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绵长, 鸟鸣嘤啾,早在皇帝进来之初,赵懿懿便有所觉察。
她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 原本以为进来的人是云竹, 然等她睁了惺忪的睡眼, 才发觉是皇帝。原以为他过不了多久便会走,闭眼忍耐过半晌, 却不见他有丝毫动静。
“陛下若不是来寻我问罪,那是来做什么的?”赵懿懿斜靠着床头隐囊, 隔着那一层鲛纱帐, 笑意盈盈地看他。
美人在侧,周身萦绕着如兰似麝的幽香,顾祯心跳也随之加速些许。
他欲掀开帐幔,旋即,却被按住了手。
赵懿懿偏头看着他,含睇凝笑:“陛下?”
顾祯心头划过一丝苦涩,低声道:“懿懿,在你心中, 朕便是……这般无情么?”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那帐中美人侧首凝着他,唇角亦是凝上了几分笑,声音轻缓若月下流云:“嗯?不是吗?”
她随即收了面上的笑,稍稍整了整神色, 恭声道:“那是妾身的过错, 误会了陛下, 还望陛下莫怪。”
字字句句, 皆掺杂了那带着讽意的语调, 化作一道道利刃,狠狠扎进他心口处。
“懿懿……”顾祯面色变了变,呼吸时短时长,断断续续的,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此刻竟染上了些许哀色。
他似是有些颓丧地垂了头,轻声道:“朕过来,只是想看看你,没有旁的意思。”
赵懿懿却有些讶异。
她今日大肆整顿宫官,此事必然闹得阖宫皆知,无论是万春殿或是紫宸殿,哪怕没有专门去打听,也必然有所耳闻。
按常理,他该要过来,训斥她胡闹才是,又怎会……
转眸睇向那剑眉凤目的男人,赵懿懿眼中情绪微有复杂,手中不自觉攥上了锦被中的春鸟纹鎏金香囊,将那一个小小香囊握在手心里,渐渐使上了几分气力。
“懿懿,朕没有想责罚你,更没有找你问罪的意思。”顾祯扯着唇角笑了笑,那笑怎么瞧怎么难看,“宫官对你不敬,背着你私自行事,本就该罚。仅是革职,实在是轻了些。”
赵懿懿以手支颐,歪着脑袋看他:“那依陛下所见呢?”
顾祯道:“以下犯上、欺上瞒下、言语顶撞,自是该施以杖刑,再发配行宫。”
“原是如此。”赵懿懿似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温声道,“陛下既有此言,那妾身便照着吩咐办了?”
顾祯自是听出来,她这是要以他做筏子了,却并未着恼,心头的伤处反倒舒缓些许,不由轻笑一声:“嗯,你想如何处置都行。”
赵懿懿摇了摇头:“这可不行,妾身才刚得了个恶毒的名声,若是再于此事上罚重了,难免有苛待宫侍的嫌疑。倘若那起居郎再给记上一笔,那传到后世,妾身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眼眸含笑,声音也满是轻快,似是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甚至说这话时的语气也是带笑的。
然顾祯却笑不出来。
他知那恶毒名声指的是什么。
是那日何寻菱在椒房殿外的一跪,虽不至于传得满城风雨,私底下也隐隐传开了。
宫规虽森严,然宫人闲极无聊,少不得暗中说道几句。
此事,皆因他而起。
这些话但凡传出去一二,于她没有半分益处。
这些年不置妾室,是他觉得妾室麻烦。光是皇后一个都够他受的,女人于他来说,远不及政务来得重要。
却叫她担了个善妒的虚名。
俩人结发近三载光阴,他欠她的,实是太多了。
“懿懿,对不起……”顾祯低着头,嗓音沙哑地说了一句,攥着鲛纱帐的指尖微微发颤,“对不起……”
赵懿懿却未曾看他,而是越过他头顶、再越过那铺设在外的缠枝绞缬绮座屏,瞥向窗外时,仿佛瞧见了今夜的一轮弯月。
流云自弯钩下淌过,无数熠熠星子璀璨生辉,散着光挥洒在这偌大的紫微宫。
殿内未点烛火,因有星辉闪烁,却半点儿也不觉得黯淡无光。
“懿懿。”顾祯小心翼翼的,试图去牵她的手,“别生朕的气了好不好?从前的事,都是朕不好。朕往后将你记挂在心上,必然不会再让你受这些委屈了。”
赵懿懿缓缓收回视线,笑着看了他一眼,轻点了点头:“那妾身便多谢陛下了。”
她不再闹脾气,也不再与他有任何意见相左的时候,总是乖乖巧巧的,温声应下他的话。
可这样,却愈发叫顾祯觉得心慌。
他慌得用力牵住了她的手,颤着声说:“懿懿,朕从前,不知道你曾受了这么多委屈,往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沉声说着这些保证的话,却只换来她柔柔地笑。
他的懿懿,离他越来越远了,远到他无论怎么用力,无论如何小心,也没有办法攥住。
即便堪堪够着了,也没法子让她长久停驻,很快会从他手中溜走。
顾祯不禁苦笑了声,握着她手时微微用力,似要将她紧紧攥在手心中,生怕丢了:“懿懿,朕喜欢上你了,可是朕喜欢上你了……朕从前做错了事,你别。”
他声音带了些颤,更带了几分慌乱和无措,似乎怕她就此离去,急切地表述着自个的心意。
听着窗外鸟鸣声,赵懿懿怔怔然地看着帐顶,如玉的面庞隐在帐中,覆了层淡淡的柔光。
“可是……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会有回应的。”她轻靠着隐囊,声音若袅袅云雾般缥缈不定。
顾祯眼底倏地腥红一片,努力攥着她,不肯放开半分:“懿懿。”
赵懿懿回过神,转头笑着看了他一眼,柔声说:“这个道理,妾身还是从陛下那儿学会的。”
理智一寸寸崩塌殆尽,顾祯心中那一道支撑彻底被压垮,他攥着她的手,几欲崩溃:“懿懿……对不起……朕错了……从前的那些事,是朕错了。”
“你想怎么样都行。朕只求你……求你别再生气了。”
他用了求字。
赵懿懿面色木然,奇异的发现,自个心中竟毫无半丝波动。
三年了啊。
将近三年了啊。
她使尽了无数法子,也没能叫他回头瞧自己一眼,也没能叫他喜欢上自己半分。
却在她满怀失望的决心放手、坚定不移地守着自个那颗心时,他说,说喜欢她,甚至还用了这样的话。
可她只有一颗心。
早在那年梨树下,便已经给出去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再长出来一颗。
“陛下真的喜欢妾身吗?”她轻声问。
顾祯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喜……欢。”
赵懿懿笑了笑,拨弄着指尖染就的蔻丹:“陛下可否教教妾身,这么多年也未曾喜欢过,又是怎么在一夕之间,就喜欢上了妾身啊?陛下的那一颗心,究竟是怎么长得这么快呢?”
顾祯一时失了言语:“朕……”
他神色有些恍惚,猝不及防间想起了从前的事。
那日泛舟海池,她在船上睡着了。
船只靠岸时,又等了小半晌,仍是未曾醒来。
他明面上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副急切的模样,最终一脸烦躁地抱着她,一路抱回了椒房殿中。
面上有些过不去,还交代过宫人,莫要将此事告诉她。
可他那时,其实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太过急切,只是有些许无奈罢了。却又因对皇后的不喜,而下意识的做出不耐烦的态度。
回想过后,他愕然发觉,与皇后相处的一点一滴,竟是早就被他牢牢记挂在了心头。
却原来,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懿懿就已经悄然闯进了他心头。
可他不仅不知道,还对她一如既往的坏,一如既往的恶劣,一如既往的漠视。
闭了闭眼,顾祯掩去眸中痛楚,低声道:“朕……”
要说喜欢上许久了吗?
可从前他那般待她,便是说出来,又有谁会信。
即便是信了,也只是显得无比可笑,无比令人讨人厌。
哪有人,会那样子对自己喜欢的人呢。
这世上,大概便只有他了罢?
顾祯恍惚地想着,又道:“朕从前,没有明白自个的心意,因此,对你也多有忽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朕一个机会?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说的可真轻巧啊。
赵懿懿用力掐着手心,掐出了道道痕迹,面颊紧绷着,转了话题道:“陛下不是说,是过来瞧上妾身一眼的么?既然已经瞧过了,夜色已深,陛下还是快些回去罢。”
她在赶他走。
可顾祯却想不出任何,能让自己留下的法子。
也没有半分能耐,叫她就这么轻易的原谅自己。
凝着她看了许久,直至窗外月亮都换了个方向,殿内光线陡的一暗时,才缓缓站起了身。
他掀开帐幔,弯腰替她掖好被角,紧紧绷着的面颊上闪过一丝哀色。
顾祯在思量着,是否将今日的事告知她。
想了许久,连他自个都不知道有多久时,却又觉得,这般,好似是在像她邀功,仿佛刚做了丁点儿事,便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她一般。
可笑又可怜。
思及此,顾祯凝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夜色已深,朕也没想着你会睡这么早,是朕打扰了你休憩。”
他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额头,却又下意识蜷起指尖,慢慢将手收了回来:“快睡吧,朕先走了。”
吴茂立在石阶上吹风,看着陛下出来时的踉跄步子,眼底密布的血丝足以烧灼一切,神色亦是皇后的。吴茂面色陡变,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低声道:“陛下。”
他伸手欲扶,却被皇帝避开了。
顾祯偏头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朕无碍,事情可办妥了?”
吴茂回道:“已经办妥当了。太妃、七皇子,还有长公主那儿……只是长公主那儿稍稍遭了些阻碍,旁的都没什么。奴婢甫一办好便要回去交差,谁知陛下不在紫宸殿,奴婢便又寻过来了。”
顾祯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云竹立在一旁,听着俩人的对话,眼中微有些疑惑。却只是盯着天上月亮看,不敢随意搭话。
“昨日的樱桃如何?”顾祯忽而侧身看向云竹,一双凤目中,蕴着不同于以往的神色,声音亦是带着些疲惫的哑。
猝不及防被皇帝问话,云竹稍稍慌了一瞬,随即恭声道:“回陛下话,娘娘挺喜欢那樱桃的,昨日用了不少。”
顾祯勾了勾唇角,轻声道:“既如此,那朕明日再遣人送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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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年岁渐长,睡得也格外早些,天色将将暗下来,便开始洗漱,准备就寝。
然年纪大的人总是浅眠,听着外边嘈乱的声音时,太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茫然地起了身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宋媪便睡在外间榻上,闻言领着人急急忙忙入内,服侍着太后又躺了下去:“不过是陛下派人过来,有些事儿罢了,娘娘且歇着罢,都这么晚了。也是怪这些人做事不妥当,叨扰到了娘娘。”
太后愣了愣,问:“阿姆,怎么了?”
“阿娘!”
恍惚间,太后听见了临川的声音,然仅是这么短促的一声,而后又再没了旁的动静。
她一时有些慌,强撑着要下榻穿履,哆嗦着问:“阿姆,你方才可是听着阿瑜的声音了?”
临川原也有自个的宫殿,然太后宠她,舍不得叫她往别处去,便叫她同自个一道在这万春殿住着。
“是长公主的声音。”宋媪神色未变,拿了茶盏喂太后饮,“陛下今日交代过,说是替长公主寻了师傅,要带公主好好修行一番,免得堕了皇家颜面。长公主毕竟是陛下唯一胞妹,将来史册上也要着重记上几笔的,若是留下名声不好,那岂不是也影响陛下同先帝?”
太后被她哄了几声,渐渐放松了下来,仰躺在软枕上,很快又重新睡了过去。
临川在外哀戚唤了几声,便被宫娥给掩了唇,那宫娥温声道:“长公主,太后娘娘毕竟年岁大了,公主总不好扰她老人家休憩不是?那玉法寺是皇家寺院,长公主从前也去过的,景色清幽宁静,是个修习的好地方呢。”
临川瞪大了眼拼命挣扎,却无法从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娥手中挣脱。
宋媪便是在此时走了出来。
临川以为是太后派她来的,倒是渐渐卸了力,面上带了些许得色,猛地瞪了几个宫娥一眼。
见她挣扎得衣衫略有凌乱,宋媪眉心微蹙,轻斥道:“放肆!陛下命你们好生将长公主带去,你们便是这般无礼的?”
几人面色讪讪,倒是松开了些许。
便是这一松,叫临川一下子挣脱出来,急声道:“宋媪,她们……”
下一瞬,那几个宫娥吓得又赶忙捂住了她的嘴:“请长公主恕罪。”
宋媪皱着眉头上前替临川整理衣物,她出来得匆忙,连里衣都没穿好,宋媪便极有耐心的替她一件件理顺。
将那乱糟糟的衣袖放下时,宋媪目光扫过临川左臂时,稍稍顿了片刻,又继续开始系外衫。
“玉法寺不比宫中,且寺中不得食荤腥,公主去了便乖巧些,莫要再这般闹腾了。否则,陛下那边如何会满意?”
宋媪一面说着,一面替临川理顺裙绦,目光自那左边袖着的蝴蝶上一闪而过,声音温柔。
临川的目光蓦地转为不可置信,奋力呜咽几声后,又渐渐地转成了绝望。
她还以为,这老妇是阿娘派来救她的!可……可……阿娘肯定是被这老妇给蒙蔽了,才不肯出来!
折腾半晌,临川渐渐没了气力,被宫侍们架着走了。
离去前,回头狠狠瞪了宋媪一眼。
宋媪神色不变,她虽未服侍过长公主,又出宫荣养多年,却也是看着她大的,对她的脾气也稍稍了解一二。
她奉皇帝的命行事,自然不怕什么报复。
虽如此,却还是暗自叹了口气。
想着方才的事儿,她眸光微有些凝重,慢慢迈上台阶,打算进屋去。
却同何寻芳撞了个正着。
“大姑娘怎的还未睡呢?”宋媪问。
何寻芳抿了抿唇,低声道:“听着外边有些动静,我便想着出来看看……”
“没事了,快回去睡罢。”宋媪轻声说。
何寻芳点了点头,凝着她的面色又道:“宋媪,你方才怎么了?”
宋媪笑道:“这夜半三更的,到底是累得慌,总是有些老眼昏花的。老奴也困了,太后娘娘那边也急等着服侍,便先回去了。”
何寻芳心头有些惴惴。
这宫里头,如今实在是多事之秋,她算是明白,父亲之前为何不肯遂姑母的意,让她进宫作陪。
寻菱心气虽高,心眼儿也没那么好,然在家中时还算得上稳妥。
可一进了这样的地方,身边人不同了,自个的心绪也不同,变得急躁万分。
想起何太妃,她眸色又有些沉。
父亲在家中,一向是叫她别搭理何太妃的,却不知姑母为何,会同何太妃这般亲近。不但姑母,便是连长公主也同何太妃关系融洽,她同那七皇子,竟比跟陛下感情还好些。
在庭院里站了片刻,何寻芳也转身回了自个卧房,继续靠在窗边就着一豆灯火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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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被皇帝扰至深夜,赵懿懿直至日上中天才肯起身。
因此,宫中这一番重大变动,也是到了此刻才传来椒房殿。
何太妃被褫夺太妃封号、赐予道号入住大角观,七皇子也随之一道入观为先帝祈福,再有那临川长公主入玉法寺抄经的事,在朝野上下掀起掀然大波。
甚至有人猜测,陛下先前打击佛道,如今令这几日入此二门,难道是同先帝当年一样,突然痴迷了进去?
不消片刻,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便是要痴迷,也是自个先信,哪有自个还没什么动静,先叫旁人去信的。
此番,显然是这几人惹恼了陛下,才叫陛下将其送往自个打算清算的地方。
“昨儿个晚上,陛下亲自下令,让临川长公主去往玉法寺修养,且削了长公主所有食邑,就连从前赐下的脂粉田、几个盐井也收回了。”云竹在一边揪樱桃梗,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
赵懿懿垂首用着午膳,并未答话,连眉毛也不曾抬过半分。
倒是赵端端怕她尴尬,接了句话:“怎么一回事?临川长公主不是陛下胞妹么,怎会罚得这样重?”
云竹觑了眼皇后,轻声道:“陛下似是,为了那日亲蚕礼的事而动怒。”
赵懿懿神色未变,搁下食箸后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又看了眼那一筐子樱桃,淡声道:“多了些,你们分一分,剩的再做一份蜜煎樱桃出来,端端喜欢用。”
云竹应了声。
“对了。”赵懿懿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花瓣,又道,“将那几个被贬斥的六尚提出来,每人三十杖,打完后发去天台山行宫。记得交代,是陛下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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