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禁军各大营地里,今日有无数人向上官告假,准备回家。
他们有的在京城有一个小家,有的家属却是住在营地。但无论是哪一种,想回家要么只能休沐的时候,要么就只能向上官请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今天兵部派人来传信,将在他们大营的中等兵里,挑选一些人填充大皇子护卫营,半个月后就将与大皇子共赴北疆的肃城就封。
百人一都的队伍里,每个都要出十个人。
这个消息让一众兵丁惊惶不已。
虽然大皇子往日里就是个风光人物,但如今却是被分封到地方了,这一去可就是一辈子。
而且肃城离边境只有一城之隔,但凡边境破防,肃城都要跟着遭殃。
北戎凶悍无比,杀人如麻,无数换防的禁军,边防兵丁与普通百姓的头颅都成了草原上的京观。
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京城再不好,他们也不想去肃城。
但这由不得他们做主,一旦上面点了他们去,他们就必须去。否则便会以违抗军令论处,直接推出去斩首示众。
每个人都生怕这倒霉差事落到自己身上,纷纷打算回去拿钱贿|赂上官。
荣元站在离军帐十步开外的地方,手指不断扣着打着补丁的胳膊肘,黄瘦的脸上满是犹豫之色。
许久,他还是进去请假了。
从上官的军帐出来,他便直奔安庆坊去。
和军中许多贫苦流民不同,他本就是京中的平民,还住在安庆坊这种中等之家聚集的地方。
家里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个小院子,还有一间铺子,京城郊县甚至还有十亩地。
当然,他这样的在军中也不少,只是相比流民出身的就少太多了,基本上都是儿子多的家庭送来的。
因为每个兵丁可以免十亩地的税,每个月还有高额的军饷与口粮,不少父母还是很眼馋这份收入的。
走回家中,正是午饭时间。来开门的是他的继母。
继母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惊讶:
“哟,元儿回来了!”
对着继母荣元很难有好脸色,他垂着头,不冷不热地道:
“我找我爹。”
说着,就从她身边挤过去,来到了吃饭的堂屋。
桌子上摆着白面窝头,酱菜,还炒了两盘子笋子肉,这伙食可比荣元在军营里好多了。见他进来,两个异母的弟弟就跟护食的狗崽一样把盘子里的肉菜使劲儿往自己的窝头里塞。
他爹荣贵把眼皮子一掀,质问道:
“今儿个又不是休沐,回来做什么?请假可是要扣饷银的!”
“军中要选人跟着郡王去北疆就封,每个都要出十人,很多同袍都给都头送钱了。”看着他爹冷漠的脸,荣元鼓起勇气道:
“爹,我不想被选去北疆送死。您能不能给我拿五贯钱……”
他已经打听到了消息,都头有过暗示,不想去的,要交五贯钱。
他们中等兵月饷五百文,被上头各种盘剥实际到手的只有一半,还得供自己和家里花销,想存钱难如登天。
这钱对于不少兵丁来说都是一笔拿不出来的巨款。
但荣元知道,他家是给得出来的。
入伍这四年来,他每个月的军饷大半以上都被家里拿走了,额外发的布匹其他布匹之类的也大多交给了家里换钱。他给家里挣的,零零总总加起来二十贯是有的。而且家里还有铺子和田土的出息。
话音刚落,继母就尖着嗓子嚷道:
“五贯钱!这简直是要人命哦,咱们家开销这么大,哪里拿得出五贯钱!”
“而且,元儿你也太不思上进了,入伍四年连个队长都不是。京城里太太平平的,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去北疆杀敌才好升官啊!”
她心里算盘打得可精,荣元今年已经十九,眼瞅着就得成家立业。到时候家里要出一笔彩礼不说,以后荣元要养家,兵部也不会再每月发给他爹一半军饷,怎么算都是个亏本买卖。
倒还不如让荣元去北疆,军饷要提一等不说,战死还有不菲的抚恤金。
荣贵拿起桌上的白面窝头咬了一口,跟着道:
“你娘说得对。去北疆有升官的机会,哪里还能倒贴那么多钱不去的。”
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荣元此时却依旧觉得刺痛,他红着眼眶硬声道:
“爹,这是儿子的买命钱!”
荣贵眼睛一瞪,怒声呵斥道:
“跟你好说不听了是不是,买命钱,买个屁的命!你当兵不想着怎么立功升官,净拈轻怕重往后缩,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歹死了家里还有三十贯的抚恤金!”
听到这话,荣元的心彻底冷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院子,往大营走去。
交不出五贯钱,他平时的钱又大都给了家里没怎么打点上官,这次都里点人去北疆,必定有他一个。
与他一样被五贯钱难住的苦命人还有很多,被送到郡王皇庄的时候,众人的心情都是绝望又沉重的。
*
李洵这些天一直在庄子上练兵。
其余的都是杂事,唯有手里的兵,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因此他格外重视。
在郡王府部署好一切后,他便再次来到了庄子上,检验护卫营兵丁的其他训练项目。
如今的军中训练,步兵无非是劈,砍,刺等机械动作的训练,以及简单阵法操练,骑兵则是骑马射箭砍杀等基本功。
王常青是原主亲自从基层兵丁小队长里提升上来的营指挥使,训兵的基础功非常扎实,所以营里这些兵,在基础训练成果上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李洵要查漏补缺的,就是他们对命令的绝对执行,以及面对危险时的抗干扰能力。
去了北疆,最危险的敌人便是游牧民族的骑兵。
因此,李洵下令将所有刀换成木刀,箭换成没有金属头的,在步兵训练时,用骑兵对他们进行射箭,冲击,砍杀干扰。
原主舍得砸钱,所以整个护卫营里的骑兵占到了十分之一,共有十队一百人骑兵。正好一队骑兵对付九队步兵进行实战演习。
上午训练时,队形保持得最整齐的三个队,都可以额外奖励五斤猪肉。
再加上郡王亲自在一旁看着,众多护卫便表现得格外卖力。
毕竟郡王可是说了,接下来兵部还会调过来两千兵丁。
大启兵制,十人一队,十队一都,十都一营,十营一军,十军一厢。
这些新兵的队长,都头,营指挥使,全都由他们这些老人里抽调。
升官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和外界那些把北疆当做刀山火海的兵丁不同,护卫营的兵丁们对于此行并不算畏惧。
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是去过北疆换防的,甚至亲历过战场,知道他们在郡王的培养下已经算是精兵,哪怕对上草原骑兵,不说杀敌,至少掩护着郡王逃跑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口口相传的,大家便都不害怕了。
而且郡王待他们这样好,就算是回到禁军大营也必定比不上如今,他们自然是选择誓死追随郡王的。
演习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便见王常青快步走了过来:
“禀郡王,兵部的人来了,还带着陛下额外赐给您的两千步兵……只有步兵。”
王常青脸色不太好。
按照兵制,皇子们的护卫营一营至少会配备几队骑兵的,而且他们要去的可是北疆,一百骑兵顶什么用,再怎么也该再送点骑兵来吧。
但陛下送来这两个营全是步兵。
而且那都是些什么货色啊。
看惯了自己营里高大壮实的兵丁,王常青很为自家殿下感到不平。
“本王立刻过去。”
李洵倒是非常心平气和。
走到庄子外头的空地上,李洵很快看到了兵部的官员和那两千兵丁。
来人官职不小,竟是兵部侍郎杨世杰。
这位可是嘉佑帝的心腹。
杨世杰朝李洵行了礼请安,很快进入正题道:
“殿下,陛下体恤您一路艰险,特地让臣挑些精兵来护卫您。人都带来了,烦请您画个押,臣好回去交差。”
李洵看了眼杨世杰身后的两千“精兵”,微微挑眉。
禁军的选拔是全国优中选优,身高是重要标准,换算成现代单位,上等兵必须达到180以上,中上等175以上,中等170,中下则是165,下等160。
目测这些兵丁的身高,大都在170左右,所以应该都是中等兵。比起最开始给的护卫营的中上等直接降低了一个等级。
而且,看这些人一个个满身补丁,面黄肌瘦像是瘦高的竹竿,战斗力如何可见一斑。别说是打仗,就是一路走到北疆,恐怕也要病倒大半。
嘉佑帝还真是不大方啊,也难怪刚才王常青的脸色那么难看。
不过,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先前他就设想过嘉佑帝对于这两千人会如何安排。
无外乎是两种情形。
第一,派来两千精兵强将,由嘉佑帝的心腹领兵,路上伺机干掉他,或者在北地辖制他。
第二种则是像现在这样给他两千弱兵。
嘉佑帝选择了第二种,说明他不敢拿柔妃母子的安危来赌,操控全局前不打算对他采取行动。同时,他又生怕增加他的力量,便只能用现在这种方式,在兵质上偷工减料了。
不过,这并没有恶心到李洵。
弱兵又如何,练一练,养一养自然就强了。
这些人一看就是走投无路才被分到他这里来,反而便于他施恩收服。
比起第一种情况,可是要省事太多了。
看了一眼明显在打量他神色的杨世杰,李洵只道了一句,劳烦大人,便利落地签署了接收文件。
*
杨世杰走后,李洵就开始来处理这些新来的兵丁。
让护卫营的老兵们先去吃饭,李洵把新兵们召集到校场。
这些人初来乍到,他多少还是得训几句话的。
“参见郡王!”
见他站上高台,所有兵丁跪下行礼。
李洵抬了抬手,沉声道:
“都起来吧。”
看了看众兵丁麻木消沉的眼神,李洵道:
“北疆寒苦艰险,本王知道你们都不是自愿来的,你们只是没有退路。”
这话一出,这些人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
所有人都有些诧异,高高在上的郡王,竟然如此了解他们的处境。
却也仅仅是诧异了一下而已。
“但你们既然来了本王的护卫营,便须对本王忠心,本王从今以后也把你们当自己人。”
李洵继续道,语气郑重庄严掷地有声:
“本王不能保证你们所有人都能活着。但本王可以保证,你们跟着本王会一直吃得饱穿得暖,每月领到足额军饷,不受上官压榨!”
“本王会尽全力强健你们的体魄,教授你们杀敌的本事,让你们比以前更容易活下去!”
“而你们要做的,便是效忠本王,遵守军令,按时训练。今后会有人来教你们护卫营的规矩,军规不容情,万望各位牢记!”
一番话恩威并施,底下的兵丁们却并没有一点激昂的样子。
李洵并不急于一时,该说的话说完了,便让王常青带人来安置他们。
最多半个月,便会出发去肃城,此时不容有太大差错,李洵便难免嘱咐得细致一些。
“让伙房准备一下,多烧些热水,先带这些人下去洗干净。再去外头请几个大夫,分批次给他们把把脉,有病的先开药吃着。”
大启军中贪|腐严重,哪怕是在禁军,最底层兵丁也过得无比贫苦。
“另外,他们太弱了,得想办法先把身体补起来。所有兵丁每日早饭多加一个鸡蛋,伙食多给一两肉,训练暂时减半。”
“还有,每个新兵发一套棉衣。”
“是。”
王常青领命而去。
*
晚上,躺在干净的营房里,穿着又暖和又厚实的棉衣,荣元躺在床上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今天他们一来,便被原本护卫营的同袍组织这洗了个澡,洗完澡,洗完头,所有人分几批被赶到了有火墙的暖烘烘的屋子里烤干头发。
等烤干了头发,所有人便被带到伙房那边,开始排队打饭。
每个人手里都被塞了两个很大的圆馒头,一人还打了满满一碗的炖肉菜,热乎乎的,好多块肉,菜汤上面也飘着密集的油花。
听打饭的人说,这个只是老兵们的常规饭菜,年节吃得更好呢。
而且郡王吩咐了,他们新来的这些人身体太弱,在京城这段时间,每天早上都要给他们加一个鸡蛋,再额外多加一两肉补身体。
想起他们在禁军大营里那加了很多麦麸和糠,几乎难以下咽,个头还小得可怜的馒头,以及每顿只有一丁点的酱菜,待遇简直是天差地别。
下午,郡王还专门派了大夫给他们检查身体,好几个身体有病的,当场就给开了汤药调理,庄子上专门有婆子负责给他们熬药。
郡王是真的很仁慈宽和啊。
想起那些老兵们强壮的身体,和生机勃勃的面容,荣元绝望的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些希望。
跟着郡王,好像真的没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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