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对蛊虫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它们是虫子, 她不明所以问:“什么叫蚀心蛊?”
“一种子母蛊,母蛊宿主所遭受的伤害,会全部转移到子蛊上。”
羲九歌听后怔住, 片刻后, 问:“你身上这只……”
“是子蛊。”黎寒光说完, 觉得这么不堪的事情都被她知道了,不卖个惨说不过去, 遂顺势说道, “而且种蛊之人知道我皮糙肉厚,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耐疼耐打,所以他种给我的这只蛊虫是特制的, 母蛊上的伤害, 会以百倍转移给我。这样,就不用担心我钻空子了。”
羲九歌万万没料到竟然是这么回事,她沉默许久, 问:“另一只蛊虫在谁身上?”
“你不是猜到了吗?”黎寒光额头抵在羲九歌颈窝, 低不可闻说,“是常雎。”
羲九歌心中猜测落实, 像是在平地上行走却一脚踩空, 都生出一种荒唐感。
所以,黎寒光前世不遗余力护着常雎,屡次以身替常雎挡劫, 并非因为爱, 而是因为蛊虫?
羲九歌问:“她知道吗?”
黎寒光低声喃喃:“她不知道。”
直到前世黎寒光解开蚀心蛊,常雎都不知道。最开始是他怕横生枝节, 没让常雎知道, 后来是他已解除子蛊, 没必要告诉别人了。
羲九歌认知受到极大冲击,不由问:“她竟然不知道,那是谁给你们下蛊?”
“她的父亲。”
羲九歌不期然想到她在溯月昙幻境中看到的景象,一时无法再问下去。羲九歌停顿了许久,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
羲九歌想问,那你喜欢她吗?如果喜欢,为什么任她和姬少虞私奔。如果不喜欢,那天晚上出现在羲九歌婚房,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羲九歌当时和雍天宫的人一样,都觉得黎寒光深爱常雎不可自拔,所以理所应当认为黎寒光跑来闹婚,并胆大包天说要娶她,是故意赌气激常雎。如果她的假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黎寒光并不爱常雎,那他说那些话,是为了什么呢?
是对她有好感,还是想借着娶她争取西王母、白帝的支持,助他夺得帝位?他现在对她透露这些,是想撇清和常雎的关系,还是想博取她的同情?
他在画中表现出的对她的不同,到底是真心还是演戏呢?这可是一个能靠心机,骗了玄帝和黄帝一千年的人啊。
羲九歌突然有些生气,然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气她不识感情无法辨别真情假意,还是气他在骗她那个可能。
黎寒光等了很久,不见她问话,反而听到她的呼吸沉重起来。黎寒光挑挑眉,自己坐起来,似笑非笑看向羲九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不问了?”
羲九歌沉着脸,冷淡道:“突然不想问了。”
“好。”黎寒光道,“你不想问,那我来问你。你觉得你喜欢姬少虞吗?”
“关你什么事?”
“如果你喜欢他,绝不会看着他和另一个女子越走越近而无动于衷。如果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和他订婚?”
黎寒光紧紧盯着她,眼神如有实质,步步紧逼,侵略感十足。羲九歌从来不怕和人对视,但这一次,她破天荒率先移开视线,说:“因为合适。我和他成婚,对所有人都好。”
她和姬少虞成婚,能有效缓解神和仙、华族和东夷族的矛盾,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情。她想,所有人都期待的事情,应当便是件好事吧。
所以她同意了婚约。
黎寒光一动不动盯着她,问:“那你呢?”
那她呢?她期待吗,愿意吗?
羲九歌觉得茫然,第一次对她和姬少虞的婚约产生疑问。她以为她和姬少虞青梅竹马,相敬如宾,堪称最模范的未婚夫妻,实际上一个没有感情,一个在为了家族忍耐。
青梅竹马的佳话之下,不过是赤条条的利用。后来姬少虞带着常雎私奔,其实才是真正情之所至、一往而深,是吗?
或许常雎说得对,她才是多余的人。她以帮姬少虞报仇为由逼他和她完婚,与棒打鸳鸯何异?
黎寒光见羲九歌长久沉默,以为自己操之过急了,又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现在,我可把我最致命的弱点告诉你了。你杀了常雎,同样就能杀死我,一举两得。”
羲九歌看着旁边光影,轻飘飘道:“我又不是打不过你,要杀就直接杀你,杀常雎做什么?”
黎寒光笑了声,道:“你这么看得起我,我深感荣幸。但她和姬少虞走得很近,你就不怕姬少虞被她抢走吗?”
羲九歌只是摇摇头,淡淡道:“这是我和姬少虞的事情,如果姬少虞变心,不是常雎也会有其他女人,我杀她们不是本末倒置吗?”
她说的太平静了,都让黎寒光觉得他借着玩笑话试探她,实在阴暗卑劣。
蚀心蛊是黎寒光目前最大的威胁,他本来不应该透露给任何人,可是她问了,他不想骗她,便坦白直言。
黎寒光说蚀心蛊时,便已经做好羲九歌会杀死常雎、一箭双雕的准备。毕竟常雎前世和姬少虞私奔,在她婚礼当天给她带来那么大难堪,如今羲九歌强、常雎弱,哪个女人会放过将情敌踩进泥里的机会?
可是穿越这么久,羲九歌杀了黎寒光好几次,对常雎却从未出手。黎寒光又将蚀心蛊的存在告诉她,他像是有病一样,明明爱她光辉明亮,却又总是忍不住试探她,仿佛想找到她不那么光辉的一面,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夺走她,不必害怕他的喜欢会玷污她,甚至毁了她。
为此他屡次用性命做赌注,如果她弃他而去,他就能找到借口。可是她每一次都回来了,他每一次豪赌,都在证明她多么光明,而他多么卑劣。
黎寒光低叹一声,道:“你怎么这么……”
羲九歌挑眉:“这么蠢吗?”
黎寒光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她怎么能这样坦荡,他越来越沉溺她,而他,好像越来越不配走到她身边了。
羲九歌看着黎寒光的表情,不觉得他在说她好话。这时候柯屹的声音远远传来:“明净神女,你们在吗?圣使醒了!”
圣使醒了,羲九歌二话不说起身,黎寒光也扶着石头站起来。然而蚀心蛊只是被困住了,在他体内留下的暗伤还在,黎寒光只是一个起身的动作就牵动内伤,他眼前一阵阵发白,不由撑住旁边石头,捂着心口剧烈喘息。
羲九歌看到他这么难受,忍不住问:“我带了许多灵药,你需要吗?”
黎寒光摇头:“没事,我命硬。以前比这更重的伤我都活下来了,这点伤势死不了的。过一会它就自己长好了,没必要浪费东西。”
羲九歌本来还担心是药三分毒,贸然给他用药可能会在他体内堆积丹毒。但听完黎寒光的话,羲九歌觉得她真是自作多情,立即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直接扔给他。
这种人,被丹毒噎死都是活该。
有东西抛过来,黎寒光本能接住。他拿起一个玉瓶看了看,发现底端刻着神农氏的标志。黎寒光问:“这些是什么?”
“不知道。”羲九歌说,“往年宴席时旁人送我的灵药。我收到的礼物太多了,这些药没机会试,反正你命硬,怎么都死不了,那顺便帮我试试药吧。”
黎寒光挨个看过去,确实,每个瓶子标志、年份都不一样,皆出自天界名匠之手。黎寒光道:“这些灵药都千金难求,你就算用不着,带在身边也能以防万一。给我太浪费了,你自己留着吧。”
“我有的是。给你就收着,你要是不要,那就扔了吧。”
黎寒光语塞,心中既无奈又好笑。他自小无人护持,却又偏偏长了张招惹是非的脸,从小到大,不少人说过凭他的脸,去侍奉女人或者男人可以活得很舒服,何必梗着脖子自讨苦吃。因为这些缘故,黎寒光最厌恶别人拿他的脸说事,哪怕夸他长得好看,他也会觉得这是讽刺。
但现在,他突然有一点理解那些人的话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吐了几口血她就塞过来一堆价值连城的灵药,这就是出卖色相的感觉吗?
如果是她,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黎寒光坦然收起了药瓶,说:“我替你收着。”
“我没有乾坤袋吗,谁用你收着?我是让你试药。”
“好。”
圣使昏迷了一夜,黎明时渐渐露出苏醒的征兆。柯屹想叫人过来,但羲九歌和黎寒光在另外一边休息,一晚上都没有动静,柯屹不方便去看,只好壮着胆子喊了一嗓。
那边许久没有回应,柯屹还以为自己冒犯了,他正惴惴不安的时候,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一前一后走过来了。
羲九歌看到圣使醒来,快走两步跑到跟前。黎寒光依然慢悠悠跟在后面,柯屹没忍住瞥了一眼,心道不是他心思龌龊,但黎寒光这副苍白虚弱、善战却易损的模样,真的好像面首。
听说有些贵族小姐身边便豢养着这种人,白日是侍卫,晚上是床伴。明净神女名满天下,命自然非常珍贵,莫非,他们两人也是这种关系?
柯屹正胡思乱想时,猛不防和黎寒光对上视线。柯屹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立即收回视线,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圣使都以为自己死了,没料到竟然还能醒来。他睁开眼时,看到眼前竟然是被他下令处死的那几人,心中十分唏嘘。
羲九歌见他清醒了,问:“永安城的人不会再追上来了,说吧,你为什么会成为圣使?”
她和黎寒光私底下猜测过,永安城明明有第二个外来之人,他们却始终找不到,要么是这个人已死,要么是这个人掌握着巨大权力。羲九歌本来倾向前一种,但经过昨夜的事,她已经确定圣使就是那个人了。
圣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种时候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了。他哀叹一声,说:“一百年了,被叫了太久圣使,我便真的以为,我生来就是圣人了。”
羲九歌和黎寒光对视,圣使在画中已待了一百年,那现实中,他应当是十年前失踪的。这是最早失踪的一批人了,羲九歌很快想到一个名字,问:“你叫单蔚?”
圣使沉沉点头:“没想到,此生我还能听到这个名字。我刚来这里时,觉得这里一切都好,外面那个世界简直污浊不堪。可是总有人想要破坏这里的纯洁无私,我不想让这片净土被污染,所以成为圣使,动用严刑厉法,耗尽所有心力维护永安城。我为这片土地奉献了一生,可是最后,却因为没有及时自裁,被我所维护的城民杀死。”
圣使说着苦笑一声,自嘲道:“报应,都是报应啊!”
一个被压迫的人,最后成了压迫别人的人,屠龙者终成龙。
羲九歌沉默,圣使生命已至尽头,她无意再追究他的对与错,问道:“你说你是天道的使者,每一次施展刑罚都是替天行道。那我问你,天道是谁?”
圣使躺在地上,虚弱地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黎寒光挑眉,十分怀疑:“你不知道?”
这个老东西该不会以为他是一个虚弱老人,他们就无法对他做什么了吧?羲九歌会顾忌尊老爱幼,黎寒光可不会。圣使要是不好好说,黎寒光不介意让他在死前感受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
羲九歌瞪了黎寒光一眼,示意他闭嘴。羲九歌低头,平静地对圣使说:“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无意害人,只是想离开这个世界罢了。你应当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副画吧。”
圣使微微颔首,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但我确实不清楚天道是谁。他每次降临时都会附在不同人身上,我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样。”
羲九歌听到一个重大线索,赶紧问:“他为什么会降临?”
“我遇到无法裁决的罪人,或者对道迷茫时,都会向天祷告。大部分时候他只是降下圣谕,仅有两次,他亲身降临,赐我以明示。”
羲九歌沉思片刻,说道:“看来,这个所谓“天道”应当就是石画的主人了。这样说他其实并不是万能的,一旦入画,他也要遵守画中的规则,所以他每次入画都会借助画中人的身体。”
黎寒光又想到一些事,补充道:“或许,他并不是只现身两次,只是其他时候没有让圣使发现而已。九歌,你记不记得我们出城时,有一个人率先喊出让圣使殉道。我怀疑,那个人就是画主。”
羲九歌一听,觉得很有道理:“没错。永安城民当时都六神无主,要不是他煽动,吊桥上的冲突根本不会发生。后面他为了逼迫我们画出洪水,等洪水掉头淹了永安城后,他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如果他就是永安城民之一,这一切就非常合理。”
柯屹听闻,试着问:“他是不是被洪水淹死了?”
羲九歌倒也希望,但她想了想,缓慢摇头:“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毕竟是这幅画的主人,肯定有办法脱离画卷,回到真身。画中他随时可以逃脱,我们永远杀不死他,要想彻底解决他,还是得回到真实世界。”
黎寒光问圣使:“你既然知道那个人的存在,肯定和外界有联系。你最好老实交代,如何离开这幅画?”
圣使已经没多少气了,断断续续说:“画中人……无法离开,只有外界之人才可以出去。”
柯屹愣了一下,黎寒光看到圣使的瞳孔开始涣散,忙问:“怎么出去?”
圣使双眼空茫茫望着天空,嘴唇费力翕动:“天梯。”
羲九歌和黎寒光齐齐一怔:“天梯?”
“没错……天道说人神混居,众生平等,只要凡人能爬上天梯,也可以去天上居住。其实,没有人能爬过天梯,天上,是空的……”
羲九歌和黎寒光一齐转头,看向地平面上那条遥远的、横亘天地的天梯。原来如此,这里终究只是一幅画,铺陈再大、勾勒再详细也是一个平面,无法创造出立体空间。
天梯尽头,便是出画的门。
圣使的生机已经开始溃散,羲九歌亲眼看着他消亡在画中,于心不忍,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或者有什么话,我可以带给你的亲友。”
圣使直视着天上太阳,阳光这么明亮,让他想起了一百年前,她嫁人时,也是这样的艳阳天。
两情相悦,却抵不过贫富门第,她最终还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富家老爷。他负气离开,再不想听到任何和她有关的消息。
他在画中度过了一生,画外不过一弹指。十年而已,故人应当依然鬓发乌黑、音笑如故吧?
圣使仿佛看到门前那棵枇杷树,她站在树下,笑着冲他招手:“单蔚,你回来了。十年不见,你可想开了?”
死前,这一生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过一遍,圣使看到了自己离开家乡,来到方壶胜境,掉入石画,然后如蒙大赦一样在这里留下。曾经坚信不疑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却荒唐可怖。
他想开了。一百年,他致力于构建一个没有贫富、没有门第的世界,终身无妻无子。可是他最想做的,无非是回到故乡枇杷树下,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世上本无净土,此心安处,才是天堂。
圣使费尽最后的气力,道:“天道……想要杀人。庆典那夜,天上掉下来的火球不是天罚,是我向天道祈祷的。他说所有丑态都来源于人多,只要人减少一半,世间再不会有争抢、劫掠。”
羲九歌听到吓了一跳,忙问:“你说什么?你们还策划了什么?”
然而,圣使已经无法回答羲九歌了,他眼中的光一点点散开,嘴唇微微翕动,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黎寒光从他的唇形中,依稀辨认出来,他说的是不要告诉她。
就当他死于年少历险,不要告诉她,他已白发苍苍,老态龙钟。
圣使死了,死前依然大睁着眼睛,仿佛想要看清什么。他们简单将圣使埋葬,然后就启程,向天梯走去。
无需认路,只要抬头看,他们就知道该往哪里走。
中午时几人休憩,柯屹去河边打水,羲九歌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单蔚临终前所说的她,到底是谁?”
黎寒光摇摇头:“不知道。兴许是他的母亲、姐妹?”
柯屹从河边回来,闻言接话:“肯定不是。”
羲九歌疑惑回头:“为什么?”
柯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耸耸肩道:“我也是猜的。如果是母亲、姐妹,自己死于异乡,定是要告诉家人的。可是他却不让说,我觉得,这个人只能是他的恋人。”
羲九歌更疑惑了:“为什么母亲、姐妹可以告知,恋人就不可以呢?”
她眼睛圆睁,里面的疑问自然而然,柯屹看着这双眼睛,也怔住了。他怎么觉得,闻名天下的明净神女,在人情世故上好像是一张白纸呢?
柯屹正想着如何解释,忽然羲九歌的眼睛被人蒙住。柯屹调转视线,看到黎寒光站在羲九歌身边,单臂环住羲九歌,看向他的目光殊为不善。
柯屹觉得自己很冤,他识趣地抱起女儿,往另一边走去:“那边好像有果子,我去前面看看。”
柯屹走后,羲九歌拍开黎寒光的手,怒问:“你挡着我做什么?”
黎寒光很不乐意她将注意力转移给他人,她拍开他时,黎寒光顺势虚弱地捂住心口,气若游丝说:“没事。”
羲九歌一看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你蛊虫又发作了?”
其实没有,但黎寒光苍白着唇色,轻轻点头:“有一点。不过不严重,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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