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改变

    秋末的风偏寒, 只穿着一件单衣,其实是有些凉的。

    但皎皎还是任由窗开着。她受够了睡梦中岁月颠倒的烧意和昏迷,凉风更能让她清醒。

    灵鹿把饭盒里的吃食全都摆在桌上, 殷勤地倒了水, 招呼皎皎:“快来吃东西,再不进食, 一阵风就能把你刮回到天上啦。”

    饭盒不大, 但是被她塞得满满当当, 有样式精致的桂花糕、小份的酱卤鸭,也有一碗汤圆、一碟黄瓜酱菜、一小碗素粥。

    灵鹿道:“我喜欢吃桂花糕和酱卤鸭,可是厨房里的红藕婶子说久病卧床的人吃不得这些, 让我给你吃别的。饭盒又不是装不下, 我索性都给你带过来,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皎皎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一份酱鸭上。

    至少在燕地,寻常百姓一年也是吃不起几顿鸡鸭的。但依着灵鹿的口气, 她似乎并不觉得吃一顿荤腥是什么大事。

    灵鹿发现她没动筷子,苦了脸:“难不成你不喜欢吃这些?”

    皎皎回过神,端过素粥:“不,我都很喜欢。谢谢你,灵鹿。”

    灵鹿当即笑开花。

    她双手撑着下巴, 目不转睛地盯着皎皎吃饭。她越看越出神, 越看越喜欢, 只觉得面前这张脸处处长得好,处处长在她的心坎上。

    皎皎乖巧地把粥喝完, 她看上去比谁都高兴, 急急忙忙把酱鸭子推过去:“尝尝这个, 红藕的酱鸭子做得堪称一绝, 长颍没人比得上。”

    灵鹿让皎皎吃什么,皎皎就吃什么。

    她本来已经饱了,但听了灵鹿的话,还是拿起筷子:“好,我来尝尝。”

    酱鸭子确实做得好,咸淡适宜,酥软得当,落入肚中,唇齿尚带三分香。

    皎皎喝了一口茶水,歉意道:“我吃饱了。”

    这回是真的再也塞不下什么了。

    “能吃这么多很好啦。”

    灵鹿以一种大人哄小孩的语气说,把碗筷碟子利索地塞回饭盒,扶着皎皎回到床上:“你快躺下继续休息,昏迷了好几日,可不能被风吹坏了。”

    说是扶,其实说是拽更恰当。

    一边这么说,灵鹿替她掖了掖被角,一边去关窗。

    本是打算全关了的,但想起皎皎刚才看花看得入神,她想了想还是没把窗关严实,而是留出了一道细缝,希冀这细缝能带进来一些金茶花的花香,好让皎皎在床上也闻得到。

    灵鹿关好窗,蹬蹬蹬地跑过来,坐在皎皎窗边的凳子上。

    皎皎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已经被她握住。她惊讶去看灵鹿,却听灵鹿问:“我……我该怎么称呼你?”

    皎皎后知后觉,原来她还没有告知灵鹿她的名字。

    她扯了扯嘴角:“称呼我皎皎就好。”

    “皎皎……皎皎……皎皎……”

    灵鹿念了几遍这名字,真诚赞叹:“你的名字真好听。”她盲目,“简直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皎皎稀奇:“你知道这名字的寓意?”

    “你的名字还有寓意?”灵鹿大惊,继而赧然,“我只是认为,什么名字用在你身上,都是好听的。”

    皎皎被她夸得有些受不住。

    她是当真不知道这个叫灵鹿的姑娘为何待她如此亲热。

    受不住,只能转移话题。

    皎皎终于问出一个自她醒来后就想问的问题:“此处是长颍的哪里?灵鹿,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一直叽叽喳喳的灵鹿被问得突然歇了声。

    她握紧皎皎的手,支支吾吾道:“这里,这里是极乐坊……”她目光闪躲,不敢去看皎皎的眼睛,这个那个半天,才道:“窈娘一会儿要来,她会和你说的。”

    极乐坊……

    其实这名字已经透露太多。

    皎皎想到自己为什么睡了一觉就能从殷、越边境到长颍,隐约猜到些什么。

    她心一沉,恍然中又有些命运如浮萍的凉意。

    大病未愈,皎皎眉眼本就带了三分几分憔悴,此刻垂眸抿唇,更添了几分疲惫。

    灵鹿看得心跟着颤悠悠的,十分不忍心。

    “我们这其实不错的,有窈娘护着我们,没人欺负我们的。”她悄悄透露,握了下皎皎的手,起身:“我去喊窈娘来。”

    灵鹿口中的窈娘,是极乐坊的坊主。

    她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凤眼丹唇,雪肤花貌,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更兼得身材窈窕,人如其名。

    皎皎抬眼看了窈娘一眼,窈娘便笑:“我的三金花值了,你绝对不止三金。”

    窈娘细细端详皎皎的眉眼,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满意。

    打量结束,她很是直白地对皎皎说道:“你晕倒在乡间,是过路的商人救了你。他擦干净你的脸,发现你长得好,便生出心思想要做一笔好买卖,于是把你送到了我这里,从我这里取走了三金。”

    是该感谢商人救了她,还是要恨商人转手卖了她?

    皎皎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很茫然。离开了芸娘,她发现她根本对这个世界无可奈何。

    窈娘轻哼一声:“算他做对了买卖。”

    到底还是可惜那三金,她惜叹:“我从没花过那么大的价钱买一个人,你算是开了我的先例。”

    皎皎默然片刻,轻声问:“你要不要送我去燕地?或许你能得三百金。”

    她实在没了办法,挣扎问出这句话。

    皎皎开口,窈娘先是诧然:“雅言?原来你不是越人。”

    反应过来皎皎说了什么,她捂唇噗嗤笑出声:“我看你是烧糊涂了,编理由也不编得像样一点。我说你三金,你转头便给自己抬了百倍身价,当真是小看我窈娘。”

    皎皎失语。

    她苦中作乐地想,从三百金流落到三金,是她混得越来越差了。

    跑了几个月,和剧情斗,和这个混乱的世道斗,她终于觉得有些累了。

    她感到迷茫,觉得天下之大,逃得出这个,却逃不出那个。她太微小,命运不由她。

    窈娘道:“别管是燕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人,到了我这里,都是我的人。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愁你吃喝,只要我窈娘还有一口气,没人能欺负你。”

    见皎皎依旧不言不语,她抬了抬眉:“你是从外边来长颍的,难不成还不知道外面多不安宁?来了长颍是好事,每日不用担心衣食住行,不用担心哪一天颈上的脑袋掉了地,你该庆幸才是。”

    皎皎由她的话想到了春燕和柳叶她们。

    同是越地,有人活命都难,有人却不愁吃喝,每日睡得香甜。

    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这个世界仿佛割裂成两半,一半是尸山火海,一半是美酒花海,而她正处于中间,被两边同时拉扯。

    窈娘还要同皎皎说什么,忽的听到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杂役慌张忙乱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窈娘,有急事。”

    极乐坊好好的,能有什么急事?

    窈娘撇撇嘴,本来要同皎皎说的话全都吞进腹中。

    她悠然叹口气,幽幽道:“当真是我的活祖宗,日日夜夜要闹,不让我好过。”

    窈娘起身,摸了摸皎皎的脸,怜惜道:“离新岁只剩一月有余,你尽快把身子养好,别的事情暂且不用想,我也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啧,十二分的好样貌,硬生生被瘦到了七八分,我瞧着实在心疼。”

    离开屋子前,她最后对皎皎留下一句话:“极乐坊是伶人坊,不过和其他的伶人坊不一样,我们只卖艺不卖身。你运气是真的好,遇到了我。”

    倒霉蛋中的幸运人?

    皎皎听了她的话,实在不觉得多高兴。

    晚间的时候,灵鹿再次回来,仍旧抱着一个饭盒,进门时用后背关门,冒冒失失。

    这次饭盒里的东西少了些,想来她是终于意识到,生病的人显然更爱喝粥。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楼下吃晚膳。红藕做得菜都很好吃,没人不爱吃。”

    顿了顿,灵鹿迟疑问:“皎皎,窈娘和你聊过了吗?”

    皎皎点头:“我知道我是被卖来的,花了窈娘三金。”

    她的语气平静。

    灵鹿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在暗自伤心,安慰她:“你待一段日子就知道了,窈娘对大家都很好,她从不让那些坏人接近我们,虽然有时候做错事或偷懒会被她教训,但坊内的姐妹们都很敬重她。”

    说到坊间的姐妹们,她兴奋起来,凑到皎皎身边:“你好起来后我带你去和姐妹们一起玩耍,她们都很希望见见你,还说明年春末的花浴要和你一起去。”

    灵鹿感受到一种甜蜜的烦恼:“我以前还觉得独自一人住一间房太可怜,别的姐妹都有人作伴,现在才知道窈娘最挂心我,要把最好的留给我。”

    她握住皎皎的手,诚恳地像是说什么重大宣言:“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又来了。

    皎皎没忍住,问:“灵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灵鹿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你好看呀。”

    这理由真的是……

    皎皎揉了揉眉:“以前是有人说我长得好,却没你说得那么夸张。我面容也许不差,但绝对没那么好。比我好看的比比皆是。”

    比如她娘、荆南枝和二公子,个个样貌都是世间难寻。便是那讨人厌的殷鞅,容貌也是无懈可击。

    灵鹿惊道:“比比皆是?皎皎,你说的是什么神仙地方。”

    她拿了铜镜来,让皎皎照镜子:“你是多久没有照镜子了?”

    皎皎的确是很久没有照镜子了。

    从祈水郡离开后,她整日想着逃逃逃的事情,哪有空管自己长得什么样,甚至在越人营地里,每日把灰土往脸上抹,就怕别人多看她一眼。

    在她记忆里,她还是祈水郡那个两颊圆润的卖糕女。

    可是现在——

    铜镜擦得干净,把里面的人映得一清二楚。

    皎皎低头,看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不由失神。

    原先被她抱怨过的婴儿肥不知何时清减下去,镜中的女孩脱去了稚气,显露出几分春花欲绽的清艳动人。

    这美丽是青涩的,却决不是能忽视的。

    皎皎怔怔:这张脸,的确是比起小时候更像她娘。

    一想到这里,皎皎便没了兴致。

    她推开铜镜:“我长大了。”

    灵鹿笑:“你说错了,这不是长大了,是长开了。”

    皎皎固执:“我没说错,我是长大了。”

    灵鹿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去。

    这一年所有的忧虑、疼痛都仿佛在这一场病中爆发,皎皎足足在屋内养了七八日才好了大半,面颊莹润一些。

    窈娘来看过她一回,仍觉得她养得不好,又请大夫为她配药调养身体,还专买了珍贵的膏药,让她用来涂抹在身上的擦伤。

    等到一日晚上喝完药涂完药膏,皎皎推开窗看到外头的飘起的雪,才想起问灵鹿:“现在是哪个月份哪个日子?”

    灵鹿报了个日子。

    皎皎呆愣:“好巧,原来今天是我的生辰。”

    生辰?

    灵鹿跳起来:“怎么办,你今天都没吃长寿面!”

    皎皎拉住她,免得她冲下去请红藕做长寿面:“这么晚别麻烦人家了。生辰而已,与其他日子没差别。”

    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芸娘给她做的长寿面,她抿了抿唇:“何况长寿面吃的只是寓意而已,不一定准的。”

    灵鹿垂下肩膀:“啊,好难过。”

    她怏怏:“生辰是多好的日子呀。我前几日还在想,你生辰的时候一定要给你打扮。我有那么多漂亮的耳环发饰,还有很多式样的花钿,用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

    皎皎失笑:“……若你很有兴致,即便不是我生辰,我也可以陪你几回。”

    灵鹿察觉她的言下之意,顿时激动坏了。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一股脑把自己的首饰盒全都搬到桌子上,打开盒子一个个看,嘴上念叨着:“这个发绳好看,要在除夕给你戴……这个耳饰,好像很适合上元节……不不不,好像花朝节更合适。”

    正碎碎念,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坛子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年轻公子哥们畅快肆意的笑声响起,清晰得就像是响起在耳侧。

    皎皎蹙眉,刚想打开窗子去看看怎么了,灵鹿却一把拉住她。

    灵鹿很有经验:“准是谁家的浪荡子出来喝花酒喝醉了。这些浪荡子喝醉了就会扔酒坛子说胡话,在地上瘫着睡一晚上也是常有的,你不必管他们。”

    她不以为意:“等他们嚎两声,嚎累就没声了。”

    皎皎惊讶:“可外头在下雪。”

    灵鹿笑嘻嘻:“下暴雨他们都这样。你刚来长颍,不明白长颍的人喝酒和发酒疯是不挑日子的。雨越大,雪越深,他们发起酒疯越痛快。”

    原来是这样。

    皎皎打算回床上休息。此刻时辰已经不早。

    但她不过迈出两步,便听窗外有公子哥哈哈大笑:“殷人暂退,喜事!喜事!值得我再痛饮三大坛美酒!醉卧雪地何妨?畅快!”

    殷人暂退?

    皎皎停住脚步,原先升起的几分困意消散得一干二净。

    似是又喝了几口酒,公子哥剧烈地咳嗽几声,又是一声痛快笑意。

    他恶狠狠道:“要我说,这一刀刺死殷太子才好!上一次逃过是他侥幸,这一次定要取了他的命!”

    皎皎心神大震:……剧情改变了?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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