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崔相

    这是第一次皎皎哭得这么狠, 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见到了二公子,她原本是想表现得好一点的。

    在她的设想中,她该更加从容不迫, 就像她在夏酉面前一样, 轻描淡写地把过往几年的岁月一笔带过,甚至可以对他开一句玩笑, 说:“二公子, 我还活着!接到我让使臣递去的消息时,你是不是很惊喜?”

    设想得很好, 现实却狼狈太多。

    皎皎捂着脸, 任由泪水从指缝中低落, 原本忍着不发出声音,但听到他轻叹着说了两声对不起后, 喉中终于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她哽咽:“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最对得起我了……从始至终, 你一直很努力地在保护我。无论我在哪里,我都知道的。”

    他为什么要道歉?

    他不该道歉的。

    多年前,是他在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时救下她和她娘, 庇护她们母女这么多年。

    没人当她的先生, 他来当;书院的老夫子说她女子读书离经叛道,多年后, 不明她生死的他却要让全国的女子都有进学堂的机会。

    他不爱出风头,在祈水郡多年一直低调行事, 可殷鞅说, 在知道她逃亡后, 他却忽然昭告天下, 花三百金只为知道她的行踪。

    他做得太多。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本不该为她操劳这么多的。

    皎皎用力抹去脸上的泪,露出哭得红肿的眼。可是泪水一时要怎么止得住,她刚擦完,眼中立刻盈了泪。

    皎皎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忍着泪,忽的往前一步攥住崔宿白的衣袖,仰头看他。她努力像小时候在他面前那样,对他露出笑,说出那句一直想对他说的话。

    “二公子,我长大啦。”嗓音有些抖,泪水顷刻落下,但她还是忍着难过,冲他笑:“一直很努力,一直很坚强。能和您再次见面,真的是太好啦。”

    崔宿白静静看着皎皎。

    他看着她哭得鼻子眼睛通红,明明很努力在笑,眼里却都是泪。

    崔宿白一直知道皎皎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当年她那么小就知道护着芸娘,被人踹了也不哭,从地上爬起来后,就像只小兽一样去扑带芸娘走的坏人。后来她要读书,偷偷去学堂外面听课,被老夫子拎着来到他面前,老夫子骂得唾沫直飞,她也没掉一滴泪。

    她一直是个很乖、很善良、又很坚强的孩子。

    可这样乖、这样善良、这样坚强的皎皎,现在却在他面前,哭得那么无助,眼泪一点都停不下来。

    长颍那么遥远的地方,她一个女孩子是怎么过去的?

    崔宿白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她受了多少苦。

    可他明明答应过要保护她的。

    他明明是打算要保护她一辈子,让她在他的羽翼下开心快乐地过一辈子的。

    “皎皎。”崔宿白看着她,“哭也没关系。我在这里。”

    皎皎觉得自己一直哭的样子很窝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二公子的面前,她就真的成了个窝囊废,必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忍住把这些年的经历都吐露给他听的冲动。

    她听他这么说,又要去擦眼泪,结果手还没抬起,一块绢帕已被他递至面前。

    这块绢帕把所有的泪都止住。

    皎皎看着这绢帕,顿时破涕为笑。

    绢帕被叠得整整齐齐,露出来的一角上绣了个并不圆整的月亮,针脚也很粗糙,线头甚至还露在外面。

    她止住眼泪,人却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接过这块绢帕,小声道:“……您怎么还带这东西来。”

    这块绢帕,正是皎皎小时候被许多人笑话过的刺绣作品。

    见她露出笑,崔宿白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

    两人咱在门口已经足够久,他侧过身让皎皎进入院内,轻声解释:“芍药让我带来的。她说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拿出这块帕子,你都会笑的。”

    皎皎提步进入院中。

    她一手去摘帷帽,一手用这绢帕去擦眼泪。

    绢帕上外露的针脚把眼上的肌肤磨得有些疼,她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低头打量这块绢帕,难为情道:“芍药姐姐真是懂我……看着这刺绣,我怎么会不笑。”

    绣成这个样子,也难怪当初二公子会以为她在绢帕上绣鸡蛋了。

    想到这,皎皎唇角微扬。

    或许是大哭了一场哭尽了这些年来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郁气,也或许是见到了这可笑的绢帕,更或许是见到故人终究令人高兴,她的心情竟奇异地轻松下来。

    皎皎露出笑,眼睛弯起,两颊是两个可爱的小梨涡。

    这回是个真实的笑容。

    她把帷帽放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去看合上院门转过身的崔宿白,玩笑道:“我之前站在门口,生怕这院子换了主人。正祈祷着院子主人是个善良人,结果您就开了门。”

    她兀自笑:“……果真是个善良人。”

    想到她刚要敲门二公子就开了门,皎皎弯眸:“真巧,我们居然在门口见了面。”

    猜测他原本开门是要离开,她不由庆幸道:“幸好我来得及时,否则就要赶不上与您见面了。”

    崔宿白目光落至她颊边的梨涡,眼眸柔下来。

    “不会赶不上。”

    手中还拿着她之前掉落的白猫面具,崔宿白听她这么说,低头笑了笑:“……我不会走。我去开门,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算到越王的车队会在今日抵达,他安排好一切后便来到这院子里,安静地等她到来。

    他当然知道她会来。没等到她,他又怎么会走。

    先她一步开了门,不过是因为他在院子里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柔软、轻快的脚步。

    是皎皎。

    他不到一瞬便确定,这才起身去开门。

    接着,果真见到皎皎——一个长大了的、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他面前的皎皎。

    没人知道那一刻,他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的是何等的风起云涌。

    见皎皎愣愣看着自己,崔宿白不多说什么。

    他体贴地换了话题,温声问:“皎皎,不去家里看看有什么变化吗?”

    皎皎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来长乐巷的原因,微微红了脸。

    她笑:“都是因为见到二公子太高兴,所以一时忘记了。”

    崔宿白拿她没办法,无奈一笑。

    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她的白猫面具,含笑看着皎皎提起裙子走进屋里。不一会儿屋里就传出她惊异新奇的声音。

    “这是我的针线篮子,还有我绣到一半的帕子……”

    “我记得这本诗我都背到最后几页了,二公子,这本书还是您给我的呢。”

    “躺椅是夏酉叔叔送我的,我记得的。我冬日最爱窝在上面睡懒觉。”

    “梳妆台和以前也差不多……二公子,您还记得吗?您送过我一对蝶翼钗的。我很喜欢,但是它太贵重,所以我没戴过几次就收在盒子里了。”

    “窗台上的木雕竟然也在!这些都是荆南枝雕的。”

    “这是做糕点的模具!是我请夏酉叔叔做的。我和我娘每日做糕点都要用到的。”

    ……

    皎皎不知道的是,当初侍卫们来逮捕人时,曾把这个温馨的家翻得底朝天。他们掀了桌椅,砸了碗筷,把她的梳妆台、窗边的木雕都砸得满地都是。

    后来是崔宿白从雍阳赶回祈水郡,来到这间院子,命人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整齐。这么多年来,他便是再忙,每年也要回一趟祈水郡,来这院子里静静待一日。

    皎皎还是太粗心,她竟然没有打开梳妆柜下的箱子看一看。

    她没发现,那箱子塞得满满的,全都是这些年来崔宿白陆陆续续补给她的生辰礼物。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在以他的方式,努力不错过她每一个长大的岁月。

    微风吹过,吹起崔宿白的袖摆。

    他握着手里的白猫面具,抬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心情宁静。

    耳畔是皎皎一句又一句的二公子,他不嫌她烦,反倒觉得她这样叽叽喳喳的模样很好。比她落泪的模样要好太多。

    他的皎皎,应该是要这样一直笑着的。

    直到皎皎扶着屋门再次喊了他一声,崔宿白才回过神。

    他回头看皎皎,问:“怎么了?”

    皎皎指了指院子里槐树上的秋千,眼眸亮若星辰。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语气试探又笃定:“秋千上的花都很漂亮……是您为我装扮的吗?”

    崔宿白失笑:“你觉得呢?在你来之前,院子里只有我一人。”

    见皎皎慢慢睁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他轻叹一声,眉宇间染上几分无可奈何:“我分明记得,你当初在我园子里摘了很多鲜花,说是要装扮你的秋千。”

    见皎皎局促起来,崔宿白笑:“也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就懂得拿我的花来哄我高兴。”

    啊呀,见熟人就是这点不好,黑历史都要翻出来。

    皎皎想到当初自己厚着脸皮用糕点换他一篮子贵重鲜花的事情,又开始害臊。

    崔宿白问:“要去坐坐秋千吗?”

    皎皎连忙摆手:“这么漂亮的秋千,我看看就行。”

    其实是由秋千上的鲜花想到过往自己的强盗行径,还是有些脸红。苦主就在面前呢。

    崔宿白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实在太好懂。

    他眼中笑意更深,刚想说什么,忽听到门外有人敲门,眼中的笑意便如潮水般退去。

    敲门之人是被皎皎留在长乐巷外的两名越人侍卫。

    他们见皎皎独自一人进了长乐巷,过了许久都没出来,因此心下担忧,犹豫后还是过来询问:“皎皎姑娘,我们也许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国君若是找不到您该着急了。”

    是的,她出来有一段时间了。

    皎皎回神,面上的笑淡了许多。

    但想起今日见到了十七、夏酉,还看到居住多年的院子没有任何变化,也同二公子叙旧了这么久,因此面上的笑又很快再次回来。

    “我该回去了。”

    不想让侍卫发现自己哭得红肿的眼角,皎皎拿起石桌上的帷帽,很是真挚地对崔宿白说:“二公子,我要再说一遍——见到您,我真的很高兴。”

    这下换崔宿白不言不语了。

    他默然无声,看她离开。

    皎皎戴上帷帽,朝着他颔首,提步打算向门外走去。

    只是没走出几步,却被他喊住。

    她回身,隔着帷帽上的白纱看他,等他喊住她的原因。

    “皎皎。”

    崔宿白走过来,低头把拿了许久的白猫面具递过去,忽然问她:“想不想去雍阳看一看?”

    皎皎愣住。

    她看着他平静的眼眸,一瞬间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觉得荒谬。

    皎皎愣愣道:“可是我……”

    崔宿白笑了笑:“相信我,皎皎。”

    他看着皎皎,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对她说:“只要你想,我就带你走。”

    这句话不过几个字,他却说得字字千斤,砸在她心上。

    皎皎怔忡。

    她看着面前从容闲雅的青年,后知后觉他的身份已不仅仅是她的先生,也不仅仅是区区郡守之子。

    现在站在她面前说要带她走的,还是燕国百年来最年轻的国相。

    是于她有万般恩情的二公子,却也是燕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崔相。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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