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神火是天下火中王者, 而弱水是水中至阴。太阳神火一旦沾上不烧成灰烬不会熄灭,而弱水无论神仙妖魔都无法跨越,哪怕一根羽毛掉进去也会立刻沉没, 直至溺死。
这两者一直被三界忌惮,但似乎没人想过,若至刚之火和至阴之水碰在一起,到底哪一个更强。
在滔天水浪压下来的那一刻, 羲九歌调出体内的太阳神火, 凝在手心, 挡住铺天而来的水压。
弱水是黑色的, 三丈高的黑水似乎连着地平线而来, 轰隆隆的遮天蔽日, 威压惊人,像一只深渊巨兽张大了嘴, 随便吸一口气就能吞噬掉半个世界。
两个人影站在水浪下, 背影格外渺小。男子捂着嘴咳嗽, 鲜血顺着他的手指蜿蜒流淌,顷刻染红了衣裳, 他身前站着一位女子, 女子背影纤细, 单手抵着大水。
如果说洪水是深渊巨兽,那这两人就已经被卷入巨兽口中,只一眨眼就要被吞没。
偏偏最后这一口却怎么都咬不下去, 夜幕中亮起点点星火, 火灵气从草丛、城池、山川中浮起, 逐渐汇聚成溪流, 从四面八方向羲九歌汇聚而来。
羲九歌手心的金色光罩越来越强, 水火相克,弱水想要熄灭金火,而火也在不断地蒸发水。光罩边缘,金、黑两种力量相互撕扯,强大的灵气波动都将背景虚化。终于还是火更甚一步,猛地反攻,浪花霎间被蒸腾成一片雾气,后面的洪水像是被狠狠推了一把,轰然后退,在后方平原上一泻千里。
不远处的永安城都来不及反应,便被洪水淹没。
洪水退了,羲九歌也耗空了体内的太阳神火,脱力跌到地上。黎寒光强忍着咳血的冲动,上前扶她:“怎么样?”
羲九歌往嘴里塞了颗补灵丹,冷冷推开黎寒光的手:“不用你扶。”
羲九歌可没忘刚才黎寒光一把推开她,力道决绝极了。羲九歌长这么大,多的是别人请她她不去,还从没有被人推开过。
羲九歌负气,同样推开黎寒光。但黎寒光竟然被她直接推到地上,他手掌撑住地面,呼吸急促虚弱,手指忍耐地蜷起。
羲九歌吃了一惊,她刚才又没用法力,黎寒光怎么一推就倒?她顾不上赌气了,皱眉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黎寒光用手背拭去嘴角渗下的血迹,说,“这里不安全,先离开。”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羲九歌见他这样,便是有气也没法计较。她微叹一声,上前扶住黎寒光的胳膊:“起来。”
她一上手,才惊觉黎寒光手指冰凉。他原本体温就低,但现在这样,都让羲九歌怀疑她握着的是一块没有生命的冰雕。
他们两人一个法力透支,一个吐血不止,两人也分不清是谁扶谁,跌跌撞撞往前走。柯屹目睹方才全程,再看到羲九歌时拘谨很多:“原来您是明净神女,久仰,先前失敬了。”
羲九歌之前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一直假称是黄帝属下,但她刚刚用了太阳神火,三界中唯有一个人有这般神通,再掩饰也无用。
她没有多说什么,道:“这幅画无异于一个小千世界,就算是画卷主人也不能随意操纵。他和我斗法失败,恐怕损耗不小,接下来应当没精力再为难我们了。我们可以安生休息一夜,先找地方调息吧。”
柯屹对此没有二话,他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圣使,问:“他怎么办?”
羲九歌探了探圣使的气息,圣使本就老迈,心口还中了一箭,已经命不久矣。羲九歌拿出一颗丹药,塞入他口中,说:“他心脉已碎,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暂时用丹药护住他的心脉,先带着他走吧。”
柯屹看到羲九歌给圣使喂续命的丹药,说实话吃了一惊:“明净神女,他在画卷中助纣为虐,你还给他吃这么珍贵的丹药?”
“他也是受害者,我们来得太晚了,他久等无果,这才丢失了本心。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我们却不可见死不救。”
柯屹曾经觉得贵族都是装腔作势假慈悲,明净神女名声炒得那么大,未必真是什么好人。但现在他肃然起敬,发自真心说道:“神女高义,在下钦佩。”
羲九歌不欲多说,等丹药在圣使口中化开,就道:“接下来还要劳烦你带着圣使。先走吧,趁洪水还没有蔓延到这里,我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
画的主人为了戏耍他们,恶意画出洪水,如今他斗法失败,杀死羲九歌、黎寒光不成,反而使画中千里平原都成了汪洋。永安城已经被淹了,说不定过一会水就会蔓延到这里,羲九歌几人找了处避风避水的高地,然后就各自找地方调息。
羲九歌刚刚为了逼退洪水,几乎耗尽了体内的太阳神火。以前她用火从不节省,因为随时可以从阳光中补充,但现在他们在画中,太阳是假的,羲九歌无法再补充神力,幸好她出门时带了许多储灵珠,接下来靠仙术也足以应付。
羲九歌闭目调息,听到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她不理会,继续打坐,然而片刻过去,实在没法静心。
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睁开眼睛问:“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你还不肯说吗?”
咳嗽声突兀地停止,过了一会,石头后传来一道嘶哑的嗓音:“我吵到你了?”
“我们一起落入画中,一起劫狱,一起出城,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是战友。”羲九歌道,“可是危险临头时,你竟然让我先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临阵脱逃、背信弃义之人吗?”
黎寒光在石头后调息,从羲九歌这里只能看到矗立着的黑色阴影,完全看不到黎寒光。她听到他久久没回话,自嘲地笑了声,扶着膝盖起身:“罢了,当我多言。既然你信不过我,那我还是换个地方调息吧,省得你还要浪费精力防备我。”
羲九歌走出两步,黎寒光竟然还没有动静。羲九歌感觉到些许不对劲,黎寒光这厮浑身都是心眼,就算他真的不愿意,也会编个借口骗人,怎么会直接默拒呢?
羲九歌转过脚步,试着走向巨石后:“黎寒光?”
他还是毫无回应,羲九歌快步穿过石头,看到黎寒光靠在石壁上,双目闭阖,唇色苍白,已经昏迷过去。
羲九歌皱眉,赶紧蹲身去探他的脉搏。乍一探黎寒光脉搏如常,但是一切正常的人,怎么会不停吐血?
羲九歌最是执着于寻根究底,姬少虞什么都没交代就退婚,她为了寻一个为什么硬是追到一千年前,现在黎寒光好端端地就昏迷,她也一定要研究出为什么。
羲九歌把黎寒光摆正,在他身前盘腿坐下。她两手都搭在黎寒光脉搏上,注入自己的灵力,顺着他的经脉一寸寸探索。
幸亏羲九歌基础功扎实,寻根究底的执着劲也足够,她探查了半夜,还真找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黎寒光体内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只虫子,羲九歌学的是正统仙法,对蛊虫毫无涉猎,但是太阳天生克制所有阴邪之物,她将自己经脉内最后一丝太阳神火渡到黎寒光体内,像茧一样把蛊虫包裹起来。
蛊虫见到世上至刚至烈的火十分害怕,缩在原位不敢再动,黎寒光紧拧的眉心解开,脸色显著好转很多。
黎寒光浸没在阴冷中,仿佛都能感觉到那条恶心的虫子在他经脉中游走,每一条骨头缝都疼得打颤。他像是躺在脏污的冷水中,一直下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忽然一丝温暖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体内,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那股跗骨之蛆一样的阴冷消散,他的身体轻松起来,终于不再往深渊中沉没。
他似乎回到生命最初,蜷缩在羊水中,浑身都暖洋洋的。他听到一个女子欣喜又期待地问:“我真的怀孕了吗?”
“是。”另一道苍老的声音恭敬说,“恭喜夫人。老夫听胎心沉稳有力,可能是位健壮的公子。”
腹部传来一阵温柔的力道,那个女子轻轻抚摸着肚子,说:“是男是女都好,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你们谁都不要告诉陛下,我要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
“诺。”
随后,黑暗飞快从眼前掠过,黎寒光无法睁开眼睛,但他听到女子凄厉的嘶吼,听到天崩地裂一般的激荡,再然后,他听到那道熟悉的女声,用截然不同的憎恨语调说道:“孽种,他不应该活着。”
黎寒光认出来了,这是他母亲的声音。他也知道,当他睁开眼睛时,就要面对他这漫长的被人嫌恶的一生。
可是当黎寒光睁开眼睛,他看到天边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照映在女子侧脸。她闭着眼睛,面容如瓷,眉眼如画,神圣的像是神庙里的塑像,但嘴唇却是丰满红润的,高高在上的女神像霎间有了欲感。
她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那一瞬间黎寒光看到金色光芒从她黑瞳中掠过,像雨过天晴第一缕阳光,天光霎间铺满人间。
羲九歌第一次探入别人的经脉,她知道自己的神力霸道,害怕帮人不成反害人,所以调度神火时十分细致,是一丝一丝渡入黎寒光体内的。做这些费神又费力,等终于把蛊虫困住,天已经亮了。
她终于能松口气,这时候才感觉到手臂酸软,浑身无力。她刚刚睁开眼,就和黎寒光的视线对上。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直直对视很久。最后,羲九歌试着问:“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黎寒光点头,嗓音还是嘶哑的:“昨夜是你?”
“对。”羲九歌说着松开手指,收回自己的手,“昨夜你晕倒了,我担心你中了暗算,就探入你的经脉看了看。不是我不问自取,当时我问过你好几次,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才……”
黎寒光猛地反客为主,将她的手腕握住,并不肯放她离开:“互渡灵气,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啊。”羲九歌奇怪道,“师门长辈给徒弟疗伤时,都是如此。”
“你是我师门长辈吗?”
羲九歌毫不犹豫接道:“我是你长辈,还是比你高五辈的天祖母……”
羲九歌没说完,嘴唇被一只手掌堵住。他大病初愈,手心是冰凉的,只是做这一番动作,呼吸又喘息起来:“这是五帝攀关系时强编出来的辈分,我不认。我只知道我和你无亲无故,你探入我的经脉,将你的法力和我的融在一起,是不是要给个说法?”
黎寒光脸颊苍白,气息微喘,脸上最浓重的颜色就是他的眼睛,黑亮莹润,直勾勾盯着她。羲九歌默然望着他,拨开他的手问:“你们魔界不帮人疗伤?”
黎寒光一听,差点气死:“你经常这样帮人疗伤?”
她到底知不知道,经脉是神仙最脆弱隐秘的地方,双方互相探入对方的经脉,彼此灵气交融,这是最信任的家人之间才能做的事情。一对没有血缘的男女做这种事,这叫双修。
羲九歌觉得黎寒光的态度很奇怪,她帮他疗伤,他怎么还一副被占了便宜的样子?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莫名其妙道:“我身边人一般不受伤。”
黎寒光身上没有力气,握不住羲九歌,她抽手时连他也被拉倒了。羲九歌没料到黎寒光竟然如此弱不禁风,慌忙扶住他肩膀:“哎,你做什么?我救了你,你该不会恩将仇报,想碰瓷吧?”
黎寒光都气得眼前发白,现在他特别想把羲九歌的脑袋撬开,摇一摇看里面有什么。既然说他碰瓷,他索性碰瓷到底,他直接靠在羲九歌的肩膀上,说:“神女高义,劳烦你救人救到底吧。”
换成平常羲九歌肯定一掌把他拍开了,但他昨天吐了那么多血,她花了整整一夜才将他救醒,她要是不小心把他打伤,那昨夜岂不是白忙活了?
羲九歌只好僵硬挺着脖颈,目视前方,对肩膀上的人说:“我看在你刚刚醒来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你不要得寸进尺,恢复了力气就赶紧起来。”
黎寒光侧脸靠在羲九歌肩上,低低应了一声。黎寒光合着眼睛靠了一会,说:“昨夜我昏迷不醒,命门大开,我以为你会趁机杀我。”
羲九歌一想,对哦,忘了这一茬。曾经黎寒光暗暗做小动作,害得她经脉受寒,差点阻碍修行。羲九歌冷冷道:“谁说没有,我已经在你经脉中放了东西,以后你一旦为非作歹,我就能杀了你。”
黎寒光闭着眼睛,轻轻笑了:“好,我不死,等你来杀我。”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穿过树丛,在地上照映出斑驳树影。鸟鸣声从四周传来,叽叽喳喳,清脆悦耳,一切都是生机勃勃、昂然向上的模样。
羲九歌停顿了很久,缓缓开口:“昨夜,我在你经脉中发现一条虫子。”
黎寒光应了一声:“很恶心吧。”
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每看到那条虫子,就仿佛能看到他寄人篱下、曲意逢迎的一千年。
“你突然吐血,就是因为它吗?”
“算是吧。”
“为什么?”羲九歌问,“为了练功?”
羲九歌虽然没有接触,但听说过有些功法为了快速进阶,会在体内种毒虫等物。黎寒光实力突飞猛进,也是因为练了邪功吗?
他沉默很久,羲九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羲九歌抬起手,正要推黎寒光起来,突兀地听到耳边气音:“不是,这是蚀心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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