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在营地的时间比皎皎长, 他看着活泼,一副乐观过了头的样子, 实际却是个心细的人。
皎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到那条隐蔽的小径的,又是为何会把守卫打瞌睡的时间都摸得一清二楚的。
春燕答:“之前和静岳一起在田埂聊起天来时,我们想过要一起逃。”
见皎皎果然神情一怔,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轻描淡写地把他们曾经的谋划告诉她:“静岳和辛云想看孙子孙女长大,竹青想回去找刚过门没多久的媳妇, 我么,是想要回去再和我的爹娘弟妹一起生活……解释那么多好像也没用,或许我们就是贪生怕死。”
大家都是想和家人再见面的。
皎皎想,这种心情她能体会。
“规划得那么好, ”皎皎问,“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春燕苦恼地回想:“其实真的差一点就跑了。但是跑得那一天,我们四个人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听到了来自营地里的其他人唱的歌。”
顿了顿,他继续道:“辛云跟着唱哭了, 唱完之后突然说他不走了。紧接着,静岳、竹青都决定留下来。我想了想, 他们都不走,我当然也不走。”
沉默片刻后, 春燕释然道:“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流的是越人的血, 口中说的是与其他国家不同的语言, 唱的是只有越人才会听哭的歌谣。我们应该留下来。”
说到这, 他看向皎皎:“可是你不一样, 皎皎, 你不是越人,你不能把你的命留在这里,这样对你不公平。你不是说过你要去找你娘?你娘还在等着你呢。”
皎皎茫然。
自从知道这是个穿书的世界后,她原以为只要逃离、躲开殷鞅就能活下来,之后便可按部就班地与荆南枝、二公子见面,最后去找她娘,过上她们原有的生活。
可她貌似把一切想得太轻佻了。这不仅仅是书,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一个荒唐的、糜烂的时代。
她问春燕:“你觉得……我能找到我娘吗?”
“你能。”春燕酒窝深下去,眼神亮晶晶的:“皎皎,我觉得你能的。”
他说服她:“你看,你都从殷人严密的防守中跑出来了,这是多厉害的一件事呀。最困难的一关你已经度过,千万不能沮丧。”
皎皎又问:“那你呢?”
春燕笑容依旧明媚。
他说:“我会努力活下去,回去找我娘。皎皎,我们都要努力和自己的娘亲和家人再见面,好不好?”
皎皎伸出右手掌:“击掌为誓?”
春燕弯了弯眉眼,抬手同她轻拍了下:“击掌为誓。”
春燕的调令果然很快下来了。
接到通知后,他来找皎皎,和她说:“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做事了。”
旁边经过的人只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要去前线的事情,实际皎皎知道,他这话是有两层意思在的。
她轻轻点头,一点也不高兴。
傍晚皎皎从帐篷出来的时候,柳叶把她拉到一边,偷偷给她塞了两个饼。
她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春燕的事情了。”
第二句话是:“路上小心,这次不要再随便进城了。”
皎皎愣了愣,抱住柳叶的腰,把头埋进她怀里。
芸娘的身上有淡淡的糕点香,很是好闻,柳叶的身上却是伙房里的烟火气,闻来其实是有些呛鼻的。
但这一刻,皎皎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在芸娘身上才能体会到的气息。
或许因为她们都有一个名叫“母亲”的身份。
确如春燕所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做事。
火焰燃起后,两人坐在田埂上,等待夜深。两人坐在一处,安安静静地仰头去看星星,正如那一晚他来她帐篷外,也是这样陪她看了很久的星星。
丑时到,春燕站起来:“我送你一程。”
他带着皎皎到了那条小径上,目送她远去。
皎皎还没走出几步,被他喊住。她立在原地,听他说:“皎皎,有一件事情想同你说。”
皎皎看他:“你说。”
春燕道:“多笑一笑。你说过我的酒窝好看,其实我注意到你有梨涡。你笑起来更好看。”
皎皎恍惚。
春燕却道:“走吧。再不走守卫就要醒了。”
皎皎就这么上了路。
她孤身一人,只带着春燕的一句叮嘱和柳叶给她的两块饼。
小径路窄,杂草丛生,坡度又高,她走得踉踉跄跄,却稳步向前。过黑的夜色让她想起了那一晚荆南枝带逃亡,祈水郡附近的山上,从坡上下来的时候,荆南枝始终握着她的手。
她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嗯一声,让她知道他在。
这一次荆南枝不在了,她得一个人走。
也许有些路是必须要一个人走的。
皎皎从天黑走到天亮,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得是哪条道,去的是哪里。
她想过回祈水郡,想过干脆直接去魏国找她娘,但再多的想法也抵不过现实。山路坎坷,她辨不清哪里才回去的路,又不敢走得离城镇太近,怕遇到差役,再次被捉回去。
没有马,赶路很慢。
皎皎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日,去了哪一些地方。她每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到后来脑子里只有“活下去”三个字。
直到一场大雨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下雨过后,天气晴朗,她衣衫湿透,继续前行。脑袋发了烧,浑身又湿又重,她没走多少路就摔倒在地上。
摔倒就爬不起来了。
皎皎头晕脑胀。
闭上眼睛的一刻,她想:是不是当书里所谓的白月光注定会死?她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剧情逼迫,还是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普通人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可惜皎皎没时间想那么多了,她彻底晕过去。
没有意识,她自然不知道在她倒下的一个时辰后,一辆简陋的牛车晃晃荡荡地从远处驶来。发现路边有人倒下,牛车原本想不管不顾直接离开,哪里料到经过的时候,却发现倒下的人似乎注意到声响,手指动了动。
是个活人!
牛车终于停下来。
****
皎皎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梦里形形色色走过很多人,从穿越前的父母好友,到祈水郡的夏酉、芍药、二公子、荆南枝,接着是殷鞅、泉衣,最后是春燕、柳叶、静岳几人。
画面一转,最后定格到芸娘身上。
她从没见她娘哭得这么伤心的样子。她抱着皎皎,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让她醒来。
醒来?
皎皎意识猛地被拉回:是的,她得醒来。
她略微清醒,身子依旧很沉。
沉重的身躯拖着她的意识,让她睁眼都困难。她感知道自己的呼吸是艰难的,整个人烧得很厉害。
正觉难熬,额上忽然多了一抹清凉。
一双柔软细嫩的小手覆了上来,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多久,一块湿布巾贴上来,带走了些许难熬的燥热。
皎皎浑身轻松,呼吸都轻便,不再觉得身上压着千斤。
她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身边仿佛有人一直在对她说话。
声音细细软软的,似乎是个越人的小姑娘,听着年纪不大,声线稚嫩,说起话来几个字眼连在一起,软和带着甜味。
越人小姑娘趴在她身边,一直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皎皎意识不甚清醒,听越语又不熟练,但勉强仍能听懂几句。
“你怎么还没醒呀,再睡下去,冬天就要到啦。”
“嘿嘿……真好,我不是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灵鹿。你多大了?我十一岁。”
“你……你长得真好看。”
名叫灵鹿的小姑娘不是一整天都在她身边的。
白日的时候会离开,清晨和晚间的时候便会回来,一边照料她,一边同她说些琐碎的事情。怕闹着她,灵鹿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有时候说得高兴了,又会忘记这事,声音抬高,语气也变得欢快。
这样半清半醒的日子过得不知有多久,终有一日,皎皎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拿走头上的湿布,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嘴唇干得很,她皱了皱眉头,去打量周围的环境。
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
摆放的东西不多,除了她身下的这座床,对面居然还有一座床。那床明显属于一个年纪轻的女孩子,被子和枕头上都绣着漂亮的花纹。
皎皎的目光落到屋子里的梳妆台上。
那梳妆台不大,但摆放得满满的,她只是粗粗一扫,便在桌面上看到了三四盒胭脂、五六盒口脂、七八根画眉黛。除此之外,桌上来摆放了许多耳饰、发饰,两三个化妆盒都摆放不下。
是属于那个叫灵鹿的姑娘的?
皎皎猜测。
正欲坐起来,忽的听到木门咿呀一声,紧接着,一个娇小玲珑、唇红齿白的漂亮小姑娘开门进来。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衫,衣衫上绣满了花的图案,整个人像是把春天披在了身上。
这就是灵鹿?那个照料她的人?
似乎没料到皎皎醒来,灵鹿猝不及防与皎皎对上视线。然后,在皎皎澄澈干净的目光中,她在原地愣了许久,居然慢慢涨红了脸。
“你……你醒了呀。”她局促,收回目光,但下一刻又忍不住偷偷去看皎皎的脸,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我,我是灵鹿。”
皎皎柔声:“我知道。”
灵鹿看着她的梨涡,忽的脱口而出:“你……你真好看。”
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的脸更加涨红,连忙道:“你醒来就好,我给你去拿些吃喝的东西来。”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出门。
皎皎被她的一惊一乍弄得有些愣。
等屋里再度剩下她一个人,她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风夹带着花香,拂起皎皎的发。
皎皎看到了一座她从未料想过的城市。
房屋错落有致地铺列,到处都是楼阁酒肆。各色的花铺满了道路,路上尽是红男绿女,他们个个穿着鲜艳的衣裳,笑声传出很远。虽是深秋,但满街都是春意。
皎皎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座三四层的阁楼之上。
见惯了荒野的败落,一时间突然见到如此繁荣鲜活的城市,皎皎不由怀疑自己是否仍旧处在梦境之中——她真的没有死了吗?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乱了她的思绪。
皎皎回头,见灵鹿正双手抱着一个饭盒,艰难地用后背去关门,模样有些狼狈。
她水润的眼眸在注意到皎皎的视线后更加明亮。
把饭盒放在小桌子上,她又红了脸:“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什么都拿了一些。”
皎皎温声:“谢谢。”
她站在窗边,问灵鹿:“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没料到皎皎会问这个问题,灵鹿一怔:“原来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呀。”
她回答:“这里是长颍,王都长颍。”
长颍?
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里就该是长颍,那么多人朝思夜想的长颍。
皎皎想:一路奔波,本是要回到祈水郡,没想到兜兜转转,却离祈水郡越来越远。
她心里空落落,转头又去看窗外路边的金茶花。金茶花开得耀眼,朵朵娇艳,花瓣拼尽全力张开,像是要在最后的时光里把所有的美丽都一起开尽。
灵鹿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没觉得什么很特别。
她在长颍长大,看惯了长颍的景象,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看了一会儿,她没兴致地收回视线,悄悄去看身边的皎皎。
她问皎皎:“你在看什么?”
“看花。”
皎皎说:“替一位朋友,看看长颍的花。”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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