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问出口, 谢纾久久没应。
明仪微垂着眼,开始后悔,后悔主动去试探他的心。
明明从前已经碰过壁了, 为什么还要再去试一次?
谢纾沉着眼,似是想到了爱善的主人与妻子的结局,长久静默。
很久之后, 他才开口:“随意, 若你喜欢的话。”
这个答案实在模棱两可。
他答应了, 又好似并非心甘情愿。
明仪深知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但不知怎么地那一刻起了非把瓜强扭下来尝一尝的心思,执拗道:“本宫喜欢, 非要叫它爱仪, 它就只能叫爱仪。”
她本想堵一堵谢纾,却不想谢纾听见她这般无理, 反而笑了, 极为纵容地应了声。
“成。”
明仪一时迷惑,弄不清谢纾究竟是何意。一会儿随意,一会儿成的。
可她尚来不及仔细思考,谢纾忽扯了扯马绳,爱仪在他的指引下快步奔了起来, 奔出了马场。
有风在明仪耳边呼啸, 她紧张得抓住谢纾的衣袖:“做什么去?”
谢纾只道:“出去转转。”
明仪:“去哪?”
谢纾:“去见殿下没见过的风光。”
树海、瀑布、断崖、云海……
整整一天, 谢纾骑着马带着明仪跑遍了这些自小锁在宫墙里的明仪只在画中见过的奇景。
马蹄踩过溪流溅起水花,奔走在各色她想见却从未见过的风光中。
明仪脸红扑扑的, 异常愉悦。
她问谢纾:“你为何要带我去这些地方?”
谢纾直白地告诉她目的:“哄人。”
明仪这才想起, 眼下她还没彻底原谅谢纾。
“本宫也不是特别难哄。”明仪决定看在谢纾这么“不想失去她”, 用心又用身的份上, 勉为其难给他一次机会。
谢纾不语,只心道:也不好哄,费时费力,比冗杂政务还难处理。
他决定下回定要谨慎,不可随意再惹恼“祖宗”。
*
天色渐暗,二人骑着马自京郊山林回程,路过沿街夜市。
临近黄昏,临街夜市格外热闹,人潮涌动,小贩叫卖之声四起。有卖古玩、饰品、胭脂的,亦有不少卖吃食的。
胡饼的芝麻香混着面汤热气飘散在空中。整条街满满都是烟火气。
明仪一惯过着“仙气飘飘”的精致日子,自是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的,见到那卖吃食的胡人“哗哗”甩着飞饼,惊叹得张了张嘴。
谢纾将明仪轻轻从马背上扶下来。见明仪眼睛盯着飞饼,便问:“想尝尝?”
明仪使劲摇头,她刚刚才看见那甩飞饼的胡人指甲缝里的黑泥。
明仪立刻对飞饼敬而远之,她明仪就是饿死也不吃黑泥飞饼。
她转而又跑去看人捞金鱼。
明仪平日见多了马球、捶丸、双陆之类的贵族游戏,对这种她未见过的民间戏耍十分好奇。
凑近去看,只见一众人围在一个石子砌成的小池边上。
一边的摊贩叫卖着:“捞金鱼,三文钱十次,捞着几条给几条。”
时下金鱼算是稀罕物,在寻常百姓家中并不多见,多为达官贵人赏玩之用,物以稀为贵,故而一条金鱼最少也要二十文,花色罕见的甚至可以卖到五两银子一条。
三文钱捞十次,即便十次里头,只捞中一次都能赚上一倍,因此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只不少人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虽说三文钱能捞十回,不过捞鱼只能用小贩特制的网兜。那网兜不过小茶碗大小,网口又浅,金鱼身小灵活,每每将其逼至网内,它“呲溜”一下拍拍鱼尾巴,便溜走了。
一些捞了几次捞不着的人开始抱怨:“这么小的网兜,能捞着鱼就怪了,我看你这就是骗钱的玩意!”
那捞金鱼的摊贩回道:“客官此言差矣,那是您自个儿不会捞。”
周遭一片唱衰的嘘声。
那捞金鱼的摊贩却是笑了,随手拿了一只网兜,三两下便捞起一条金鱼。见围观之人神色变了,又拿起网兜当场给众人现了一把“一网双鱼”的绝技。
看得围观众人连连称绝,一时来劲,纷纷踊跃上前一试。
明仪见有趣,也想一试,只不过她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从未自己带过钱,此刻身无分文,只好跑到谢纾跟前摊开双手:“三文钱。”
谢纾从衣袖中摸出一枚小银锭给她。
明仪望着手里的银锭子:“给的太多了。”
谢纾心道:不多,反正最后总是会用完的。
不出他所料,明仪在捞金鱼一事上屡战屡败,三文三文又三文,很快便从他那拿了第二枚银锭。
这些银两已然够卖好些金鱼了,然而明仪一条都没捞着,扔在坚持。
谢纾想,若换做是他,绝不会浪费力气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
可明仪却异常执着于此。
谢纾一时也不知该夸她有韧劲,还是该说她无聊。
池水沾得她满身都是,她的衣袖已经湿得不成样子,额前碎发、眼睫、鼻尖都挂上了小水珠子,水珠在街灯映照下晶莹璀璨,她本就剔透白皙的脸似缀满星芒般熠熠生辉。
谢纾望着她愣神,半晌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明仪在用完第二锭银子后,终于成功捕获了一条小金鱼。她如获至宝般地将其装进金鱼袋里,捧在手心,灿然一笑。
“夫君,你看!”
一条金鱼而已,值得高兴成这样?
谢纾未看金鱼,他的目光只落在她微微弯起的唇角上,默了片刻,走上前去。
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给金鱼摊贩,取了一只网兜,走到小池边上。
明仪睁大了眼,看着谢纾随手捞了好些金鱼上来,最后足足给她凑了一缸二十余条。
明仪捧着满满一缸金鱼发怔:“夫君,你捞这么多做什么?”
谢纾道:“你不是喜欢吗?”
因为她喜欢?
明仪面颊微红别扭娇羞道:“真是的!那、那也要不了这么多。”
虽然嘴上说着要不了这么多,可她的手却紧紧捧着鱼缸,显然格外高兴。
依着谢纾的性子,他本是要说“不想要那么多便还回去一些”之类扫兴且理智的话,此刻见她这般,将话一一忍了回去。
明仪看着瓷缸里的小金鱼道:“等回去宜园,把它们放去和福寿一起养,这样福寿就有伴了。”
谢纾想起明仪口中的福寿,是她一直养在身边的凶悍老龟。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明仪道:“把这些金鱼和福寿一起养,恐怕不出一日这些金鱼便会被福寿咬死。”
明仪:“……”
谢纾瞧了眼明仪的神情,眉心一跳,扯开话头道:“饿不饿?”
明仪听见这话,便想起昨夜他将自己喂饱后,做的那些事。
一切都是有图谋的,明仪硬气拒绝:“不饿。”
话虽如此,当谢纾自不远处的吃食摊上买了藕粉糖糕过来时,明仪的目光还是不由被藕粉糖糕所吸引。
藕粉糖糕用荷叶盛着,喷香糯米捏成的糕团上淋了一层香甜晶莹的藕粉,瞧着好看,闻着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明仪盯着谢纾手上的藕粉糖糕看了会儿,撇开头去。
谢纾捻起一块糖糕,送到明仪唇边:“夫人尝尝。”
糕都送到嘴边了,明仪也只好张嘴咬了一口。
谢纾的指尖触到她唇里的软肉,微微一动。
软糯在口中化开,明仪眼睛一亮。原先她在宫中尝的藕粉糖糕精细绵滑,民间用的糯米和藕粉比之宫中粗粝,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香气。
谢纾看出她喜欢,将整叠糕点放到她跟前:“夫人随意。”
明仪从衣袖中伸手,取了糕点咬了一口。见谢纾一直盯着她吃糕点,大方地道:“你要用点吗?”
谢纾凝了她一会儿,目光自她晶莹的唇畔移开,低头吃掉了明仪手上那块。
明仪微愣:“……”
他吃的那块,好似是她咬过的。
谢纾吃了这块糖糕,并未发表任何关于这块糖糕味道如何,亦或是解释为什么要吃她咬过的那一块糖糕。
仅仅只是吃了。
然后没下文了。
明仪悄悄抬眼瞄向谢纾,恰好对上他也刚好望向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谢纾先开了口:“夫人有何事?”
明仪耳尖泛红,摇了摇头:“无事。”
谢纾陪明仪静静地用完了整叠藕粉糖糕。
暮色沉沉,夜市却愈发热闹,江畔上点点花灯如星般布满整片水岸,桥边支着好些摊位。
明仪见那处有一老者摆了画摊,摊子旁还挂了面旗子,旗子上写“神笔画像”四字。
明仪瞧着画摊旁摆着的画像,说神笔实在有些过,不过尚算惟妙惟肖。
画技可比她夫君差远了。
那老者见明仪过来,便道:“娘子可要画像?画您单人收二十文,您和您夫君一起,我算便宜点,只收您三十五文。”
明仪心念一动,扯着谢纾走到摊前,豪迈地从谢纾袖中摸出一两银子,递上前去道:“画我和我夫君,要画得恩爱些,若画得好这锭银子便是你的。”
老者忙道:“您放心,交给我保管让您满意。”
眼前这二位,衣着不凡,光看容貌便觉一股子矜贵之气,老者不敢怠慢,忙请二人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凳子上坐下。
他比着二人的容貌开始下笔。
那小娘子倒还好,只她夫君冷着一张面孔,一点也瞧不出二人恩爱之貌。
老者朝谢纾道:“郎君您倒是笑一笑,您这板着一张脸叫我如何画得好?”
明仪扯了扯谢纾的袖子道:“配合。”
谢纾扯了扯嘴角。
老者画了会儿,又觉着哪不对:“郎君,你坐得离再娘子近些。”
其实谢纾坐得离明仪已经很近了,不过老者嫌他太端着了,坐姿体现不出恩爱来。
虽是在热闹的夜市上,可老者的画摊背靠一颗大榕树后,此处人流不多。明仪便也不顾及那么多,把头靠在谢纾肩上,又伸手环抱住谢纾的腰。
谢纾从未在人前与人这般亲密,身体略略一僵。
明仪小声道:“要恩爱。”
谢纾低头望她,轻轻“嗯”了声。
二人静静靠坐在一起,许是昨夜未休息好,又是一天奔波,明仪枕着谢纾的肩膀缓缓闭上眼睡了过去。
沉睡中她梦见三年前自己跑去暗示谢纾心意的画面。
这次的梦很不一样,梦里的谢纾没有对她说那句“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而是告诉了她另外六个字。
明仪忍不住绽开笑容。
谢纾低头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熟睡的明仪。
画像的老者笑了笑:“夫人似乎正做好梦。”
谢纾神情松懈下来,淡笑了笑,伸手将明仪揽入怀中,对她做了某件只有夫君才能做的事。
老者似捕捉到他眼中某一瞬流露的隐秘情愫,抬起画笔。
待画完后又过了半刻钟,明仪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醒来之时,谢纾已然松开了她,在一旁正襟危坐着。
明仪揉了揉惺忪的眼:“画好了?”
“好了,夫人您看。”老者将画好的画像交到明仪手上。
明仪急急打开画像,看见画像上画的,惊得睁圆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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