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穿透薄雾洒下, 太后神色呆滞,像是头一回,认识这样的儿子。
顾祯神色有些发冷, 眉眼间蕴着阴翳, 声音低沉“母后方才说, 临川是朕亲妹妹, 那母后难道不知, 皇后是朕的妻子?”
太后唇瓣紧抿, 低着头未曾说话。
然顾祯却不肯放过她, 声音依旧平稳得仿佛毫无半分波澜“父皇与姑母一同长大,情分自然不同,母后与姑母不睦, 他偏袒姑母倒也不难理解。”顿了顿,他唇角扯出一道笑, 神色愈发的冷, “朕对临川, 可没这等情分。”
屋外,临川往里走的脚步猛地一顿,面色茫然地看着眼前石阶, 身子莫名地窜起一阵寒意。
“今日母后便给朕一个准话。”顾祯站起了身,垂目望向太后,转折手上一枚墨玉韘,“六尚藐视皇后,越俎代庖擅自行令, 且言语间对皇后颇为不敬, 到底该不该罚?皇后此番惩处, 可有何问题?”
触及皇帝隐有些怒气的凤目, 太后眉心猛地一跳,微叹了口气,似有些颓丧地说“该罚。她们这般不敬皇后,是该好好惩处一番了。”
顾祯点了点头,隽逸面庞上透着些冷沉,旋即淡声道“母后既如此说,那皇后此番处置,还望母后莫要再行置喙。”
太后面上露出些尴尬之色,两颊微有些红,瞧着有些难看,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只紧绷着脸不说话。
明面上,顾祯的耐心一向不错,太后不说话,他也不见恼,只是声音却愈发地沉了些“往后宫官的事,自有皇后处理,母后也别再插手了。”
昨日听闻皇后惩处宫官,他命人审讯以后才知晓,这些宫官们,平常对皇后多有敷衍,且暗地里对皇后也没多少敬重。
他不禁想起了那日晚间,他曾一脸嫌弃地看着皇后,问她“这么简单都不会吗”。
可没人教过她,底下的人也藏着掖着,她只能自个一点点的摸索。
却还要被他嫌弃。
胸腔里头闷痛闷痛的,顾祯有些喘不上来气,虽眼见着太后面色愈发难看,他仍是道“再有临川不守规矩、何太妃胆大包天、七郎毫无教养,也都是被母后纵容的。朕今日言尽于此,母后自个好好想想罢。”
从内殿出来,他正巧与临川打了个照面。
临川一惊,下意识想要避开,回神后俯了身子讷讷道“皇兄万福。”
顾祯立在石阶上看她,一双威冷的凤目中蕴了些怒火,冷声道“读了这么多年书,父皇母后与夫子,便只教了你嚣张跋扈目无尊长?”
临川心头猛地一跳“皇、皇兄……皇兄明鉴,我……”
看着她那左右环顾,仓皇失态的模样,顾祯眼中不禁闪过些厌烦“毫无半分公主该有的模样,罢了,你先抄几卷书好好想想,朕不管你是真想还是假想,总归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语罢,他径直拂袖离去。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临川一时慌乱神,伸手想拽住他“皇兄!”却被几个御前侍从给挡住了。
“公主,奉陛下令,请公主回寝殿。”吴南立在她跟前挡住去路,弓着身子说了一句。
“你!”临川气红了眼,那几个侍从虽未碰她,却牢牢挡在那儿堵住了路,她使了使力,却怎么都推不开侍从,只得跟着回了自个寝殿。
太后闭目坐在榻上,闻得女官入内通秉的话,眉心猛地一跳,呼吸略有些不匀地靠着隐囊。
半晌,她沉声道“罢了,她这性子,也是该要好好磨一磨,哀家若是插手,皇帝只怕又要不高兴。”
自个儿子的性子,她自问还是稍稍知晓一二的。
他决定的事,便是连路都被挡住了,也不可能叫他退让半步。俩人隔阂已生,若是再为临川的事寻他,只怕关系会愈发糟糕。
“娘娘,那公主怎么办?”女官问她。
太后揉了揉眉心,声音带了些疲倦“让皇帝治治她的脾气也好,往后这些个事,哀家也懒得再管。”歇了片刻,她又问,“寻菱如何了?”
女官道“何姑娘也就刚开始膝盖痛了几日,休养过一段时日,已经好多了。”
太后轻轻颔首“既如此,就让她在家中好好养着罢,哀家暂且,就不接她来宫里玩了。”
女官心下了然,知晓太后这是歇了让娘家侄女入宫的心思,便恭声应道“是。”
从万春殿出来,顾祯想先去一趟椒房殿。
然仪仗都已经行到了椒房殿外,他却临时改了主意,直接回了紫宸殿。
侍从只是依令行事,只有他自个知晓,他是不敢进去。不敢瞧见她似笑非笑的眼,她唇角那一抹讥讽的弧度,又或是她与旁人说话时无所顾忌的笑。
每一桩每一件,都叫他心头蓦地被揪紧,再将心脏用力揉皱成一团,带出汩汩的鲜血。
途径肃章门时,他不经意朝里边瞥去一眼,正正好见着她在玩蹴鞠。脂粉未施、鬓发微乱、笑靥明媚。
然俩人目光相触时,他便瞧见那笑又淡了下来。
心头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叫嚣着。
那笑明明该是他的,明明从前,她也会这样对着他笑的。
她总是很容易害羞,低头抿了唇角悄然笑着,漂亮得不像话。
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
顾祯亦是在此时收回了视线,黯然地闭上眸子,靠在了车壁上。
她果真如先前所言,若非传召,再不肯踏出椒房殿半步。
唇角凝着一丝苦笑,顾祯回了紫宸殿。何明守已领着一满头银丝的妇人,在偏殿中等他。
“前日才交代的,阿舅的速度倒是快。”看着何明守进殿,顾祯轻笑了一声。
何明守道“宋媪仍居洛阳,且太后娘娘每年赏赐节礼都未曾落下,臣寻她倒也方便得很。”
顾祯轻应了声,转头看向那白发妇人“阿舅可与宋媪说过了?”
“大郎君已然同老奴交代过,陛下若有什么需要的,但请吩咐老奴就是。”那宋媪躬了躬身子,轻声回道。
顾祯道“母后耳根子软,从前身边又总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阿猫阿狗,倒不用宋媪做什么,只需在母后身边帮着掌掌眼,在母后思虑不周时劝阻一二。”
宋媪是为太后乳母,太后生母早逝,她一手将太后带大,因而最得太后敬重。早已出宫荣养多年,子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自那日惩处何太妃后,他便动了将宋媪接进宫的心思。
然太后这些日子并未再有什么举动,他又渐渐歇了这想法,谁知紧跟着就出了临川亲蚕礼那日的事。这才下定决心,令何明守将她寻了过来。
“娘娘这性子……”到底是自个奶大的孩子,且如今又是太后之尊,宋媪自是不好说些什么,只是恭声道“陛下放心,娘娘若有什么举措,老奴定会从旁规劝。”
顾祯满意地点了点头,淡声道“如此,便有劳宋媪了。”
他着人将宋媪带去了万春殿,继而与何明守说了几句朝政的事,转眼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今日食案上有一碗红丝馎饦。
甫一瞧见那碗馎饦,顾祯心口便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从前下了早朝,她经常会着人送一碗馎饦过来,再配上几碟寻常小菜,便是一顿朝食了。
他于吃食上很少挑剔,朝食更是很少大肆铺张,几样就够了。
怀揣着隐秘的期许,他伸箸挟了少许。尝了尝,木然地想着,不是她做的味道。
不是她做的东西,不是她亲手做的、只做给他吃的东西。从前未深想,如今再一想起,却恍惚发觉,她已有许久未往紫宸殿送过东西了。
那日她来紫宸殿求他,似是她最后一次,给他做吃食。
想到这,桌案上的食物便变得毫无滋味,一阵阵的冷意自心头向四肢百骸蔓延开,连握着食箸的指尖都是凉的。
哪怕已到了春夏之交,哪怕正午阳光炽热,哪怕他并未只着单衣,也挡不住这阵冷意。
傍晚,吴茂入内,带着这些日子所查出来的东西。
从那日何寻菱在椒房殿外一跪,他亲眼瞧见她受的那些委屈以后,便命人开始查了。
他要将这些年,她所受的委屈,无论是从何处受来的,桩桩件件,算个清楚。
那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的妻子,却总是在他这儿,受尽了无数的委屈。
从前早就明白的道理,偏偏等轮到自个的时候,却从未将皇后的事记挂在心上过。他只以为自个后宫无妃妾,皇后就那么一个人,怎会有什么气受。
顾祯苦笑了声,抬眸看向吴茂“说罢。”
吴茂先是呈了何太妃的“何太妃这些年跟在太后娘娘身边,先是屡屡提及汝南大长公主的事,令太后娘娘厌恶皇后。又因……又因……”他于这时抬首看了看皇帝。
顾祯眉眼一沉,冷声道“继续说。”
“又因娘娘入宫这些年未有子嗣,便更遭了太后娘娘厌烦。”吴茂心一横,继续给说了下去,“那日何姑娘往椒房殿去跪,也是何太妃教的,后来何姑娘去太后娘娘那儿诉苦,更是何太妃领着去的。”
皇帝命人查,然这些年的事儿,总归是不大好查清的。
纠结一二日后,吴茂想了许久,便干脆从太后身边的宫侍入手,那宫侍被稍稍一恐吓,倒也不含糊,直接牵扯出了何太妃。
何太妃自是什么话都不肯说,也不肯认自个从中挑拨的,吴茂嫌麻烦,直接提走了何太妃几个近身宫女。
宫女里头自有胆子小的,只是问了几句,再威胁一二,便将这些年的经过和盘托出。如此,吴茂便就着这条线,一路顺藤摸瓜地查了下去。
顾祯猛地睁开眼,眉目含戾,声音掺了些森然冷意,咬着牙道“朕心善令她暂居宫中,倒是给了她作祟的可乘之机了。”
吴茂垂目不语,半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应声。
从皇帝住东宫起,他便跟在了皇帝身边,然跟了这么多年,他却很明白,那书上所说的喜怒不形于色,大抵便是形容他那主子的。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过陛下动这样的怒。
便是当年被先帝幽禁,他也只是背地里冷笑了几声,恭声领旨谢恩。
“既然她嫌这宫里住得不痛快,那朕便另外给她找个地儿罢。”顾祯食指抵着额头,唇边挂着抹冷笑,“大角观,还是玉法寺?吴茂,你替朕选一个罢。”
大角观就在紫微宫西南角,是先帝当年沉迷佛道时,建来炼丹的地方,而玉法寺也是皇家寺院,却是在北邙山上,颇为偏僻清幽。
觑着皇帝的面色,吴茂想着陛下此番恨极了何太妃,沉思片刻后,便大着胆子道“那玉法寺清净,又十分漂亮,奴婢以为,定能洗去太妃一身罪孽。”
然顾祯却笑了笑,自顾自道“朕觉得还是大角观好些,父皇清修过的地方,她也能在那儿,替父皇祈福一番。再有她的太妃封号,也一并革去罢,既入了道门,还留这些个虚名作甚。”
他说得随意,吴茂却总觉得有些不大妙,硬着头皮又问“那七皇子呢?”
“随她一道去。父皇向来喜黄老,因朕厌恶佛道多有苛责之语,便叫他去继承父皇衣钵罢。”顾祯淡然笑着,声音颇有些云淡风轻的意味。
吴茂这便明白过来,陛下是连七皇子也不打算放过。
也是因着七皇子,陛下不想留下个苛待兄弟的名声,这才叫何太妃留在了宫中大角观。
将那呈来消息粗粗翻看过后,顾祯有些兴致缺缺,闭目曲起一条腿,手搁置在膝上轻轻点着,问“还有吗?”
吴茂又道“何姑娘那日在椒房殿外眩晕过去,是装的。”
“嗯?”顾祯挑了挑眉稍,似是对此毫不意外,凝着博山炉升腾而起的袅袅云雾,随口道,“既如此,朕料想何姑娘也是个有孝心的,那她就去陪她姑母罢。”
人到底是他母后领进宫的,那日罚着跪了半日后,暂未有继续追究的打算。谁成想,竟是装晕,蓄意败坏懿懿的名声。
这番做派,叫他无法容忍。
吴茂低声将何寻菱的事儿交代完了,又呈出最后一张纸“奴婢刚审过长公主的婢女,这是那婢女招的东西。”
顾祯伸手接了过来,视线甫一放上去,眉心便不受控制的跳了跳,眉眼亦是在瞬间压了下来。
“何二姑娘会奉承人,对公主多有讨好之意,因此公主也与那何二姑娘关系最好。公主私底下说过几回,言皇后娘娘不讨陛下喜欢,不如何二姑娘温柔大方、性子沉稳。”
“公主私下说过,何二姑娘被太后娘娘进了宫,哪还会有皇后娘娘的位置。且何二姑娘又是陛下表妹,和陛下再合适不过,若非当年大长公主力荐皇后娘娘,何二姑娘才是最好的太子妃人选。皇后娘娘惹了陛下厌烦,且又没子嗣傍身,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废了。”
“这是临川说的?”顾祯淡声问。
他面色毫无任何变化,神色也一如往常,然掌心里却悄然洇出了一层冷汗,周身像是被烈火烧灼过,捏着那纸页的手发颤,提不起半丝气力。
“那宫女说,这些话有公主私下说的,也有不经意同旁人提起的。”
顾祯面色冷然,耳鸣声再度响起,搅得他不得安宁。
“她可……真是朕的好妹妹啊。”
难怪、难怪懿懿后来会绝望,难怪她怎么也不肯信他的话,难怪她怎也不肯放下心中芥蒂。
那些话,字字句句,不像是听入耳中,倒像是化作一枚枚铁钉,被牢牢地钉在了心尖上,每一锤下去,都是锥心的疼,那尖锐的铁钉慢慢往心脏深处钻,一丝丝的鲜血渗出来,淌了一地。
原来,不是那回她替赵辰求情的事。
是,也不全是。
这几年的点点滴滴,最终汇聚成海,而他那日的冷声斥责,便是最后一滴水,化作惊涛骇浪向她拍打而去。
而他,却还在怪她爱生气、爱闹、爱使性子。
顾祯从未像今日这般,只觉有一团火在心头烧灼着,叫他生出焚毁一切的**。
他捏着凭几扶手,根根青筋绷出,缓了好半晌,方道“找几个人教她规矩,对了……崔家和赵家退亲的事,其中可有她的手笔?”
“具体事由奴婢不知,不过长公主似乎没有参与其中。”吴茂摇了摇头,犹豫过一瞬以后,又道,“只是长公主这些日子,似乎和崔家姑娘关系不错,俩人时有来往。”
顾祯在扶手上轻点了几下,沉吟道“将她领去玉法寺清修些日子。”
想起懿懿所受的那些委屈,顾祯便觉有一股怒意从周身蔓延开,声音便彻底的冷了“这么爱插手朕家事,那朕也来管管她的,将她的食邑都削了罢,等她什么时候改好了,朕再酌情给她恢复。”
吴茂猛地一惊,身子晃了晃,差点儿栽到地上去。
便是汝南大长公主那般令陛下厌烦,也只是削减大半食邑,没全削了啊。本朝被剥了食邑的公主,迄今算下来,除却被赐死的那些个,再无旁人了。
今日,能算是陛下这些年罕见的动怒,以至于下了这样重的惩处。
“去罢。”顾祯挥了挥手,令吴茂退下。
殿中重新恢复寂静以后,他抬手覆面,靠在榻上,突的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忽而一酸,身子有了些微的颤意。
两年多了,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明明有那么多可能,他到现在才明白自个的心意,才恍惚间发觉,自个喜欢上了皇后。
才堪堪想起来,要替她撑腰。
可她受了那么多欺负,又岂是他一句,往后会替她撑腰,便能解决的?
从前,他怎能……他怎能那样待她。
在榻上靠了半晌,顾祯忽而起身往外走去。
他步子微有些踉跄,侍从忙问道“陛下往何处去?”
顾祯没有说话。
他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椒房殿见她,他想见见她。想要告诉她自己错了,想她能够再回头看看自己。
顾祯神色恍惚,指尖嵌入肉中,钻心的疼。
他想她了。
想她的笑靥、她的轻声细语、她害羞低头时的眉眼、她做的朝食、点心。
还想那个,以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
赵懿懿将六尚悉数惩处,只留了几个在原位,其余的悉数被贬斥为寻常宫人。
从那日顾祯点拨她宫务以后,她便想要处置这一批人了,昨日劳酒,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阿姐。”赵端端越想越气,愤愤道,“这些女官也太过分了些,这般不将阿姐放在眼中,早就该狠狠处置她们了。”
赵懿懿无奈而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好了,你怎的比我还气呢?”
赵端端哼哼了两声“我就是气不过嘛,谁叫她们这么坏,真是的。”
天色愈发黯淡,赵懿懿写了几幅字以后便失了兴致,搁笔洗漱,卷着被衾入睡。
顾祯坐在榻边,隔着帐幔,凝着她纤弱的身影看了许久,几度伸手,却又收了回去。
他唇边携着丝苦笑,双拳紧握着放在膝上,身子微微紧绷着,心口处残余的铁钉上,丝丝往外淌血。
看看吧,看看就好了。
她肯定不想见着自己的,那便不要,再让她烦心了。
如此想着,他到底再未有旁的举动,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直至夜间,忽而有一道柔软地声音问“陛下过来,是想来寻妾身问罪的吗?”
心中微有涩然,顾祯知晓她说的是今日她贬斥女官的事,轻轻摇了摇头,道“懿懿,朕只是过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赵懿懿撑着榻沿起身,温声道“陛下既然看过了,那便走罢。”
顾祯喉头有些干涩,轻轻攥着她的衣袖,放缓了声音问“懿懿,朕就看看你,朕不做旁的事,只是想在这儿看看你好不好?”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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