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坊的姑娘们很快知道越鲥又开始作弄皎皎了。
以前是故意让皎皎念书大声, 折磨得她嗓子哑了一个月,现在不让她大声念书,却是让她天天在暴雨大风中上西楼, 害得皎皎每一日回来的时候身子都是湿透的,没几日就开始咳嗽。
灵鹿私下很恼越鲥:“干嘛一直作践你, 便是要和窈娘对着干,也不一定非要一直针对你啊。”
她握住皎皎的手:“你就不该说自己识字, 我看他就是想通过让你念书来找回当年那种颐指气使的感觉。”
皎皎说:“不是的。”
灵鹿气:“怎么不是?不然他为什么下这么大雨, 也要让你天天去?”
皎皎闭上嘴, 她总不能说他只是想让人陪。
越鲥太寂寞了。
西楼高且冷,他说他在上面待了四年。耳鸣的问题时好时坏, 极少数心情平静的时候, 耳鸣会好一点,但大多数焦躁不安的时候, 耳边刺鸣, 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耳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受过的伤,提醒着他挨了越彰那一巴掌, 提醒着他现在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初到极乐坊的第一年,是越彰惦记他最勤快的一年。那一年,他每个月都要被绑上画舫,次次在画舫上哭不算, 回到西楼接着一个人继续捂着耳朵哭。
四年过去, 越鲥再说起这些, 眉眼漠然,语气平淡。
他回忆过去:“父王在的时候最疼我, 说我是最像他脾气的人, 我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在十一岁之前,我一直相信我是越国今后的王。”
说到这,他笑了笑,这笑里没半点温度:“别看越彰现在趾高气扬,他以前在我面前伏低做小,为了讨我开心,甚至愿意伏身给我当马骑。”
顿了顿,越鲥继续道:“他装得一副好兄长的样子,父王死后却联合将军逼宫夺了我的位,一巴掌把我扇成了半个聋子不算,还要把我放在极乐坊里,想起我时就作践我一回。我后来才知道他恨了我这么多年。”
十一岁那年,越鲥什么都没了。
疼爱他的父王没了,地位没了,尊严没了,就连耳朵都坏了一只。他一无所有,跌落尘埃,甚至连常人都不如。
那一年的越鲥是真的差点把眼睛哭瞎了的。
今年长颍夏日的雨下得比往年久。
皎皎在西楼上,听越鲥说起他幼时在宫里看到的稀奇珍宝,说起他如何顽劣地捉弄宫里的太傅们,还说起他当年被他父王搂在怀里,坐在高轿之上,穿过长颍的街巷回到王宫,高轿上全都是长颍百姓扔上来的兰花。
他起初说的时候是带着淡淡的笑的,说到后来却渐渐说不下去了。
皎皎偏过头,假装没有看到越鲥眼里的泪。
她出神看了一会儿窗外歪斜的雨,心想,雨下得大也是挺好的。希望雨声可以盖过他右耳的繁杂,让他可以少受些罪。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便彻底静了下来。
外头的雨越大,风越狠,这西楼才越不像是一个牢笼,才越能成为一间简简单单的楼,为他们遮风避雨的楼。
是越鲥先打破的屋里的沉寂。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他忽的对皎皎说:“你最近不是在学唱戏么,唱一段给我听吧。”
皎皎看他,没开口。
越鲥抬手去遮她的眼睛:“别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会想哭的。”
皎皎的眼睫触碰到他的掌心,越鲥被痒得笑了一声,但还是没放下,继续遮住她的眼。
她不开口,他便又笑:“你不唱算了,我唱给你听。”
越鲥真的给皎皎唱起戏来。
他轻声哼:“月老庙,合卺酒,花好月圆夜。”
掌下的眼睫动了动,很快有了湿意。
越鲥垂下眼,继续唱:“天为媒,地为妁,四拜入洞房。”
这是越鲥听得最多的戏,他听了很多遍,却从没真的唱过。
原以为第一回唱应该会走调,没想到唱来发现词记得,曲也记得。
四年的戏没白听。
他还想着继续唱下去,捂在皎皎眼前的手却被她移开。
“够了。”皎皎说,“我唱就是。”
皎皎唱的其实是不如越鲥好的。
越人生来多情,大多都很会唱曲子,越鲥也一样。皎皎却不一样,她没那么会唱,现如今会的越语多了很多,但唱起戏来总还差了点越人才有的韵味。
幸好她有一副好声线,因此婉婉转转哼起来,有几分青涩,倒也不算难听。
越鲥听得很认真。
起初是捂住右耳的,皎皎轻轻唱下去,他听得入了神,连自己什么时候放下右手都不知道。
皎皎唱完一段,越鲥说:“你有几个字念得不对,我教你怎么念。”
皎皎是个好学生。
她很乖地跟着他念,念到一半,倏忽问他:“你现在听得清楚?”
越鲥被她提醒,才惊觉自己右耳的耳鸣声没那么刺耳了。
他愣:“是的,好了很多。不烦人了。”想了想:“或许是我现在心情很好的缘故。”
皎皎眉眼舒展:“那我再唱几句给你听。”
越鲥说不清这时候心里的感受。
他十一岁前随他父王听了很多女儿戏,但说不上多喜爱,十一岁后到如今,四年在这戏上受尽屈辱,本是恨极了这戏的,但现在在风雨声中听着皎皎青涩又发音不准的戏声,却觉得这戏好听极了。
有一瞬间,在这戏声中,越鲥竟想要就这么死去。和她一起。
失去王位,他没想过死。右耳坏了,他没想过死。四年在戏台上受辱,他也没想过死。
但此时此刻,在皎皎的轻声哼唱声中,他居然想死了。
他们应该一起死去。
此时此刻。
这个念头在越鲥心里升起,疯魔一般长起来。
暴雨从七月下旬下到了八月上旬,渐渐有了歇停下来的预兆。
风停了,大雨也变成了细细绵绵的小雨,极乐坊的姑娘们重新开始了练习舞乐戏的日子,越鲥维持了大半个月的好心情却不见了。
他重新开始焦躁起来,一日比一日易怒,经常怔怔地一个人坐在塌上发呆,发呆着发呆着流下泪来。
皎皎问越鲥:“是耳朵难受吗?”
越鲥看着她:“嗯。你再给我唱段戏好不好。”
可这回唱戏也唱不好了。
越鲥呆呆听了一会儿,忽的扔下皎皎,起身去翻衣柜。先翻出来一件红衣裳,又翻出来一顶被摔坏的凤冠。
一顶上好的凤冠是很金贵的,窈娘不差钱,但也不会任由越鲥天天砸一顶好的。
这顶凤冠是皎皎第一回来给他念书时他戴的。那晚他把凤冠摔破了,上面的翡翠珠子掉了大半,杂役原本想替他清理出去,没想到他疯了一样把凤冠又留了下来。
西楼里的杂役不懂他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凤冠,把好好的凤冠砸成那个样子,可又要坚持留下它。
越鲥穿好大红的衣衫,把凤冠往头上戴。
他不会戴这重东西,戴得歪歪扭扭,发冠上的翡翠珠子禁不起他折腾,再次掉下几颗。他蹲下身把珠子捡起来,胡乱塞回到凤冠里。
皎皎站在一边,眼睁睁看他把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越鲥还是用不来花片。
皎皎看他抿得那么重,胭脂晕开到唇边,明明是极可笑荒唐的画面,她却笑不出来。
皎皎来到越鲥身边,伸手抹去他唇上的口脂。她抹得极为用力,抹得手上一片鲜艳的红,直到他的唇上再也抹不出一点红,她才移开了手。
越鲥看着她,一动不动,烧得他整个人都静不下来的焦躁被她的动作全带走了。
抹完唇上的口脂,皎皎又替他把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取了下来。
上次是他砸的凤冠,这次换她来砸。
这下子本就破烂的凤冠更加破,上次幸存的几颗翡翠珠子全都遭了殃。
皎皎终于开口:“不想做的事情别做。越鲥,别故意让自己变得更苦。”
“原来你也知道我的名字。”越鲥看着她,喊她:“皎皎。”
名字是越鲥听别人喊她听来的。
他早就知道了,在花浴前几日。
越鲥喊了好几声皎皎的名字。
他最后说:“我今天给你看过上台的样子了,皎皎,中秋晚上的画舫表演,你不要去了好不好?我那样不好看,我知道的。”
越人爱美,四年过后,越鲥终于又捡回来点要好看的想法。
皎皎轻声嗯了声,答应了他。
八月十五中秋的画舫表演,窈娘是希望未满十三的姑娘们都去看看的。
尤其皎皎距离这个年岁越来越近,或许过几个月就要上台,窈娘更是希望她能同大家一起去看看,好适应画舫演出的环境和氛围,以免明年上台漏了怯。
皎皎本该逃不掉的,可是却在中秋的前一日发起了烧。
灵鹿叹口气:“准是之前天天去西楼害的!雨那么大,你每天淋湿了身子回来,我摸你的手都觉得像是在摸着一块冰,你前两日咳嗽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
皎皎笑了笑,自己倒觉得还好。
她对灵鹿说:“时间快到了,别让灵蝉她们等太久。”
皎皎发烧,自然不能去。
窈娘让红藕给她煮了粥,让她好好休息。
等所有人都离开,皎皎独自坐在床上。她喝了药,其实有些睡意,但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便坐在床头出神。
她不敢想越鲥,就去想剧情,想她到底有没有错过什么信息,想知道越鲥到底是什么时候登上王位的。
可惜什么都想不起,书里好像真的没写他了。
皎皎想,是了,他们都是不被喜欢的角色,写那么多有什么用,只能当背景板。
这一晚真是难熬。
终于熬到晚上,极乐坊里喧闹声起,是大家回来了。
皎皎没听到哭声。
灵鹿在这时候回来,她急急跑入屋内,匆匆忙忙关了房门,迫不及待要和皎皎分享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她说:“皎皎,你猜今晚怎么了!”
皎皎心一跳,想起了越鲥。
她抿唇,假装不在意地问:“怎么了?”
灵鹿说的果然是越鲥。
她凑到皎皎身边,声音压低,难掩震惊。
灵鹿快速又低低地说:“西楼那位今晚没有哭!”
她犹自回忆今晚的景象,语速慢下来:“四年了,他第一次没有哭……他闭了眼,一整晚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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