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室忽然静了下来。
不论是眦目欲裂的韩信,还是不忍再看的萧何,齐齐陷入了怔愣。
萧何如何也没有料到皇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舍去身份,跟在小殿下身旁,直至皇后大权在握……他睁开眼,掩饰不住深深的惊诧,深邃的眼睛华光闪烁,慢慢的,松了一根名叫自责愧疚的弦。
好一个破局之法。
他也并没有因为吕雉显现直白的野心,而露出异样之状。转身看向韩信,开国功臣名列第一、最是沉稳的大汉丞相罕见地急声道:“淮阴侯,你看如何?”
如何?
韩信抬起头,鹰眼残留怒意的红:“与其受辱,不如赴死。”
皇后口中的皇子越他见过,长得漂亮极了,谁都想抱一抱。可这能一样吗?想他堂堂大丈夫,领兵未尝一败,却要舍弃身份跟在乳臭未干的胖娃娃身边,做倾囊相授的师傅,笑话。
简直大材小用明珠蒙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奶娘!
深知淮阴侯是怎样的性格,萧何站不住了。他正要劝说,吕雉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铁笼中的男子。
“然后死在区区妇人手里,被万世嘲笑,万人编排?”她淡淡开口,“胯.下之辱都受得,不过躲避灾祸的蛰伏,怎就受不得!你的家眷自有人稳妥照看,不必担忧。”
不必担忧的意思,是全家老小掌控在她手中。
要说韩信生平最忌讳什么词,其一“胯.下之辱”,其二“区区妇人”——他刚刚就被刺激了一回。
“……”韩信铁青了脸,觉得自己就算不死,也迟早被皇后气死。
自秦以来,人们讲求视死如生,最是在乎身后名。落得如此窝囊下场,和以发覆面没什么区别,相比忍气蛰伏,韩信更怕留于史书的耻辱。
钟室的安静逐渐归于死寂,任谁都能感到丝丝窒息。
半晌沉默下来,他低声问:“您没有诓我?”
韩信骄傲,却不是蠢货,一个用兵如神的帅才哪里会不聪明。暗度陈仓便是他发起的胜利,他清楚地知道,这办法险,却也可行。
软禁长安,要么废要么死。都是死,为何不选择走险路?天下人都知道淮阴侯不在了,陛下就算不悦,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替皇后遮掩。
心底沸腾着渴望,他想领兵,想上战场,从前和最大的敌人项羽交过手,却还没有对阵过嚣张的匈奴!
吕雉瞥他一眼,轻轻点头。
韩信的神情来回变换,瞧见萧何浮于表面的焦急,顿觉酸涩,心想罢了,罢了。尽管对教授两岁的奶娃依旧不情愿,他终是答应下来:“诺。”
一日事汉,终为汉臣。
一诺有千金,从现在起,他和皇后绑在同条船上,皇子越便是他的责任了。
韩信又问:“皇后要怎么处置‘我’?”
吕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平静道:“找一个身形相近的死囚,划花脸面,于暴室乱棍打死。”
韩信心下一凉,脸色又泛起了青。
如果他不答应,恐怕就是这样的下场。最毒是妇人,他今日可算明白了!
.
钟室不见光亮,唯有宫灯燃烧,等韩信重新见到太阳的时候,午时刚过一会儿。
他却不再是淮阴侯。
和萧何一前一后走出殿门,萧何犹如平凡人家的长者,而不是万人之上的丞相。他低声开口:“我生平未做亏心事,唯独这一件。是我对不住你。”
韩信沉默片刻,作揖道:“丞相珍重。”
萧何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微喜又惆怅,不知心头是何滋味。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说隐患,依然有。
韩信重诺,答应了就不会轻易背弃。只是皇后好胆识,就不怕小殿下驾驭不住猛虎,以致长歪了么?
丞相对故淮阴侯的教学水平抱以深深的担忧。
两天后,椒房殿。
刘越吃完午饭睡得正香,胖手贴在颊边,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临近初秋,天气转凉,换上的被子不薄不厚,仍遮不住他肚皮鼓起的弧度。
刘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为母后分忧解难,手里扛着一把迷你刀。所过之处人人惧怕,对着三头身的幼童叩拜,嘴里哭着喊着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胖娃娃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情节慢慢发展到母后踏上高台,接受万人叩拜……忽然间,刘越挺翘的鼻尖有些痒,总觉得谁在念叨他。
“越儿,越儿?”柔和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他迷迷糊糊地辨认着,是母后。
美梦醒了。
刘越一骨碌爬起,眼中布满朦胧水雾,他揉了揉,又揉了揉,眼前景象终于清晰了起来。
吕雉温柔地看他:“阿娘给你寻了个武师傅,从今往后,他就跟在你身边了。”
刘越睁着灰黑色的大眼睛,怀疑自己没睡醒。
否则怎么会听见“武师傅”三个恐怖的字眼?
他不过睡了一觉,醒来还是货真价实的两岁吧。不对,生辰快到了,算两岁半。
胖娃娃面颊刻着两道红印,茫然地看着打包送到他面前的高大男人——
衣着朴素,样貌英俊,眼神锋锐,夹杂着丝丝不情愿。
有点眼熟。
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鄙人姓韩,名信。”高大男人开口了,“奉皇后命教导小殿下。”
刘越:“……”
刘越:“…………”
吕雉柔和一笑,看了眼舍人装扮的韩信,转而恢复平静的面色,朝他颔首,领着宫人转身离开。只剩窝在床榻的胖娃娃捏着被子,和新来的师傅大眼对小眼。
刘越仰着头,直到脖子发酸,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面前人就是他在执弓礼上看见过的淮阴侯。
是真的。
淮阴侯没有被母后弄死,反而来到了椒房殿,要做他的武师傅!
望着那双睁得圆溜的眼睛,韩信微微扯了扯唇角。
这么白,这么嫩,脸蛋一戳一个坑,就是他收下的第一个学生了。根据皇后的协议,奶娃娃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倾囊相授,想他从军多年,什么奇景没见过,万万没料到还有这么离谱的一天。
皇后还真是宠儿子。走路都走不稳,学个什么劲?
长得再好看,日后还能真上战场不成。
虽说答应了就不会出尔反尔,但此时,浓重的后悔爬上心头。尽量放平心态,韩信语气平静,难掩战神的骄傲:“殿下是要学行军打仗,还是统兵战术?”
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拜入淮阴门下,他谁都看不上。看小殿下的模样,怕是对他有所了解,或许也知他征战沙场,从无败绩的过去。
“……”刘越脑中重复循环着两个词,学习,练武。
不亚于晴天霹雳。
微鼓的脸蛋瘪了下去,刘越彻底清醒了。
胖娃娃奶音很软,大眼睛似失去了光泽:“……我才两岁。”
他还没有从淮阴侯活了,母后把淮阴侯打包的事实中反应过来,更来不及重申他不想努力的梦想。
满心满眼都是不敢置信,行军打仗,统兵战术,这是两岁的花朵该听的吗??
韩信眉梢挑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两岁启蒙,不晚了。”
耐心又失了一分,韩信问道:“殿下是要学行军打仗,还是统兵战术?”
刘越沉默半天。
小胖手指了指高空:“我要学灭亡匈奴,还有海陆空三军联合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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