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鞅被刺了一刀, 伤得该是很重,否则以他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殷人退兵的。
可是剧情里, 他是没有受这伤的。自书中的“皎皎”替他挡了一刀死后,他便势如破竹, 带兵一路向中原进军, 屡战屡胜。
书里的结尾, 是他带着殷人入主中原,天下人都对他俯首。
那样意气风发的殷鞅, 现在却倒在了殷、越边境, 生死不明?
她不替他挡刀, 那一刀竟然真的由他自己挨了。
油灯熄灭, 屋里另一侧传来灵鹿悠长的呼吸声,不时还传来几声她细微的呓语。
皎皎却睁着眼看着床顶, 怎么也睡不着。
剧情变了。
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 一切改变了, 她的命运变了, 殷鞅的命运也变了。她的逃跑是对的, 如果继续待在殷鞅身边,此刻生死不明的就是她。
这是不是意味着, 原书中早死的她终于可以摆脱剧情的影响, 留下命来在这个乱世活下去?
在一阵短暂的喜悦后,皎皎很快陷入新的忧惧中。
她想, 剧情既然改变了, 那其他人的命运是不是也会跟着变化?她原先最大的安慰, 便是知道她娘、荆南枝他们都活到了剧情的结尾, 所以她只是努力想要留下自己的命来, 争取有朝一日再和他们重逢。
可现在剧情变了,她娘和荆南枝还好么?
魏太子带走她娘,她娘又怀着孕,想来他会保护好她娘的。
荆南枝呢?他之后的路会怎么走,他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在回去山洞后看不见她人,或许在那里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她,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做?他会继续依照着原书的剧情去从军么?便是真的从了军,他能像原书中那样走到那个位置么?
皎皎不敢想下去。
独自一人忧郁半晌,皎皎忽的笑了。这笑里全是自嘲。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纵然不用担心替殷鞅挨刀,可她自己这一路走来,先是被差役捉到营地充军,后是被商人以三金卖到长颍的伶人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比直接死去又好到哪里去?
命是留下来了,苦头一点没少吃。
或许她更该担心自己,担心自己之后能不能一直活下去,活到与他们再相见的一日。
明白了这世道的荒唐,皎皎这一次决定不再贸然行动。
像个无头苍蝇一样逃跑,只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被动,游离在生死之间。她该想一个更安全可靠的法子,既能够保全她的性命,又能够让她能再次和故人见面。
是的,他们所有人都会活下去的。
只要努力前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闭上眼之前,皎皎脑海中浮过春燕微笑的面庞。
她想,殷鞅受伤,或许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希望春燕和静岳、辛云、竹青几人都能安然无恙。
***
雪一旦开始下,便是纷纷扬扬停不下来。
皎皎每日通过窗子向外看,看着细碎的雪花飘落在长颍的亭台楼阁上,覆上一层白,看久了,觉得长颍的雪下得都比别处要轻盈。
窈娘早前为她订做的衣服到了,三套春装、三套冬装。
这几套衣服非常有越地的风格,颜色俏嫩,衣衫上是精致繁复的各色花纹图案。春装多桃花,冬装多梅花,仿佛衣衫都跟着季节开花似的。
皎皎指尖触碰到衣服的纹路,问:“这些衣服是不是不便宜?”
她以前穿的多是麻布衣衫,能感觉到手下衣服的质地与之前穿的衣服的区别。
“你放心,极乐坊不缺银子。你没有享有特殊待遇,每个姑娘穿得都是这样的衣服。”
窈娘轻笑一声,“这几套你先穿着,等开春后,我再让人给你做几套,总不好叫你一直穿灵鹿的,倒像是我极乐坊养不起一个姑娘似的。”
她出手阔绰,皎皎听了,忍不住再次想:极乐坊到底是什么地方?
每一个这里的姑娘,过得都比她在祈水郡见到的普通人家的公子小姐还要好。吃穿用度,无不上佳。
“还是瘦,得再养几个月。”
窈娘捏起皎皎的下巴端详她的面容,犹然带着些不满,可更多的是期待。
她看了一会儿,松开手,对一旁的灵鹿说:“过两日就是除夕,灵鹿你领着她下去逛一圈,见见你的姐妹们。在屋子里整日闷着,心情料想不会好到哪里去。”
灵鹿早就等着窈娘这一句话了。
她迫不及待地应下,眼睛亮晶晶地对窈娘保证:“窈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皎皎的!皎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窈娘看出她的小心思,嗤笑一声。
她伸出素白的食指,轻轻点了下灵鹿的额头:“不过就是贪图人家好颜色罢了,没见过比你更爱美人的。”
灵鹿捂住额头,嘿嘿笑了声。
窈娘走后,灵鹿和皎皎说起极乐坊的事情。
“坊里姐妹几十人,年龄大小不一,但都是脾气好的人。”她说,“极乐坊里又细分三小坊:舞坊、乐坊和戏坊。每个人去哪一坊是窈娘决定的,每一坊学习的内容都不一样。”
说到此处,她笑眯眯问皎皎:“你猜我是哪一坊的?”
皎皎略一思考,回答:“舞坊。”
灵鹿道:“答对啦!”
她看了眼皎皎:“窈娘说明年开春再安排你去哪一坊。真希望你来我这里,这样的话,我们每一日都能够在一起了。”
其实她什么坊都不想去。
皎皎默然,许久道:“我什么都不会。舞不会,乐不会,总不至于去戏坊?”
说到戏,她追问:“戏坊是唱戏的?唱的什么戏?”
“是唱戏的,唱的女儿戏。”
灵鹿知道她是燕人,对长颍和越地的东西懂得不多,因此耐心地和她解释:“此戏本是越北地区才有的,某日先任国君去越北赏花,忽听得花间有几个美人唱此戏,他驻足沉醉欣赏,回长颍后念念不忘,便让人把那几个美人请来长颍,时不时唱戏给他听。”
她笑:“从此之后,女儿戏便开始在长颍风靡开来,各个伶人坊便纷纷设立了戏坊。由国君带头,其余王公贵族、才子佳人都跟着看起来,不仅是他们,寻常的百姓也跟着看——谁人会不爱看美人唱戏呢?”
说到最后,她显然想起自己,嫣然一笑。
皎皎想,长颍的人当真是会享受。
在燕地,每年社日她能看夏酉舞狮已经感到足够快乐了,更遑论看人舞乐唱戏。
“舞乐不会没什么,学学就可以。坊里窈娘请的女师傅都很厉害,教人很有一手。”
灵鹿猜测:“窈娘应该会让你去学琴。你身子没调养大好,舞坊不适合你,至于女儿戏,你不懂越地方言,唱不来,更何况坊里还有——”
似是想起什么,灵鹿肩膀瑟缩一下,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学琴吧!以后你抚琴我跳舞,这该是多快活的事情啊。”
坊里有什么?
皎皎心中升起几分疑窦,但见灵鹿讳莫如深,她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除夕当日傍晚,皎皎自来到长颍后,第一次出屋。
她换上了三套冬衣中的一套,衣服首饰都是灵鹿替她挑的。
灵鹿极爱打扮人,平日里做起事来粗心大意,替皎皎打扮时却全然换了模样,表情认真到不行,为皎皎梳发带簪子的时候,手上动作更是轻巧,生怕弄疼了皎皎,让皎皎下次不敢再让她靠近。
等皎皎站起身来,灵鹿看着她,叹道:“我以前只道青衣寡淡,没桃色鹅黄好看,现在才知道淡也是艳。”
她握住皎皎的手,不知道第几次诉衷肠:“皎皎,我真喜欢你。”
对越人来说,情难自已,是决不能憋在心里的。
他们爱也热烈,恨也热烈。
燕人要求克己守礼,越人却完全相反。
皎皎想起自己曾经写的那首咏娘的诗。那时候二公子说她那诗歌越人一定会很欣赏,她现在终于明白他当时为何如此说。
皎皎出了屋子,左手被灵鹿拉着,由着她带领,一路从楼阁上下去。
除夕夜,极乐坊所有人都盛装而出,欢庆岁末。皎皎随着灵鹿,下了楼阁,过了回廊,步过青石板,再度进入一座三层的高楼。
纵然是冬日,极乐坊内却到处是春色。
一路走来,珠环翠绕,姹紫嫣红,比梅花的淡香在空气中飘得更远的是女儿香。
皎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美人。
她们大多结伴而行,年幼的不过几岁,稍长些的瞧着二十不到,个个雪肤红唇、芙蓉面庞,笑起来的时候,发上的簪子和朱钗微微摇晃,数不尽的风流动人、旖旎多情。
皎皎想,无怪这里叫极乐坊,此处当真人间极乐。
“这里是来星楼。”
灵鹿带着皎皎进了楼中,一手拉着皎皎,一手拉起裙摆,领着皎皎上了三楼:“但凡是佳节,我们都会聚到此处共同欢庆。”
楼中所有门窗全都大开,长颍的风和花香一同从外头灌进来,无处可避。
从一楼到三楼,每一楼都设立了十几张长案,数不清的珍馐美食摆放在案上,香气宜人。每个案上甚至还放了一壶清酒,四五个酒杯。
灵鹿带着皎皎到三楼的时候,楼中正有一名高挑美人含笑抚琴,双颊生晕,眉眼如水。伴着她的潺潺琴声,屋内又是两三美人被起哄起身,随乐起舞。
有人用侬软的越语唱起戏来——
美哉长颍,华采琼瑶。
昭昭日月,悠悠我心。
皎皎被这戏文唱得一个激灵。
她无法不想起春燕,想起唱这歌的静岳、辛云和竹青,还有营地里唱歌的将士。
一同想起的,还有烧一夜还烧不完的火,满地暗红的血。
整晚的如梦如幻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皎皎回过神,恍惚:这真的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么?
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
灵鹿握着皎皎的手,穿过人群,坐到一群姑娘中间,同她们介绍道:“这就是皎皎,和我住一屋的。我和你们说过无数次,现在你们总该知道,我没有骗你们。”
言谈间无不骄傲。
灵鹿的好朋友们,自然多是舞坊的姑娘。
她们看上去比灵鹿大不了多少,此刻听了灵鹿的话,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皎皎。
皎皎被这么多双澄澈漂亮的眼睛看着,耳朵略微烧了起来。
她抿抿唇,轻声:“你们好,我是皎皎。”
没人在意她的雅言,过多纠结她的来处。
姑娘们纷纷上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自己的名字,然后或是握着她的手,或是轻抚她的脸,喟叹:“极乐坊又来了个美人。”
语气是纯然的欣赏和赞叹。
皎皎虽然不适应她们亲密的举动,却察觉到她们没有坏心思。同灵鹿一样,她们想要和谁关系更好,动作便会情不自禁地表露出来。
她微微躲开她们的视线,真挚道:“极乐坊处处是美人。”
静岳说的长颍多美人不假。
皎皎真心实意这么说,周围的一群姑娘都被她说得眼睛更亮。
她们笑起来,都说:“皎皎,你真好,我们真喜欢你。”
哪怕知道她们说的喜欢只是喜欢她的皮相,但皎皎还是忍不住手指蜷缩,很不好意思。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来到楼上的窈娘让她摆脱了窘境。
窈娘一手创办了极乐坊,坊内的姑娘大多是她带回来的。对于坊内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她都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因此窈娘一来,楼内的琴声、戏声、欢笑声霎时间都消下去。
大家都坐在地上,抬眼看她,眼神濡慕。
被这么多人同时这么看着,窈娘的眼神柔了下来,心也软了下去。
她的目光从被舞坊姑娘们包围的皎皎身上一跃而过,扫过楼里所有的女孩,笑着指了指外面的夜空:“烟花快开始了,千万别喝醉酒错过。”
话音落下,外面便传来几声爆竹声,紧接着,漫天烟花从地上升起。
女孩们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撑着地面起身,哪怕衣衫不整,松松垮垮,还是不管不顾地冲到围栏边,仰头去看夜空中的缤纷美景。
皎皎被灵鹿牵着手起身。
自来这个世界后,皎皎第一次见到烟花。
长颍带给她许多这个世界的“第一次”。
漫天的烟花争前恐后地冲上夜空,绚烂绽放,铺满天际。
明明是夜晚,却恍若白日。
窈娘不知何时到了皎皎身后,见她仰着一张白净的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夜空,笑问:“长颍是不是好地方?”
皎皎没有回答。她眼睫微颤,嘴唇翕动,但还是说不出什么话。
她说不出长颍不好,却也说不出长颍好。
“嘴硬。”窈娘道:“总归你在燕地是见不到这样的风景。我听说哪怕在燕地的王都雍阳,人们也从不放烟花——嘁,活得真没意思。”
皎皎正欲回答什么,便听到一侧有人惊叫一声。
她下意识忘了回话,而是顺着那惊叫之人的目光看去。
来星楼西侧一处高楼,有花瓶被人从楼上径直扔下去,哐当一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上好的瓷器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四溅开来。
花瓶只是一个开头。
紧接着,凳子、书卷、绘本,一切可以扔的东西都从西楼被狠狠丢下。
纸张撕成碎片,如雪花一般从空中落下。
烟花盛放的间隙,皎皎见西楼灯亮。
她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哭,哭得声嘶力竭。
来星楼里姑娘们的欢笑声顷刻消失。
大家都朝着西楼看去。
窈娘面色阴了晴,晴了阴,半晌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活祖宗,当真是活祖宗。”
她急急转身下楼,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杂役朝着西楼直奔而去。
很快,皎皎听到西楼的哭声歇了,油灯的光亮跟着一起熄灭。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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