。他不是。
皎皎没接他的话,而是说:“殷鞅,你在教我怎么逃。”
殷鞅道:“才学会点骑马,就觉得你能逃出去?死了心吧,你再学几年,也没法跑过我的。更何况这营地里还有三千骑兵,他们哪个追你都追小鸡崽一样。”
皎皎说:“你不信的事情,我做给你看。”
殷鞅瞧见她眼中的倔强,不知为何脑海中又浮过泉衣那一晚说的话。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听说你叫皎皎?”
这两个字还是第一次当她面说出来,怎么说怎么奇怪。殷鞅咳了一声:“稀奇古怪的名字……不过你用着还行。”
她的名字要他来说三道四?
皎皎不理睬他,骑着枣红马离开。
说是要跑,皎皎真没骗殷鞅。
接下来一个月,她逃跑了三次。两次刚出马场不久就被殷人带了回来,第三次长进许多,跑了快一刻钟才被带回的。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当然都是趁着天黑走的。说来也巧,这三次都是大夫在给殷鞅换药的日子。
皎皎第三次被带进殷鞅的帐子里的时候,殷鞅气着气着都笑了。
他绷带绑了一半,里面的白色单衣半遮不掩,只随便披了件黑色薄外衫:“我看你就是存心不让我的伤好。”
捉了三次也捉累了,殷鞅终于明白她的决心,对皎皎说:“事不过三,你要是再跑一次,我直接派人把你送回埕陵,让你这辈子都回不了燕地。”
皎皎问:“我老老实实,你便送我回燕地么?”
殷鞅明白她的意思,冷哼一声:“当然不会,我怎会轻易把你送回到崔二手中。”
他继续道:“等和越人的事情结束后,我再来好好想想如何处理你。”
“这就是我要跑的理由。”
皎皎把他的话回敬给他:“事不过三,下一回你就抓不住我了。”
不过是说大话罢了。
殷鞅扬眉自负道:“如果能承受得了后果,你尽管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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