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主殿。
屋内众女眷面色沉沉。
明仪跪坐在蒲团上, 听着身旁众人的祈福颂经声,抬头朝窗外望去。
窗外天色阴沉,淅沥的小雨落在布满青苔的屋檐上, 空气又湿又闷,憋得人心发堵。
也不知这场雨何时会停。
照原本的计划, 如今这会儿明仪和主殿内众女眷不该在大慈恩寺, 而应当在暮春围猎途中。
眼下暮春围猎因故不得不推迟至今秋。
此事却要从暮春围猎前说起。
江南道一带,地势低、春多雨、秋飓风,故而洪涝频频。
自入暮春起, 江南道连日骤雨。先前那场水患已弄得民不聊生,好不容易开始灾后重建, 又逢连日骤雨, 正可谓祸不单行。
江南道接连出事,谢纾忙于应对。算起来自出事起明仪已有半月未见过他。
这半月明仪也没闲着, 自出事后便同几位重臣家眷一道去了大慈恩寺祈福小住, 这一住便是半月,每日晨起便去主殿诵经祈福,用过晚膳后便回禅房休息,日日都是如此。
主殿中木鱼砰砰作响,低沉诵经声中,夹杂着几位女眷的私语。
私语的声音很低,明仪只隐隐听出那几位女眷正说起新修的堤坝。
早前那场水患冲毁了旧堤后, 朝廷拨款重修了新堤。
本以为新修的堤坝, 多少有些用处。却不想这些天连日骤雨,积水轻易便将那新修的堤坝给冲垮了。
谁也未料到, 新堤竟如此不堪一击。
江南道那边只上报说是商人趁着这次水患, 囤积居奇令物价飞涨, 垄断了修堤坝的材料,高价卖给官府,用以牟取暴戾。导致建造堤坝的材料不足。
再加上新堤是赶工修建的,修堤坝的工人为赶工期偷工减料,这才酿成大祸。
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却又透着莫名的古怪。
无论此事因何而起,受害最深的都是江南道一带的百姓。
明仪继续低头诵经,为受灾的百姓祈福。
直至黄昏,小雨渐停。
云莺扶着明仪从蒲团上起身,怜惜道:“这成日成日跪着诵经,您这膝盖都肿得不成样子了,一会儿婢拿消肿的药包给您敷上。”
明仪是素日里娇贵惯的,此刻却无甚心情在意膝盖是肿是痛,只轻轻应了声“好”。
云莺想起一事:“先才乘风来过,带了王爷的话来。”
多日未有音讯的夫君忽带了话来,明仪不由一愣,问道:“他说什么?”
云莺回道:“他问您这几日在寺里可好?”
这话问了和白问似的。大慈恩寺乃是皇家寺庙,守备也好食宿也好都是大周顶尖的,也就日日诵经略烦闷些,能不好到哪里去。
明仪听出他话里的敷衍,别过脸不快地哼了声,又问云莺:“他这么问,你怎么回的?”
云莺笑了笑,她自小跟着明仪,自是知晓明仪心思的,她悄悄告诉明仪:“婢同他说,殿下不怎么好,这几日瘦了一圈。”
“可别……”明仪本想着正事要紧,云莺这么说不妥,可略一想又觉得也无妨。
“算了。”便是让他多操份心,又能如何?
*
皇宫,宣政殿内。
结束一场议事,众臣三三两两自殿内散去。
公务繁忙,再加上明仪去了大慈恩寺,谢纾连日来都宿在宫中,未回过宜园。
乘风自大慈恩寺归来,大步跨入殿内。
谢纾抬眼看向他,问:“她如何?”
谢纾心中知道,明仪在大慈恩寺出不了大事,只他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二,这才派了乘风前去。
乘风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可还是如实将云莺告诉他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了谢纾。
“听说殿下近日不怎么好,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谢纾皱眉:“怎会如此?”
“不知。”乘风道,“许是长公主娇惯,大慈恩寺毕竟是佛寺,衣食住行多有不便之处,这才瘦了。”
谢纾支着额:“你去了那,可见到她人了?”
“没有。”乘风道,“只见着了殿下身边的云莺,这些话都是云莺告诉我的。”
谢纾垂眸沉思。
乘风问了句:“可要请太医过去给殿下瞧瞧?”
这病太医怕是瞧不了。
谢纾放下手中公文,道了句:“我去瞧。”
乘风望了眼天色:“如今天色不早了,大慈恩寺山高路远的,这一来一回怕是得费好些时辰,您一会儿还得去京郊军营巡兵,若是耽误了时辰……”
谢纾朝乘风凉凉看了眼,乘风立刻闭了嘴。
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
那头,明仪由云莺伺候着用完晚膳,自斋堂出来。
云莺问明仪:“殿下可要回禅房歇息?”
明仪顿了顿,回道:“不。”
“我想再去一趟菩提苑。”
云莺应是。
自入大慈恩寺后,殿下每日都去菩提苑寻那位,只那位回回都推脱不见。
菩提苑住着的是先帝生母,殿下的亲祖母,太皇太后王氏。
自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为了避嫌,从皇宫迁出,去了大慈恩寺礼佛吃斋。
前几年倒还偶尔回过几趟宫,这几年也不知怎的,变得愈发避世,连从前跟她最亲的殿下也不愿见。
明仪带着云莺穿过几座佛殿,踩着湿滑的石子路,穿过夜色下墨绿的竹林,行至菩提苑门前。
王氏身旁伺候的老嬷嬷芸娘正守在门旁,见明仪过来忙福身行礼。
“殿下万安。”
明仪朝里间望去,透过纸窗瞧见屋里暗沉沉的,不见一丝灯火,失落垂眸。
“皇祖母已经睡下了吗?”
芸娘回道:“是,今日太皇太后身子乏,未入夜便安置了。”
明仪自不好为了见人一面,特意把老人家弄醒,只好悻悻转身。
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眼:“是祖母不想见我吗?”
芸娘忙道:“哪有的事,太皇太后老人家疼您疼得紧,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她日日为您诵经,只求您能平安喜乐。”
明仪咧嘴笑了笑,低头不语,缓步离去。
芸娘目送着明仪走远,直到她身影看不见后,举着莲花烛台蜡烛,推门进了菩提苑里间。
昏暗灯火照进里间。
只见黄花梨制的拔步床上躺着一年老的妇人。
虽上了年纪,可显见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瞧着极为讲究。
芸娘叫那人主子。
王氏见芸娘进来,便问:“明仪又来了?”
芸娘点头,叹了一声:“殿下一片孝心记挂着您,您又何苦避着不肯见呢?”
“正是因为她太好,我才不敢见她。”王氏声音沉沉,“我无颜见她。”
*
明仪自菩提苑出来,垂首缓步走在佛寺旁的山道上。
天上复又下起小雨,云莺忙撑开油纸伞,替明仪挡雨。
明仪隐约瞧见前边道上有个熟悉的人影,伞沿遮着前路,天色又暗,明仪瞧得不是很真切。
祖母对她避而不见,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也没心思深想。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云莺指了指前边的佛殿道:“殿下,不若咱先进去避避雨?”
明仪点头提着被雨淋湿的繁复裙摆,跟着云莺进了佛殿。
这座佛殿较为偏僻,金身佛像前只供了两盏青莲佛灯。
云莺就着幽暗灯火,替明仪擦拭身上水渍。
正擦着,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大慈恩寺守备森严,接待的皆是皇族重臣及其家眷,云莺想这回儿敲门的应是哪位路过的僧人或贵眷,估摸着也是来躲雨的。
在得了明仪首肯后,便走上前去开门。
云莺把门拉开,在见到来人样子时,惊得睁大眼没说出话来。
明仪正低头清理着衣摆的水渍,见云莺忽然没了声,便开口问:“云莺,是谁来了?”
云莺结结巴巴回她:“是、是……”
明仪察觉到有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自己靠近,手心一紧,抬眸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半月未见的夫君忽然站在自己面前,明仪怔了怔。怔愣过后,心里却泛起一阵久别再见的酸意。
谢纾低头,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的确瘦了。”
脸颊传来他掌心的温热,明仪下意识一颤:“你怎么来了?不是正忙着江南道那事……”
是因为想她了,所以特意来的?
明仪被这个念头一震,睁圆了眼望他。
谢纾不语,只是笑笑,然后拨开她沾在脸颊两侧的湿发,对着她的唇低头。
明仪对他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每回他想吻她的时候,便会如此。
不必他言语,明仪也懂该怎么应和他。
某种情愫在彼此之间升温流淌。
非礼勿视,云莺早已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可那个本该落下的吻,却迟迟未落在明仪唇畔。
谢纾的眼里满是克制,半晌后,抿唇告诉她:“佛前不可无礼。”
金身佛像一片慈蔼,墙面绘着的梵文佛经,神圣而不可亵渎。
明仪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羞耻,伸手推开了他。
幸好他们克制得及时,才未在佛前失仪。
明仪边庆幸着,心里却掩不住失落。越是不能做的,越是让人心痒难耐,总想着要去打破禁忌。
她抬眼去瞧谢纾,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于是抓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心,忍耐平复。
她整理仪容和裙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谢纾一样。平静、自如,有一个公主该有的架子和仪态。
云莺还在那背对着他们。
明仪正想开口告诉云莺,没事了。可话尚未说出口,谢纾的指尖抵在了她唇上。
他朝她“嘘”了声,示意她别说话听他说。
只听谢纾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不远处有处热泉,跟我去那。”
他的声音很轻很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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