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 皎皎再次去了西楼。
她最近一个月常来,杂役对她早就十分熟悉。见她到来,以为她是来给越鲥念书的, 问候几句她的病情就让她上了西楼。
皎皎一步步走上西楼,步子越来越快, 走到一半,终究还是没忍住提起裙摆跑了上去。
西楼太高。
皎皎来到顶楼, 刚要抬手推门, 门却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穿着一身素白单衣的越鲥站在屋内,静静地看着皎皎。他眼睫微眨,目光落在皎皎的面上:“我听到你来了。”
说到这里,越鲥露出笑:“所以我来迎你。”
皎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越鲥。
他脸比纸还白,唇有些干涩, 表情却是极宁静的。只除了眼下的些许青黑显出几分憔悴, 几乎看不出半分异样。
皎皎想,他眼睛没有红肿,灵鹿说得没错, 他真的没有哭。
四年来,第一次没有哭。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有多漂亮, 越鲥这样想, 垂眸避开了皎皎的视线。
他侧过身, 让皎皎进门,像是同她说起一件趣事:“我半刻钟前还睡在床上, 梦里梦到你来见我, 我高兴得醒来, 就听到了楼下你的声音。你果真来见我了。”
梦到她, 她就来。
睁眼的一瞬间, 越鲥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还在梦中。
能听得清楼下她的声音,看样子他的心情不错,耳鸣的问题没那么大。
皎皎心定了一定,随他进了屋。
可她的心情还没好上多久,等看到他关门袖口滑落时露出的手腕,却又坠入谷底。
越鲥有一张无可置疑的漂亮面孔。
正如他所说,他当年乘坐高轿往长颍街上走一遭,高轿上全都是长颍百姓扔上来的兰花。越人爱美人,他们曾经那么爱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国君爱子的身份,更是因为他的他长了一张长颍人爱极了的脸。
这样的越鲥,藏在袖中的手腕却是极难看的。
皎皎早知道他的手臂和手腕上都是伤痕。他捂着她眼睛的时候,他手腕的肌肤贴着她的面庞,她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纹理。
他手上的疤痕,有新的,有旧的,现在又多添了好几道,是肌肤和粗糙的东西摩擦出血后行程的,经过一个晚上,伤口周围还带着浅淡的红。
越鲥所有的伪装全都被手上的伤口拆穿。
注意到皎皎的视线,他愣了愣,手指蜷缩,把手藏于身后,结结巴巴同她解释:“其实是小伤,一点感觉都没的……只是我昨晚上台前没哭没闹,他们以为我憋着要上台闹,所以绑着我的时候麻绳绑得更紧了而已……你、你怎么哭了呀。”
于是刚刚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越鲥无措地替她擦泪,声音跟着哽咽起来:“皎皎,你别哭。你哭我也想哭。”
真奇怪,昨晚在台上都没掉的眼泪,现在却一颗颗掉下来了。
以前没人为他难过,他要哭,现在有人为他难过,他还是要哭。
皎皎抿唇,捉住越鲥的手,摸了摸他的伤口,第一次问他这些伤痕的来因:“是别人弄的么?”
手腕被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越鲥有些楞。
好半晌越鲥才回神,跟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生出几分羞愧:“我……我没别的办法了……我不这样,他们没人听我话。”
他急急忙忙道:“我昨天晚上就和窈娘说了,让她以后不要再绑我着我上台。我没法陪着她们唱戏,但乖乖坐在椅子上却是没问题的——我昨晚就做得很好。”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皎皎以前讨厌剧情,现在却迫切希望它快点到来,最好快进到他重登王位的那一天。
想起原书中屠尽长颍二十万人后了断自己生命的越鲥,皎皎闭了闭眼,再度想起殷鞅说他的八字评语“疯癫残忍,滥杀无辜”,又开始觉得无力。
她握住越鲥的手,对越鲥说:“别怕,我陪你。”她说:“明年窈娘就让我上台了。我去台上陪你。”
越鲥显而易见的高兴起来。
他问皎皎:“你演哪个角?”
皎皎说:“没几句词的角。”
她这水平哪能担得起重要的戏,窈娘只不过是让她上台锻炼一下胆子,“就是书生身边的那个书童。”
越鲥听了蹙眉:“书童不好。”
他被迫听了同一场戏四年,不管愿不愿意,但对这戏的了解却是一般人都赶不上的。他当然知道书童这角色是多么吃力不讨好,甚至是有几分愚笨的,戏中犯了错事后,还被书生踹了几脚。
皎皎笑他当真:“都是戏而已。更何况我倒是很满意这个角色,没几句词,但又能一直在台上。”
越鲥还是闷闷生气。
他问皎皎:“你能不能演书生?”
皎皎觉得他实在异想天开:“你在说什么玩笑话。戏坊的灵珊姐姐学了十多年戏,要身段有身段,要嗓子有嗓子,我拿什么脸去和她抢这个角色?窈娘不会同意。便是窈娘同意,我上台开口唱一句,台下的几千几万人都要嘘我。”
越鲥道:“他们才不会嘘你,你长得好,他们喜欢都来不及。”
说到这,他想起了初见时皎皎手里的大把兰花,忽的有些黯然:那么多人都送过她花了,只有他没送。
他所说的,的确爱美成疯的越人做得出来的。
皎皎息了声音,说不过他,只能道:“反正书生是不可能的。”
书生自然是不可能演的,但皎皎的书童一角却是板上钉钉确认了的。
这几个月来,她戏唱得越来越好,书童的戏只有几句词,她便翻来覆去学那几句,把那几句唱好。
扮书生的灵珊惊奇道:“你怎的进步这么快。只听你唱这几句,我绝对想不到你竟然是个燕人,越语也是才学了一年的时间。”
她夸皎皎:“你越语如今说得很好,唱戏也有天分。”
皎皎被夸得心虚:哪里是她有天分,全都是越鲥一个字一个字教她的。
窈娘在乐坊那里听惯了女师傅说皎皎没悟性的话,原本把皎皎塞到戏坊,心里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的,但没想到皎皎却给了她一个惊喜。
戏坊里的女师傅居然说皎皎唱得挺好。
“谁能想到你在女儿戏上有天分。”
窈娘笑眯眯,想到皎皎来了快一年了,去端详她的脸:“不错,越长越好了,现在看来,也许两年内你就能接了灵珊的位置也不一定。”
演书生?
皎皎愣住,想起了越鲥的话。
哪知道窈娘只是随口一说,话音落下她自己先摇头:“不行,演书生浪费了你这张脸,美人就该演美人,要是没有——”
说到最后她收了音,不再继续说下去。
其实窈娘想说的是,要是没有西楼那位,皎皎合该演“小姐”那样的角色。
看着皎皎比之去年愈发动人的美貌,窈娘已经能想到皎皎初登场时,台下观众追捧痴迷的脸。
可惜了。
……或许该为皎皎另外编部戏?
窈娘思考起这件事。
天气渐渐凉下去,越王让人把长颍城里春日种的桃树和柳树全都挖了,又再度种上了金盏菊和梅花。金盏花的香气没闻多久,冬日便来了。
灵鹿把皎皎生辰的消息喊遍了整个极乐坊。
皎皎因此在生辰这日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生辰祝福。
红藕为她煮了长寿面,极乐坊的几十个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她吃下去,一齐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她们一个个送上给皎皎的生辰礼物,大多送的都是漂亮的首饰和胭脂水粉,还有一些会送自己绣的帕子。
皎皎收下,心想之后她们过生日,她也要一一送回去,给她们也过生辰。
晚间的时候,杂役说起长颍城外的情况。时隔多日,皎皎再度听到了殷鞅的消息。
——殷人又破了越人两座城。
怎么每年生辰都要听到这人的事情?
皎皎真觉得晦气。
殷鞅越是如同书中写的那样势如破竹,她便越发烦躁。之前被殷鞅掳走的那段日子简直成了她的阴影,肩膀上曾经替殷鞅挨过一刀的地方仿佛都会因为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而隐隐作疼。
一年过去,距离长颍被破只剩下三年。
这三年中,究竟是哪一个节点,会让现在一无所有的越鲥成了越王呢?
一味在极乐坊等待,且不知道这个剧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来,皎皎只觉得憋闷。
她想:到底是什么契机会让现在的越王倒下?有没有办法能让她和越鲥迅速摆脱现在的境地,更早抵达得偿所愿的一日?
皎皎想得头都疼了也想不出来。
极乐坊的姑娘们的动静闹得大,越鲥当然知道了皎皎生辰的事情。
可他呆呆坐在西楼上坐了一个下午,也想不出能送皎皎什么。
越鲥曾是国君最宠爱的孩子,他当然知道天底下最好的珍宝是什么。他见过那么多的好东西,现在却拿不出一样送皎皎。
一想到这,他开始躁郁起来。右耳的耳鸣加重,他顾不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竟急得哭了出来。
快点想!快点想!再不想这一日就过去了!
越鲥催促自己,可是越催促越急,越急越想不出来。
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窈娘给他置办的,什么都不属于他,他看了一圈,茫然四顾,心中愈发绝望。
这里到底是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越鲥红着眼眶,实在别无办法,只能拿了笔墨纸砚,伏在地上开始作画。
他画他见过的各种皎皎的模样。
画她头戴帷帽、手拿兰花站在桥上的样子,画她花浴后站在楼下抬头看的样子,画她为他哭的样子。
他画到疯狂,手不停,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大冬天的,额上居然出了汗。
只有画是属于他的。
越鲥无助地想,他只能送她画。
越鲥伏在地上,脸上、手上、发上、衣衫上全都沾了墨。
他恍然不觉,捏着笔画了一张又一张的画,画到天彻底黑下去,画到满屋子的地上都是纸。纸上只有一个人。
直到画到墨都用尽,越鲥才直起身子。
伏着身子作画太久,又久未进食,他红着眼眶险些栽倒在地,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摔倒。他狼狈地坐在地上,怔怔去看满地的画。
张张是皎皎,张张不是她。
耳鸣烦人,越鲥捂住右耳,忽的暴怒,直接把辛苦画了几个时辰的画全都团做废纸团。
他坐在一堆废纸团里,捂着脸哭起来。
到最后,竟然连画都无法送她。
这一日,越鲥到底还是什么都没送出。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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