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燕人所料, 在燕地使臣去往埕陵表达了燕、越两地的想法后,殷王果然大怒。但燕人挑选的这个时机太好, 殷王不希望太子的登位仪式受到影响,因此还是忍着怒气答应。
消息传来长颍后,长颍满朝上下欢呼不止。
不到三日,皎皎就随着越鲥开始了赶赴燕地的行程。
一切果真被他料中。
皎皎坐在马车里,想到自己今生居然还有回祈水郡的一日,仍旧是有些回不过来神。
越鲥见她接连几日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也随着想起皎皎与他说过的身世。祈水郡毕竟是她待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她对那地方有眷恋也正常。
即便知道皎皎的表现情有可原, 但越鲥仍旧是有些醋。
他想,她爱长颍须得爱过祈水郡才行。祈水郡只是她童年所居住之地,长颍才是她要待一辈子的城市。
想起要留皎皎在长颍, 越鲥又想起了皎皎的娘, 那位远在魏国王都的魏王后。
他开始头疼起来:到底如何才能把魏王后带来长颍?
玉年说得没错, 尽管他没有称霸六国的野心, 但哪怕为了皎皎, 为了他自己,他也得让越国再次强大起来才是。
越鲥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此次远赴燕地的祈水郡, 乃是越鲥成为越王来第一次远行。
随行的宫人侍卫众多, 浩浩荡荡, 达千人之数。从随侍的奴仆、马夫厨娘到保护国君安危的侍卫士兵,应有尽有, 派头的确不小。
没办法,毕竟是去和其他两地的国君会面, 安危必须要考虑, 其次面子也不能输。越人最看重面子, 就连这次越鲥与其他两地的国君会面穿的衣衫,都是宫中几十位绣娘熬夜精心准备的新衣。
车队从长颍出发,向着燕地的祈水郡而去。
燕人之所以把这次的会盟定在祈水郡不是没有原因的。在祈水郡之前,幽平郡位于越、殷、燕三国的交界,但是多年前幽平郡被殷人夺走,祈水郡便顶替幽平郡成了燕国与其他两国的交界城市。
殷、越两国有仇,会盟地点放在这两国都不合适,既然会盟是由燕往牵头,那么地点自然也该放在燕地。
果不其然,越国和殷国的人都没有对这个会盟地点提出异议。
长颍距祈水郡太远,便是有意加快行程,一路奔波赶去也要十日左右。
舟车劳顿,人哪怕整日坐在马车上,也不会觉得太舒服。但是幸好路上也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让旅途变得没那么无趣。
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越鲥掀开车帘,看了外面一眼后,笑道:“是有新人在迎亲。”
除了画舫上演的女儿戏,皎皎还从没见过越人成亲的情景。
她跟着向外看去,只见外面一位穿着红衣衫的新郎正背着新娘,笑容灿烂,高声歌唱着新婚的贺词,在两边亲友的喝彩和嬉笑声中,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稳健,长相普通,但一双眼却亮如星辰,满满的都是喜悦。新娘伏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含羞带怯,眼中同样柔情万种。
此情此景,谁看了都忍不住要面带微笑。
皎皎虽不认识这对年轻的新人,但还是为他们感到高兴。她由衷道:“真好。”
越鲥的目光落到这对新人耳上同样的坠子,失神片刻。
他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耳垂,许久才道:“……是很好。”
皎皎被他的动作吸引,顺着看过去,才发现他的两个耳垂也有小小的洞眼。
想起越地男子有佩戴耳坠的习惯,她笑:“越鲥,我没见你戴过什么耳饰。”
越鲥摸了摸耳垂:“我从小不爱戴坠子,后来没怎么注意,洞眼就合上了一只。”
“合上了也没什么。”
皎皎注意到他抚的耳垂是右耳,愣了一愣,安慰他:“不是非戴不可的。”她老实说出心里话:“你长得好看,戴不戴都很好看。”
越鲥的眸光从皎皎白皙漂亮的两个耳垂划过,心里生出几分异样。
指尖摩挲几下耳垂,等皎皎从外面收回视线,复又低头看书,他才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将来还是要戴一次的。”
十日后,从长颍出发的车队终于抵达燕地。
皎皎一想到自己离祈水郡越来越近,一颗心也不由高高悬起。重新回到故地,即将见到故人,总是令人忍不住生出近乡情怯的情绪来。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的时候,她忽的问身边的越鲥:“越鲥,我和你认识两年多了,你觉得我现在和两年前相比变化大么?”
越鲥不知她为何如此问,但还是回答:“我觉得变化不大。你一直是皎皎。”
说得也对。她一直是她。
皎皎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她焦虑的心情被越鲥的一句话抚平。
前去与城门守卫交涉的侍卫回来,向马车里的越鲥回复:“国君,燕王说客栈简陋,因此特地在郡守府扫榻相迎,邀请您和殷王在会盟期间住在郡守府里。”
越鲥摆手:“那就听燕王的吧。”
他没注意到身旁皎皎握着书的手一瞬间捏紧的动作。
来自越地的国君车队终于进入祈水郡内。越人一部分人随着越鲥进入城中,一部分留在城外,暂时驻扎下来。
皎皎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车外祈水郡百姓说的熟悉的雅言,恍然隔世。
居然真的回来了。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种如置梦境的感受在进入郡守府后更加强烈。开门的杂役低着头,皎皎还是认出他就是那位给自己问早安问了好多年的福润。
福润人拔高很多,一直低头,和她印象中偶尔会同她开几句玩笑的模样有些不同,看上去稳重许多。
皎皎的脚步在经过他时停了一下,但见越鲥回头看来,还是继续提步向前走。
她跟在越鲥身后,与他一起随着郡守府内引路的奴仆向前走,穿过花园,每走一步,过往的记忆就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地像是发生在昨日。
这条路,这个花园,她怎么会不熟悉。
有好几年,她都是挎着装满糕点的小篮子来这里,每日都要走过这条路,每日都要穿过这个花园。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在越鲥的坚持下,皎皎和他住在一个院子的相邻的两间屋内。
两人还没到院子里还没多久,燕王就派人来请越鲥去主厅,既是作为地主宴请越鲥,也是要与他说话。
被遣来的燕地奴仆说:“殷王还未赶到祈水郡。国君说是想先与您说两句话。”
这是在殷王来之前先对一对各自的想法?
玉年了然,劝越鲥:“我们该去听听燕王对于这次会盟的具体想法。”
无法推拒,越鲥只能留下皎皎一人在院子里,对她说:“我这次赴宴,应当要很晚才回来。你若是肚子饿了就与仆人说,让厨娘为你做。”
皎皎沉默片刻,却抬眸看他:“稍作修整后,我想出去郡守府走走。”
顿了顿,她道:“……越鲥,城里有许多看我长大的人。他们曾经待我很好。我想去见见他们。”
越鲥愣了愣,道了声好。
迟疑一会儿,他嘱咐道:“记得带上两个侍卫再出门,不然我不放心。”
皎皎点头,越鲥这才留下几个奴仆和侍卫在院中,转身带着玉年去赴宴。
越鲥一走,院子里的侍卫也走了大半,空荡了下来。
皎皎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饭菜垫下肚子,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侍卫出了门。
——在祈水郡,她实在是有太多想见的故人。
这是寻常又不寻常的一日,十七和以往一样正在街头卖货,和一位相熟的客人聊着近来成中发生的新鲜事。
客人来替孩子买不倒翁,十七蹲在地上,一边在自己的货箱里扒拉东西,一边和客人瞎聊天:“……嗐,最近城里谁不是夹紧尾巴做人呢?我十七祖上真是冒了青烟,有朝一日居然能够和三位国君待在一座城里。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客人也不急着马上要货,站在原地等十七找东西,慢悠悠地与他聊下去:“也是。”
他与十七透露:“我年前还想着要去一趟雍阳,看看王都的风土人情,哪里料得到……”
剩下的话他没说全,十七却听懂了。
——哪里料得到他还没出发,久居王都的国君居然带着一大群人先来祈水郡了。
十七终于从货箱中扒拉出不倒翁。
他起身把不倒翁递给客人,从客人手里接过钱,听客人压低声音道:“你上午看到了没,越王的车队已经进入城中。”
燕人是不习惯谈论国君的,但人都爱看个热闹,客人笑了声,悄声同十七分享消息:“我也算去过许多地方,知道燕地的一些事情。听说越地多美人,这次来的国君年纪虽轻,但爱美人更是出了名。据说现在在越地,人人都知道他爱极了一女,半点都离她不得,就连国君游街,也要把她带上高轿。”
说到这,客人想不通:“到底是长成什么样的美人,才能被一国之主爱重到这等地步?”
说起美人,十七收钱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一向是个嬉皮笑脸的人,这会儿脸上的笑却淡了几分。半晌后他才回过神来,表情奇怪:“……你难不成忘了,我们祈水郡多年前也是有过美人的?”
他哼笑:“我想不出更好看的样子了。”
客人知道他在说什么,面容也跟着怅惘一瞬。
他叹道:“长乐巷那一家可惜了。”
但也不敢多说。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间,十七的摊前忽然来了别的客人。
是一位头戴帷帽、身着华服的美人。
按理说,这女子戴着帷帽,十七应当不知道她的长相才是,可是任谁看到这样一个人,都不会怀疑她是美人这件事。
燕地的人爱着青衫,这名女客也着青衫。
可她衣衫上的青却与燕人常穿的青不太一样,颜色浓重,更偏向绿。衣衫是由上好的布料制成,上面的花纹漂亮精致得不像是绣上去,反而像是世间难得的画师画上去一般。
这一身衣衫太漂亮。
有时候太漂亮的衣衫不适合被人穿,因为会压去穿衣的人的光彩。但这样漂亮的衣衫穿在十七面前的这位女客人身上,反倒让人觉得刚刚好。
半长不长的白纱只能堪堪遮住女客的下巴,露出比白玉还要白的脖颈。
她是纤瘦的,却不是纤弱的,亭亭玉立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往来行人都不由悄悄看来,觉得她有一种燕人欣赏的青竹风骨,但隐隐又有一种燕人少有的风流模样。
这种风流,一般是属于越人的。
十七心中一凛,不知道刚才的聊天有多少被这位女客听去。
见到女客身后站着两位不似燕人的佩刀侍卫,他身子微躬,小心翼翼问:“请问贵客是要买什么?”
女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动静。
半晌后她才弯腰,从十七身旁的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张白猫面具,把一块金子递到十七手中:“……我只要这个。”
金子!这是哪里来的有钱人!
这还是十七人生第一次见到金子,他被吓得后背出了冷汗,战战兢兢道:“贵客,这么多钱,我……我找不开。”
女客笑了笑,轻声道:“不用找。全是你的。”
说完,她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对十七说了声谢谢,这才转身离开,朝着青石巷的方向走去。
徒留下十七还懵在她的一句谢谢中不明不白,等她走远,才和之前聊天的客人面面相觑。
“我的个娘咧……”十七捧着手里的金子,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他咋舌:“越人当真是钱多,金子都是随随便便给的。”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哪里来的这么傻又有钱的客人?她明明戴着帷帽,买面具做什么用。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
皎皎拿着白猫面具,向着青石巷走去。
她记得当初与荆南枝逃命时,在出城的时候,十七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帮过他们。她知道十七没认出自己,倒也没多失落,留下一金给他便离开。
祈水郡与她离开时差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变化。
皎皎走在青石巷里,路过多年前与芸娘一起卖糕的店铺时停下。
这里已经换了另一家做糕点,店面是开着的。
皎皎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循着记忆,来到夏酉的铺里。
还没走进去,她已经听到铺子里传来夏酉熟悉的声音。多年过去,他的声音似是苍老了几分,但仍旧是活力满满,很有精神。
“我都跟你说了,这雕花要这么雕!你这个笨小子,怎么就学不会,真是累死你师傅了。我教你这么多回,你怎么就是学不会。”
男孩委屈的声音响起:“师傅,这雕花真的就是很难嘛……握刀刻花,既要力气大,又要手稳,我才十二,哪里有这本事。”
夏酉道:“十二怎么了,十二也能雕花!”
他哼了一声:“你当初有个师兄也是十二岁跟着我学木工的。我和你说,他来了才三天就会拿刀雕花了,人还细致,从来没有刻坏过一块好木材。”
男孩疑惑:“师傅你没唬我吧?我没见过什么师兄。师兄去哪里了?”
夏酉说不出话来了。
他忽的生起闷气来,对小徒弟说:“问问问,就知道问,再问下回不给你买零嘴吃了!”
皎皎面色的笑淡了几分,眼神也有些黯淡下来。
她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发出两声声响,打断了屋内两人的对话,引得他们看了过来。
皎皎把侍卫留在外边,自己一手拿着白猫面具,一手去扶头上的帷帽,无声笑了笑,轻声开口:“好久不见,夏酉叔叔。”
小徒弟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懂这位从没见过的女客为何会喊夏酉叔叔,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刚才还在斥责他拿刀不稳的夏酉自己没拿住刻刀,手一抖,任由刻刀落了地。
不仅手是抖的,他人竟也是有些抖的。
夏酉看着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皎皎?”
皎皎看着他微白的鬓发,心中一酸。
她摘下帷帽,对着夏酉笑:“夏酉叔叔,我回来看您。”
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加了句:“……您看,我还活着。”
还活着。
夏酉眼中泛起泪光,他喉头哽了哽,悄悄摸了摸眼角,笑:“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他其实还想问问南枝和芸娘的事情,但见皎皎眼底的水光,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下去。
有些事不必问太多。
皎皎陪着夏酉在铺子里坐了会儿,聊了聊天。
她没有说太多,只说自己阴差阳错去了长颍,和他说了些长颍与祈水郡不一样的风俗,努力让这段日子精彩一点。
夏酉安静地听她说话。
等皎皎半个时辰后起身要离开,他才道:“皎皎,能看到你长大,我真的很高兴。”
皎皎笑了笑,没有多说,离开的时候偷偷在夏酉的身旁放下早就准备好的金子。
十七见了,夏酉见了,接下来去哪里?
该去家里看看。
皎皎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来到了长乐巷里。
她留下侍卫在长乐巷外等着,独自踏在长乐巷的青石板上,想着还年幼的时候,她也是这么一步步踏着青石板回家的,心情更加奇妙。
街角有碎石子。
皎皎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想到巷子里曾有一群顽劣的男孩追着自己骂野种,而那时候的自己还不仅不怕,反而拿着石头追着一群男孩跑,气势汹汹得很,不由笑出声来。
“我长大啦。”
巷子里没人。她自言自语,把碎石子朝着印象中那些男孩站的位置扔过去:“现在他们再来骂我,我更加不怕他们。”
被自己的幼稚笑到,皎皎在原地乐了半天。
她站在祈水郡的青石巷里,站在她曾经无忧无虑长大的地方,有一瞬间觉得她其实还是当初那个皎皎,那个每日挎着小篮子、篮子里都是香甜糕点的皎皎。
皎皎拍了拍手,拍去满手的尘土,脚步轻快起来,来到住了多年的家前。
“不知道有没有住进新的人?”她犹豫着抬手想去敲门:“……希望是个善良人。愿意让我进去看一眼也好。”
哪知道手指还没叩上木门,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风从门内吹来,掀起帷帽的白纱,皎皎闻到风中有淡淡的花香。夹杂在花香中的,还有一种极淡的香,似是竹香,又似是松香。
是很清冽的味道。
手中的白猫面具悄然落地。
皎皎微微仰头,神色愕然。
有人捡起了她的面具,低头认真地拂去面具上的灰尘。
他擦得细致,直到把那白猫面上的污垢擦得一干二净,才把面具重新递过来。
青年抬起头,对上皎皎的视线,眼底隐有波澜。
多年不见,他与皎皎印象中还是一个模样,清雅柔和,如白玉皎洁,又如青山松翠。
皎皎久久看他,一时间失了言语。
其实早就知道会与他见面,但皎皎不知道这次见面会来得那么突然。
她那么猝不及防,他却平静地像是等候她已久。
皎皎不说话,也不接过面具。
终究还是崔宿白先认输。
他无奈地笑了笑,收起面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皎皎许久,说的第一句话是:“皎皎,这些年过得好吗?”
不好。很不好。
皎皎的眼里的泪突如其来地下来了。
她双手捂着眼,无法控制眼泪的落下。
哪怕一直用手去抹,却还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眼泪。
太奇怪了。
皎皎想,明明她在夏酉面前可以装得很好的。她可以隐瞒夏酉这些年的许多事情,只挑拣一些趣事和夏酉说,假装自己过得也很好。
可是现在,她却连一个笑都假装不出。
在他一句清清淡淡的“过得好吗”的问候下,她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家长,眼泪终于有了可以宣泄的地方。
皎皎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过得好吗?
过得一点都不好。
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累,和很多人失散,很多次差点死了。
这个世道怎么这么难啊。
想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啊。
皎皎无声落泪,崔宿白站在她面前,安静地陪着她。
他低下头,想去为皎皎擦眼泪,但想到手刚刚擦过面具,于是在空中停了一瞬,还是无力地放下。
“对不起。”他对皎皎说的第二句话是,“对不起,皎皎,没有兑现诺言保护好你。”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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