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屋檐下雀鸟轻啼,雕花木框纸窗旁的树梢柳尖挂着细小晨露。
晨光透过纸窗照在鸳鸯锦被上。
明仪自沉睡中醒来,缓缓睁开眼, 膝盖处隐隐不适,提醒她昨日深夜和谢纾了什么。
明仪只觉眼下身子似散架一般, 连手臂都沉得抬不起来。
身旁的男人还阖着眼, 似乎还未醒。
他的大手还揽在她身上。
明仪扯开他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撑着疲惫地身子坐起身。
她身上还带着点宿醉后的余韵, 伸手摸了摸发沉的头。
昨夜她明明是要和离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本来要离的, 却去了榻上和了起来。
明仪也分不清究竟是酒在作祟, 还是因为没经受住谢纾的诱哄,或是两者皆有。
总之她栽了。
明仪嗓子哑得厉害,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抬手想去够小桌几上的水碗,指尖刚碰到碗沿, 身后躺在的男人伸臂将她捞了回去。
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唔。”
明仪被谢纾捉进了怀里浓吻。吻毕,二人互相看着对方缓气。
成亲三年来第一次交付, 醒来后彼此多少还带着点交付时的余温。
谢纾下颌抵在她发间,在她耳边问:“殿下还满意臣吗?”
明仪面色通红, 支支吾吾地装听不懂:“什么?”
谢纾非要逼她说出口:“昨晚。”
明仪羞愤地把头埋进锦被之中,埋了好一会儿,从被窝里钻出一个脑袋,如实地答了他四个字。
“宝刀未老。”
谢纾笑出了声:“殿下不觉臣虚便好。”
明仪:“……”
他倒是挺记仇的, 她随口说了一句“他虚”, 他竟然记到现在。
明仪侧过身去不理他, 可一动身上便传来一阵不适。昨晚事毕后,她实在太累,直接睡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清洗。
可此刻,她又实在不想动弹。
明仪抬头望了眼始作俑者,见他神清气爽,大有采阴补阳之态,心中愤懑。
谢纾见她面色不愉,反笑了声,激得明仪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
“笑殿下善变。”
“我哪里?”
“殿下不记得了?昨晚,你……嗯……你对臣可不是这个态度。”
明仪脑袋里划过许多奇奇奇怪不得了的画面,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涨红了脸。
谢纾浅嗅她披散在肩上的柔软乌发,三千青丝上尚存着昨夜他留下的气息。
他低垂着眸:“臣服侍殿下去清洗。”
他的声音同昨晚诱哄她时一般体贴关切。
明仪侧过头轻哼了声:“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本宫原谅你!”
谢纾起身抱起明仪,微笑不解:“是吗?臣明明记得昨夜殿下亲口对臣说……”
明仪闭上眼,不想回忆起昨晚自己的不争气,只是闭上眼,耳畔却回荡着那段对话。
“殿下可喜欢这样?”
“……喜欢。”
“还要吗?”
“……要。”
“那殿下还要同臣和离吗?”
“……不、不离。”
类似的话,明仪被迫翻来覆去说了不下二十遍,以至于宿醉后第二日,她依然清醒地把这些话印在脑海中。
当时的明仪受其美男计所惑,在情难自控之下“原谅”了谢纾。
只清醒过来后,明仪心里总觉得有些憋闷,他这“原谅”也要得太过容易了些,只稍稍那么努力了一夜,就想打发她。
谢纾只一眼便明白她那些小心思,抬指蹭了蹭她的鼻子,轻声笑着骂了句:“小气。”
这语气多少带了点宠溺,明仪微微恍神,总觉得这样的语调会从谢纾这般冷淡之人口中出来,有些不可思议。
谢纾笑着看她:“殿下想要的,都会有。”
明仪心跳吧嗒吧嗒快了起来。
这……算是情话吗?
她要的都会有,那……那……
明仪心快跳出嗓子眼,唇边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却听谢纾道:“臣今日难得休沐,一会儿洗漱完,臣带殿下去习马。”
明仪目瞪口呆,笑容僵硬:“……”
谢纾笑问:“怎么?先前殿下不是说想习马吗?”
明仪脸上温存之意尽消,埋怨他道:“昨夜我才刚被你……眼下身子还没好透,且累着呢,你居然还要我去骑马?”
谢纾你是不是人!
谢纾脸上挂着“不是人”的笑:“明仪,昨夜你我只有一回。”
他一副很体谅明仪的样子,又道:“我很小心。”
而后残忍地宣判:“你不至于连走路骑马这点小事都不行。”
明仪:“……”
谢纾瞧见明仪脸上的不满,提醒了她一件事。
“再过不久便是暮春围猎,到时殿下身为臣的恩爱妻子,定是要同臣一道前去的。臣只是觉得再那之前,殿下先学会骑马为好。”
每年春夏交接之际,都会有一场围猎。于朝堂而言,暮春围猎是为振奋朝臣、稳定朝野。于后宅众女眷而言,暮春围猎亦是一场众人难得聚首的盛事。
崔书窈和裴景先尚还留在京城,她若不去,岂不是更在崔书窈眼前坐实了她和谢纾不合之言。
这次围猎明仪定然是要跟着谢纾一道去的。
明仪默默盘算着,上回在马球赛上丢的面子,怎么也得在围猎之时找回来。
学会骑马也算是其中必要的一件。
如是想着,在由谢纾服侍着清洗完后,明仪随谢纾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骑装。
她生得秾艳,又偏爱穿繁复褶裙,平日惯是瞧着骄矜美艳。如今褪下裙装,换上骑装,又把长发高高盘起,倒让人瞧出几分英气来。
换好骑装,挑了马具,二人便去了皇家马场。
其实皇宫御马场也能练马,且离宜园近,过去更方便。只是御马场到底不比特设的马场空阔好施展,且御马场养的马匹多是野性凶悍的战马,实在不合适明仪。
这才绕了一大程去了皇家马场。
明仪一到皇家马场,便想起上回自己在这里被马追的糗样,往马场门口走了几步,生了几分退却之心。
谢纾硬拽着她进了马场。
进到马场,明仪却是一惊。
皇家马场原本是以细砂石铺就的路面为主,现下竟都换成了柔软的草坪。
学骑马易摔,若是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比起摔在细砂石上,摔在草坪上可好多了。
这虽是极小的细节,却处处显着用心。
明仪朝谢纾望了眼,心想:这是他事先命人做的吗?
谢纾没同她多话,只命马奴牵了他事先备好的马过来。
马奴牵来的马,通体乳白,毛发、身姿乃至鸣啼之声,处处都透着不凡。
明仪总觉得从前在哪见过它:“这匹马,似乎是……”
“是臣的。”谢纾道。
怪不得明仪觉着眼熟,原是从前见谢纾骑过。
正如是想着,却听谢纾忽又添了句:“严格来说,这马也不是臣的,是臣父亲的。他离世后,这马便跟了臣。”
父亲?
明仪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纾口中的父亲,指的不是苏晋远,而是他的生父谢昀。
谢昀出自谢氏嫡系一脉,同谢纾一般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翩翩君子,原本前途无量,可惜英年早逝,离世时方才过而立之年。
谢昀走的时候,谢纾尚还年幼。
气氛忽冷了下来,明仪忙转了话头:“说起来,这马总该有名字吧,它叫什么?”
谢纾顿了顿,答道:“爱善。”
这马的名字……
谢纾的母亲大名温善,谢昀给自己的马取名爱善,约也是想表达爱妻之意。
温善原是姑苏第一美人,明仪从前倒是听过不少关于温善和谢昀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传言。只不过往事已矣,如今的温善已是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的夫人。
明仪觉得自己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实在造诣非凡,一时有些尴尬,低头不语。
谢纾倒没怎么在意,只道:“爱善性子温顺老成,不似双耳那般跳脱,殿下尽可放心试骑。”
话虽如此,只明仪心中还是有一丝犹豫,站在爱善身旁久久未动。
谢纾见她如此,轻叹了一声,对她道了句:“闭眼。”
明仪依他所言闭上眼睛。
刚闭上眼,手臂上传来一阵稳劲的力道,紧接着脚尖一空,她被谢纾提了起来。
再睁眼时,她已经和谢纾一块坐在了爱善的马背上。
明仪自马背上向下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心慌气短,闭上眼。
谢纾从她身后牵着马绳,轻声道:“不会有事的,无需担忧,臣在。”
明仪自背后感受到他温度,缓缓睁开眼。
爱善的步伐很稳不颠,他护在她身后,还有新换的柔软草坪。
似乎真的没什么好怕的。
明仪的背贴着谢纾,隔着衣衫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她随着这阵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渐渐的,爱善在谢纾的指引下,加快了步伐。
明仪抬头望向天际,春日艳阳透过笼罩在侧的厚重云层,散着细碎光晕。
某一瞬明仪想起了许久以前,在把谢纾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很多年后,第一次瞧见他长什么模样时的场景。
长而无尽的宫道上,青衫素袖,清雅隽永。明仪自不远处的城墙上向他看去,问:“来者何人?”
他微抬起头,未直视她,只恭敬答:“臣谢纾,字谨臣。”
一句话推开明仪尘封的心门。
过往的记忆蜂拥而至,猛然间,明仪心间悸动不已,压抑不下某种冲动,执着地想去寻找一个答案。
明仪轻唤了谢纾一声:“夫君。”
谢纾“嗯”了声。
明仪垂眼望着爱善,默了片刻后,试探着开口:“爱善如今已是夫君的马,我觉着该给它改个名字。”
谢纾顺着她的话问道:“改成什么?”
明仪抬手捂住不停乱跳的心口,告诉他:“改成爱仪。”
“你……”她问,“觉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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