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每日例行抱着暖烘烘的儿子午睡, 不过是中途尿急,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儿子就不见了。
朱元璋整个人都傻掉了。陈家内内外外都是他的人, 儿子还能丢?!
在朱元璋心急如焚勃然大怒时, 李文忠来告状:“文正把标弟偷走了。他偷走标弟的时候,标弟还在呼呼大睡呢!”
朱元璋的大脑袋上冒出无数问号泡泡。
他唤来冒充陈家下人的亲兵, 又仔细询问了李文忠,终于搞明白状况。
朱元璋额头青筋暴绽。
朱文正一大早就跑来院子里蹲守, 就是为了偷标儿?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要带标儿出去玩, 说一声不就成了!
李文忠提醒朱元璋:“义父,你说最近天气寒冷, 不让文正带标弟出门。”
朱元璋:“那他就不该带标儿出门!”
李文忠使劲点头。对对对,义父你说的都对。我们该怎么罚文正?
惩罚措施之后再说,现在朱元璋要出门找儿子。
李文忠赶紧拦住朱元璋:“义父,应天府里认识你的人太多了!我去找!”
朱元璋犹豫。话虽如此,他还是想亲自去接标儿。
李贞带回来的消息打消了朱元璋的犹豫。
朱元璋道:“标儿遇到了另外两个浙东先生?这么凑巧?”
李贞道:“不是凑巧。他们去的酒楼今天有新酒新菜。”
朱元璋叹气:“看来我没法亲自去接标儿了。”
他不仅没办法亲自去接标儿,还不能立刻接回标儿。
不管另外两个浙东先生是否会留在应天, 标儿撞见他们就是缘分,正好炫耀。
李贞道:“宋先生在那里。他会好好照顾标儿。”
朱元璋踢了李文忠一脚:“你也别在这里放风了, 滚过去找文正,告诉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李文忠嘿嘿笑了两声,立刻滚了。
朱元璋骂道:“这小子, 没有你半分稳重!”
李贞叹气:“还不是被国瑞你宠坏了?”
朱元璋:“啊?!”你儿子被宠坏了,关我什么事?!
李贞和朱元璋就李文忠是被谁宠坏一事讨论起来。李文忠骑马一路小跑来到酒楼,叶琛、叶铮、王袆、李善长四人刚刚到酒楼。
叶铮跟着一起来, 是想打探“敌情”;李善长自然是来想方设法拉壮丁, 把刘基和章溢留下来干活。
李善长听到刘基和章溢到来时, 眼睛都绿了,差点直接喊人把人绑回来。
“文忠,你怎么也来了?”李善长问道。
李文忠让店小二把马拉到后院拴好,对四位大先生拱手道:“文正把午睡的标儿偷了出去,义父正大发雷霆,让我赶紧把标儿带回去。”
李善长捋胡须的手一顿:“偷?”
李文忠道:“文正想向我其他几个义兄弟炫耀标儿这个好弟弟,但义父以天气太冷为由,不许他把标儿带出门。他就在屋里蹲了半日,等义父一个错眼,就把午睡的标儿偷了出来。”
李文忠绘声绘色向四位大先生描绘朱文正的“恶行”。
四处抹黑朱文正什么的,李文忠最高兴了。何况他不是抹黑,而是实话实说。
四位大文人面面相觑,都不由扶额叹气。
他们既然知道陈标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道朱文正是朱元璋唯一的亲侄儿。
原本他们担心已经成年的朱文正会威胁标儿的地位。后来发现,朱文正和标儿感情很好,朱文正从来没想过取代标儿的地位,他们多虑了。
但现在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虽然朱文正和标儿感情很好,但朱文正这个坏小子,打仗屯田都是一把好手,回到家就不干人事。他们很担心标儿会被朱文正带坏。
“李文忠!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朱文正听到李文忠的声音,“啪嗒”一声推开酒楼雅间的门,人没见到就先大骂道,“啊,大先生们也在!不好意思,我刚嗓门大了一点。”
李善长等四人嘴角微抽。
大先生们是什么不伦不类的称呼?该不会主公在私下也这么叫他们?
难道因为标儿是小先生,所以他们是大先生吗?
陈标已经从朱文正怀里转移到宋濂怀里,被宋濂抱着向刘基和章溢炫耀。
其他三个朱元璋义子杵在雅间里,努力瞪大着炯炯有神的鹰目,以对抗睡意。
我的娘哟,标儿和三位大先生在念什么经,听得我头都大了!
陈标其实也挺想打瞌睡。
他就算是讨论学术也习惯用大白话。宋濂等人已经被朱元璋这里一帮文盲半文盲带的很接地气,平时和他聊天话语都较为通俗。但刘基和章溢不一样,他们一说起学术问题,立刻就变成了纯文言文的“雅言”,陈标要努力集中注意力去琢磨他们说了什么。
陈标很想摆烂,但他看着宋濂脸上的乌青,最终还是忍住瞌睡,给宋先生面子。
宋濂和他一起读过书,修补过小学教材,改过作业和试卷,算是共苦过的人。陈标不能让宋濂丢脸。
刘基和章溢越问越欣喜,和宋濂当日一样,问陈标的师承。
宋濂:“是神仙。”
陈标:“嗯……呃,是神仙。”
王袆挥着袖子走来,大大咧咧道:“咱们应天府最著名的神童标儿,当然是神仙授课。标儿,你说伯温和三益如何?”
陈标:“刘先生和章先生大才。”
王袆开玩笑道:“比起我和师兄,谁更厉害一些?”
刘基和章溢白了王袆一眼。这家伙怎么感觉比之前还要幼稚?怎么能为难小孩子?
陈标却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王先生和宋先生更厉害。”
刘基和章溢:“……”
宋濂抑制住上翘的嘴角。
刘基这个暴脾气忍不住了:“为何?!”
陈标道:“人有亲疏远近,王先生和宋先生与我更熟悉,我夸自己人。”
王袆立刻把陈标抱着举起来:“不愧是标儿!没白疼你!”
陈标无奈:“王先生,为什么你们老喜欢举着我?”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分量也不轻吧?举着不累吗?
王袆笑着颠了颠陈标,抱着陈标随意找了一处椅子坐下:“人在找到宝贝的时候,都喜欢举起来以示欢喜。标儿就是先生们的大宝贝啊。”
陈标:“……”别夸了别夸了,脚指头都要把毛绒绒小靴子抠穿啦!
王袆可不管陈标尴尬,把陈标抱起来揉揉蹭蹭,亲密极了。
陈标木着脸,随便王袆摆弄。
面对这位活泼过头的王先生,他已经习惯了。
在被王袆摆弄的时候,陈标还能坐在王袆腿上拱手作揖,和叶铮几人打招呼。
叶铮微笑:“你的友人,你自己不接待,黏着标儿干什么?标儿给我,你和你久别重逢的友人说话去。”
王袆道:“子正兄,你想抢标儿就直说,不必找什么借口。”
说罢,他又用自己的文人胡须蹭了蹭陈标的脸,才把陈标递给叶铮。
朱文正带着李文忠坐到朱元璋义子专属角落,递给李文忠一盘五香西瓜子。
几个义兄弟缩在角落里,就着五香西瓜子边喝茶边悄咪咪嗑瓜子。
李文忠压低声音:“你不是挖了舅舅的好酒来吗?”
朱文正压低声音道:“有几个大先生在,我们怎么敢喝酒?要是不小心发起酒疯,给大先生留下不好印象怎么办?”
李文忠嗤笑:“你还怕印象不好?”
朱文正道:“那里有我泰山大人呢!”
李文忠这才想起来,义父刚给朱文正说了一门婚事。
他不由很羡慕朱文正。
义父给朱文正说的亲事自然是极好的,他却没有这个福分。他毕竟亲爹还在,轮不到义父帮他选。以他们家现在身份,说不到这么好的亲家。
李文忠只希望他爹给她选媳妇的时候,能问问义母的意见。
李文忠其实很想坐在几位大文人身边接受他们熏陶,但义兄弟们都露出了文盲的表情,他也只能装文盲。
作为义兄弟中唯一一个酷爱读书的人,李文忠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宋濂的“同党”一来,攻守立刻易型。
宋濂撸起袖子,露出推行井田制时被晒黑的手腕,颇具儒学大家气质的微笑中露出一丝狰狞。
来啊,再打一场啊。
刘基冷哼。
怎么,你还想仗势欺人吗?宋濂你越来越卑鄙了!基不屑于与你为友!
有李善长和几个小辈在,这几人暂时是打不起来了。
李善长代替朱元璋招揽刘基和章溢,宋濂等几人帮衬李善长,试图把刘基和章溢留在应天。
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话题,突然火气大了起来,声调和音量越来越高。
叶铮微笑着捂住陈标的耳朵:“刚才累着了吧?闭上眼睛眯一会儿?”
陈标瞪大着眼睛不断摇头,甩掉叶铮捂住他耳朵的手。
不眯不眯,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能闭眼呢!捂耳朵也不可以!让我听听他们吵些什么?
李文忠手中的西瓜子都掉了。
怎么吵起来了?怎么越吵越凶了?怎么开始撸袖子了?
等等等等,李先生怎么先被丢出来了?
李善长满头问号。
他一个能暴扣武将脑袋的大文人,怎么会被一推就倒?
不对,这不是他满头的问号的原因。
李善长惊恐脸:“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叶铮一手抱着陈标,一手将李善长拉到一旁坐下:“挚友间的切磋,百室别插手,看着就成。”
李善长期期艾艾:“怎、怎么打起来了?”
叶铮道:“这不是打,只是说服。”
李善长:“……说服?”
李善长以前只是一个小吏,没有厉害的师承,不算是儒门认可的正统文人。所以他真的完全不了解,这些儒门学子的切磋日常。
难道文人不该是客客气气之乎者也吗?为什么都开始互骂彼此“贱儒”了?
等等,拔、拔剑了?!
李善长想冲出去制止他们械斗,被叶铮一只手抓住衣袖拽了回来。
叶铮淡淡道:“他们有分寸。”
李善长满脸不敢置信:“拔剑还有分寸?”
叶铮道:“他们只是见招拆招,剑锋并未对着彼此。”
李善长看五人拔出腰间那把他以为只是装饰品的长剑,乒里哐啷砸得热闹,伸出颤抖的右手,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我、我没想到,他们居然、居然还真的会用剑?”
叶铮疑惑:“你不会吗?乱世之中,敢出门游学的人,若连武器都不会用,如何自保?何况剑乃兵器中的君子,儒生自古就佩剑。”
李善长:“……我,我不太会用剑。”
陈标小声道:“李先生力气大,他平时只用拳头。若到需要用兵器的时候,就用厚背大刀。”
叶铮先揉揉陈标的脑袋,然后捋了捋胡须:“在军中,大刀比长剑好使。”
叶铮隐居水心村,在天下乱起来后,也曾组织水心村村民自保,与趁乱打劫的匪徒交锋过,也用过刀。
他们二人就用刀心得聊了起来。
那五个挚友还在乒里哐啷继续打。
朱元璋的义子们手中西瓜子都掉了。
五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们就算一言不合打架,也不会抽出兵器啊。怎么这四个大先生比他们还暴躁?
而且四个大先生没看到咱们还在这吗?他们不认为丢人吗?
显然,一个合格的文人,脸皮厚度都是不低的。
俗话说,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地就是别人。
挚友久别重逢,小小切磋一下多正常?
打累之后,他们收回长剑,整理一下衣冠仪容,提着茶壶倒了杯热茶,继续吵架。
朱元璋在家中枯坐,眼见着太阳渐渐西斜,夜色缓慢爬上天幕,标儿还没回来。
朱元璋坐不住了。
这几个大文人,不会把我家标儿拐跑了吧?就算要拐跑,也要差人和我说一声啊!
宋先生平时不是很沉稳吗?这次怎么会忽视如此重要的事?
朱元璋准备再派人去催促时,朱文正脖子上顶着一只陈标,和李文忠一起深一步浅一步,步履蹒跚地回家。
朱元璋看着朱文正和李文忠摇摇晃晃的模样,先把抱着朱文正脑袋打瞌睡的陈标提溜到自己怀里,然后问道:“你们俩怎么精神如此萎靡不振?难道宋先生们他们讨论的事太深奥,你们听迷糊了?”
朱文正迷茫道:“我不是听迷糊了,是看迷糊了。”
朱元璋一边戳着儿子的腮帮子,一边敷衍地问道:“哦?什么意思?”
朱文正使劲揉了揉脸,声音颤抖道:“四叔,你绝对想不到,宋先生他们挚友重逢后的学术争论有多激烈!”
朱元璋戳陈标脸颊的手指,被陈标仰头咬了。他疼得倒吸一口气,收回被咬的手指:“哦?多激烈?”
朱文正往后跳了一步:“文忠!来,咱们模仿一下!”
李文忠跟着退后一步。
然后两人张大嘴,十分癫狂地晃动着手臂。幸亏两人穿的是武人窄袖,如果是文人广袖,估计已经衣袖翻飞,看不见人了。
在无言地吵了几句后,朱文正和李文忠拔出腰间弯刀,在朱元璋逐渐震惊的目光中,哐哐哐打了起来。
抱着瞌睡儿子的朱元璋,本来就不小的嘴越张越大。陈标举起自己的小拳头比了比,嗯,爹的嘴可以吃掉我两个拳头。
朱文正和李文忠打了一会儿,弯刀入鞘,然后你一巴掌,我一拳头,扯着对方衣襟衣袖头发,继续互殴。
朱元璋倒吸一口隆冬的冷气,差点被冷空气呛道:“咳咳咳,停停停!你们在干什么!”
朱文正和李文忠同时拽着对方的高马尾,道:“模仿大先生们挚友重逢交流感情。”
朱元璋骂道:“你们开什么玩笑!这叫交流感情?!松开!怎么还扯头发了!”
朱文正和李文忠小声数“一二三”,同时放过对方的高马尾。
朱文正一边放下被扯歪的高马尾重新绑,一边道:“子正先生说,儒门学子交流感情,情绪激烈之后,这样很正常。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辅以肢体。”
李文忠面色恍惚,一副三观破碎的模样:“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儒生……”
朱元璋骂道:“什么真正的儒生?什么交流感情?什么辅以肢体?这不就是普普通通地打架吗?!宋先生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朱文正和李文忠同时摊手:“没听懂,问标弟。”
朱元璋继续骂道:“你们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老依赖标儿?标儿,你困了吗?累了吗?饿了吗?是不是被吓到了。唉,你们两个混球!他们打起来,你们怎么不把标儿先带回来!”
陈标挠了挠朱元璋的脖子,道:“是我不想回来。看宋先生他们菜鸡互啄,真好玩。”
朱文正和李文忠同时“噗”地笑了出来。
朱元璋也忍不住乐了:“菜鸡互啄?这词很形象。但标儿不可以在外面说。”
陈标抿着嘴坏笑:“我才不会。爹,他们因为井田制吵了起来。”
朱元璋笑容消失,沉声道:“他们认为我……我们大帅做事太激进?”
陈标摇头,面色古怪:“正好相反。刘先生和章先生认为宋先生他们胆子太小,居然没有立刻全面推行井田制。刘先生还说,常将军在衢州就干得很好。宋先生他们应该先提议朱大帅立法以正纲常,厘清吏治和民间富户不法之事,光明正大收私田为共有。”
“宋先生他们骂刘先生和章先生处事太过激进理想,没有考虑大帅的情况。大帅现在被主流文人排挤,本就举步维艰,现在应该徐徐图之,安抚士绅,以免生乱。待天下大定之后,再清算不法占田,以供民用。”
“然后,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打了起来。”陈标感慨,“虽然是菜鸡互啄,打得还挺好看。”
朱元璋后悔了。
他真的非常非常后悔。
他为什么会在院子里枯坐等候?就算怕暴露身份,他可以伪装后在隔壁雅间偷窥偷听啊。
这么有趣的事,他怎么就错过了!
朱元璋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想看大先生们吵架……不对打架……不对谈论国事啊!
朱元璋感慨:“没想到他们都支持井田制。”
陈标点头。
他更没想到的是,刘基刘伯温居然被宋先生骂做“孙氏之贱儒”。
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所留下儒家学说经各家发扬光大,分成不同学派。
根据《韩非子》的《显学》中一文,称春秋时有“八大学派”,孙氏之儒其实是荀氏之儒,因为避讳汉宣帝名讳,后世称荀子为孙氏。
所以刘基若是“孙氏之贱儒”,那就是修的荀子的学说。
荀氏之儒与孟氏之儒对立,孟氏之儒则是现在各种学派的源头。
主修荀子,那可比什么事功学派刺激多了,刘基才是真正的“儒教叛徒”啊。
陈标挠挠头。
他对刘伯温的了解在于各种传说。刘伯温虽然在民间传说中也不是个正经儒学大家,倒是像个阴阳家或者方士。
陈标确实对刘伯温了解太少,换一个学《明史》的人就会发现,刘伯温修习的学说,在他成就中就有端倪。
民间传说,刘伯温观气斩龙脉断阴阳做《烧饼歌》。全是假的。
《烧饼歌》已经被证明是后人牵强附会,刘伯温不是个方士神棍。
民间传说,刘伯温是朱元璋麾下第一谋士,为朱元璋制定了先打陈友谅后打张士诚的国策。夸大了。
陈友谅杀了徐寿辉建立陈汉王朝后,立刻就大军顺江而下,打了个朱元璋一个措手不及。朱元璋差点中道崩殂,完全是被碰瓷了被动反击。
民间没有传说过,但刘伯温在真实历史中所做的最大的贡献,其实是《大明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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