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
黎司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池翊音转眸看去, 边看到在满室喧闹中,黎司君向自己的方向倾了倾角度,不过咫尺距离, 他甚至能够看到那双金棕色眼眸中流转的笑意。
本来想要忽略黎司君的池翊音一愣。
他发觉, 这一次,黎司君的笑意竟然是真的。
表情是发自内心还是表演出来的虚假,池翊音可以很轻易的辨别。
他本身便在观察人群的时候, 将人的各种表情揣摩得淋漓尽致, 当他自己就已经在这一领域钻研到臻至完美的时候,自然可以看出其他人谁是真,谁是假。
在此之前, 黎司君所表现出来的所有表情, 都是虚假的。
并不是说黎司君一直在演戏,而是……那是一种笼罩着一层纱的虚假, 即便你看得到,却摸不透, 模模糊糊。
好像黎司君一直就站在这个世界之外, 世人的生死存亡与他无关。
可就在此刻,黎司君的笑容忽然间真实了起来。
他从冷眼旁观,到主动踏进了这场局中。
池翊音皱了皱眉, 并没有因黎司君难得的真情表露, 而放松警惕,反而更多了对黎司君的猜测。
在他看来,刚才似乎……并没有发生能够让黎司君产生这种转变的事才对。
所以是什么?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有什么发生了吗?
池翊音略微沉吟, 在心中罗列出所有可能性的同时, 向黎司君点了点头, 有些冷淡的礼节性回应:“谢谢。”
“现在的情况,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黎司君声音低哑磁性,在池翊音耳边响起:“不管是大头,白老三,还是也老爹,顾希朝……他们都已经在你的计算中,被你当做棋子摆在棋局上。”
“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些都在你心里,是吗?你早就已经看透了他们,而一旦被你抓住最核心的一点,他们就能为你所用,不知不觉中变成你的工具。”
黎司君有一把足够在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好嗓子,当他娓娓道来时,好像在咏叹着曾经发生的故事,亲眼见证它们的发丝。
池翊音并没有否认黎司君的分析,他的眼眸中浮现出清浅笑意,如横池花影,微微晃动。
能够控制人的,从来都不是外物,而是人自己本身。
池翊音并不认为是自己在操纵人,而是人自己的性格和人性,在驱使着他们做出各异的选择和举动。
他只不过是在人们站在选择的岔路口时,推了他们一把,让他们去做对他有利的事情。
就比如也老爹。
池翊音会选择他,是因为他是个足够大的目标。
不仅是因为也老爹自己的自命不凡,端着架子一副主事人的模样,却连下面有人开始动了不满的心思都看不出来。
更是因为也老爹主动站出来,揽下了检查邀请函这个活计。
所以池翊音借由冲突,顺走了也老爹的邀请函,并且推倒了也老爹。
他很清楚,不管这些人心里到底对也老爹是什么想法,于表于里,他们都一定会去搀扶也老爹。
而那个空档,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时间,让自己可以安全的冲到壁炉旁边。
毕竟枪打出头鸟。
从池翊音主动闹开之后,他就没有任何退路,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他在中途被任何人拦下,都会泄露他邀请函异样的这个秘密。到那时,就算他拼命挣扎摆脱阻碍,看起来也不会像是一个忠心老实的人因为被猜忌而愤怒,更像是垂死挣扎。
池翊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自然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在所有人眼中的突发事件,其实是池翊音早就在脑海中规划好的万全计划。
他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的后果,确保自己在这盘棋上,绝不会输。
自然,也就出现了这个结果。
池翊音对此毫不惊讶。
他唯独惊讶的是,从黎司君的话中来看,他竟然看出了他的整个计划。
这让池翊音侧眸注视黎司君良久,对黎司君的印象再次产生了转变。
“你知道国际象棋吗?”
池翊音礼节性的微笑,他放低了声音,像是闲聊般感慨道:“国际象棋,一边是国王,一边是皇后,进攻与防守,看似公平的棋局,任何人都能摆弄这几枚棋子。”
“可没有人注意到过。”
他静静看着黎司君,嘲讽般轻笑:“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它最不公平的一点,就在于它的执棋人。”
“明明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执棋,可这游戏经过无害的伪装,却伪善的把所谓公平给了所有人,让大家误以为,自己也有资格坐在棋盘一方,执棋博弈。”
池翊音轻轻敛眸,声线冷漠:“我最厌恶之事,就是碰到并无资格坐在棋盘对面的对手,我对弈过太多烂棋局,在此之上,很难有人超越过我,赢了太多次,也会厌烦。”
黎司君听明白了池翊音在说什么。
他的唇角慢慢上扬,笑意加深。
“相信我。”
他凑近池翊音,压低了磁性的声线道:“这会是你……经历过的最精彩的一次棋局。”
“要小心败落啊,音音——占领上风的国王,会毫不留情的让骑士砍掉女王的头。”
池翊音挑了挑眉,他不仅没有因为黎司君的称呼而动怒,反而扬起了一个礼节性的笑意。
然后他猛然起身,就在那片刻之间,毫不留情的手肘向后,在这个近到无法逃脱的距离,给了黎司君力气十足的一次肘击。
黎司君闷哼出声,惊讶的看向池翊音的背影。
而池翊音起身站定,侧眸轻笑,垂下眼望过来时,湛蓝眼眸中皆是薄凉的漠然,完全看不出他刚刚还在称赞黎司君是个难得的对手。
“疼吗,喜欢吗?”
池翊音微笑着询问,礼貌的声音下却压制着翻滚的怒意:“我好像说过,不要这么称呼我——黎司君,我不介意根治这个问题。”
“比如,割了你的舌头。”
说罢,池翊音就头也不回的走向壁炉旁的也老爹,破旧臃肿的衣物穿在他身上,也被宽肩细腰长腿的衣架子身材穿出了昂贵不凡的气度,潇洒而有力。
黎司君捂住自己被池翊音狠狠撞击的胸口,疼痛和心跳不再明晰。他分不清现在自己的心脏,到底是血肉在因池翊音而疼痛,还是依旧如常的跳动。
但他很清楚,池翊音并没有和他开玩笑。即便池翊音本身的力量并不足够,但只要池翊音想……
这盘棋局上,骑士会高高扬起利剑,将国王逼到黑白的死角,然后挥向国王,斩断国王的头颅。
就像国王曾想对女王那样做的一般。
池翊音在明确向他下达了战书,言明自己会杀了他——在这盘棋分出胜负的刹那。
黎司君扬了扬长眉,看向池翊音背影的视线缓缓将他从头扫视到脚,眼眸中兴味更浓。
他看起来很想试试被池翊音杀死的感受。
在所有的欲.望都被满足,厌倦了生死之后,还有什么会比此刻更刺激吗?
就像是赌上生死的极限运动。
怯懦者没有资格看到不同的风景,每一次的惊险和与死亡擦肩而过,都会带来肾上腺素的飙升,让已经懒怠的灵魂重新跃动起来。
黎司君在期待着池翊音为带来的惊喜。
为了这个目的……
眸光流转间,黎司君微微将视线瞥向不远处的顾希朝,唇边的笑容意义不再分明。
而顾希朝也恰是时候的转眸向他看来,抬手掩唇,故作惊讶。
只有眼眸中的笑意出卖了他。
顾希朝心中死水一般的平静。
他很清楚,这位的立场,开始逐渐偏移,不再是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这一方。这位为了看到更令自己满意的戏剧,或许,会在自己愿意的时候随心所欲出手。
却不一定是帮助哪一方。
黎司君有可能为了看到池翊音更精彩的表演,而故意为池翊音增加难度系数。也可能,为了更改乏味的剧情,向他下手……
不过黎司君一念之间而已。
从此刻开始,他和池翊音,终于算得上公平斗争。
顾希朝漠然收回视线,垂眸看向自己被毛毯包裹的双腿,半晌,他低低笑出了声,却被满室的嘈杂掩过。
“老爹。”
池翊音主动找到了刚刚被他坑了一把的也老爹。
他强制自己暂时压下洁癖,手掌落在也老爹肩头,一副郑重而诚恳的模样,将另外一张纸条掏出来,给也老爹看。
“这是那个叛徒给我留下的,我,我之前并不想破坏我们所有兄弟的关系,所以本来想要把这件事掩藏下来。但现在。”
池翊音恰是时候的叹了口气,一副因为不信任而被伤透了心的模样,然后将手里的纸条递给了也老爹。
正是那张夹在邀请函里的额外纸条,上面明确称呼了“鲁特”。
如果发出邀请的人是池翊音,或者说化名为鲁特的老杨,他没有必要特意给自己写了一张问候纸条,多此一举。
也老爹在惊讶接过那张纸条后,也脸色变了变,严肃的抬头看向池翊音:“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
池翊音看起来脑子乱糟糟无法思考的样子,失魂落魄的道:“这纸条是和邀请函一起寄给我的,我并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老爹,你看到这个称呼了吗?鲁特。”
池翊音抬手虚虚点了点其他人,也趁机让自己的手离开也老爹,洁癖松了口气。
“老爹,你们什么时候喊过我叫鲁特?谁会这么称呼我?只有对我不太熟悉的人。”
“我想了想,虽然我们不会用这个去猜忌我们的兄弟,但是也可以用这个作为证据,指向那个真正想要离间我们的人。”
池翊音压低了声音,一副与也老爹推心置腹的架势,小声说:“老爹你看看,这个屋子里唯一一个外人,就是那边的顾先生……他可不像是知道我以前旧名字的。”
也老爹闻言,脸色变了几变,却没有直接冲上去向顾希朝质问。
毕竟是找来的药材买主,没有证据随便怀疑人,只会毁了他们在这个行当里的名声,更会损失钱财。
但池翊音也并不期望着也老爹和其他人能立刻反应过来。
就算池翊音真的把真相掰开了揉碎了说给眼前这些人听——他们能不能听懂,只是第一重困难。
愿不愿意相信,才是更深的问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在这些亡命徒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老爹等人才不会随意放走金主。
而池翊音……他只需要让也老爹有这个想法就行。
也老爹老了,即便其他人都恭敬对他,他也不再是十七年前风头正盛的中年人了。
而越是衰老,人就越畏惧失去手中的权利。
也老爹,不会让任何人来动摇他的权威,即便是金子也不行。
对于有可能威胁到也老爹的顾希朝。
池翊音相信,只要给也老爹一些时间,不需要他去说,那些有关生死的想法,也会肆意在也老爹心中生根发芽,膨胀到无法忽略的地步。
也老爹不动声色的收起了池翊音给他的那张纸条,他郑重的向池翊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他看向池翊音的眼神,也不再像是刚才的有所怀疑,而像是在看一条忠心的看家狗。
至此,池翊音知道,自己的计谋已成。
只要他搞定了这群人的领头人也老爹,其他的,也老爹会自己想办法去说服别人,不需要他再操心。
他在原地缓缓转身,侧眸居高临下的看向顾希朝,唇边勾起轻笑。
顾希朝想要利用这些人杀了他?
那他就将计就计,用顾希朝设下的局反扑回去,本来用来杀死他的亡命徒,从现在起,要矛头冲向顾希朝了。
池翊音眼神意味深长的看着顾希朝,无声道:小心你的王,别被小卒杀死了。
顾希朝冷肃着面容看向池翊音,良久,却忽然勾起一个笑容:好啊,谢谢提醒,池翊音。棋局才刚开场,不要着急。
谁生谁死……还未可知。
“顾先生,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兄弟们远道赶来,差不多也都累了。”
也老爹拨开众人,向顾希朝笑呵呵的道:“我们准备等稍作休息,再行研究雪山和药材的事。”
“请顾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搞清楚药材的事情,如果真的是有人在愚弄我们,也一定会给顾先生一个交待。”
也老爹话说的客气,人却没准备客气。
他说话的时候,周围几人手都已经悄悄放在了腰刀刀柄上,用余光瞥着也老爹和顾希朝,只要也老爹一声令下,就会冲向顾希朝。
池翊音的那番话说的很有道理,让也老爹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起了顾希朝,因此打算暂停下来,和众人商议之后再行决定。
不管顾希朝是怎么想的,这群亡命徒的尊敬,都只流于表面。如果顾希朝拒绝,就会被众人视为急切,这就坐实了顾希朝挑拨离间的事,甚至有可能会被众人乱刀砍死。
与豺狼虎豹同行,就要做好被发狂的野兽撕碎的准备。
尤其是有池翊音这样的敌人,站在野兽身边的时候。
顾希朝带笑的视线落在池翊音身上,随即轻轻点头,道:“也老爹考虑周到,那顾某就先走一步了。实不相瞒,我坐着轮椅这一路颠簸,也确实不太舒服。”
“各位自便,等有消息就通知顾某。”
顾希朝进退得体,没有给众人留下任何把柄,就在留下一句话之后翩然离去,只剩下十一人在客厅,谁都没有先说话。
还是白老三,因为并不是也老爹那条线上的,他对也老爹并无多少畏惧,也因此哼了一声道:“老杨这句话说的倒是对,我们的人中,哪有人管他叫鲁特这种假名的。”
白老三用阴冷如蛇类的眼睛看向池翊音,问道:“没记错的话,那是你妻子的姓氏吧?”
池翊音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家里孩子还小,正上学的年龄,总不能让他知道他老子是这副德行吧?”
老杨确实有一个儿子,从白老三的话来看,是也跟了妻子的姓氏,布莱恩·鲁特。
他死的时候,刚好是池翊音进入副本的时候。
向前推算,现在这个时间点,布莱恩的年纪还小,刚好是应该上学的时候,池翊音所透露出的信息都无懈可击。
他敢肯定,这群人就算嘴上说着“兄弟”、“信任”,但私底下该调查的,没少关注。
愚蠢的人也无法在这个圈子里站稳。
白老三明知道老杨家的情况,却还这么问,明显是在试探他。
于是池翊音便大大方方接了招,任由白老三试探。
果然,在池翊音这副态度下,白老三只是看了他两眼,便没有再多关注。
“能这么喊老杨的,要么是真有心机的,预料到了我们会这么想,于是提前用这一招摆脱自己的嫌疑。要么,就是在老杨改了姓名之后才知道的他,因此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
白老三说着,环顾众人,声音阴冷:“这样一来,剩下的人选就很少了。”
莫名的,池翊音觉得,白老三在看摇滚男扮演的那个人。
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有所察觉,暗中的视线不曾停止。
也老爹没有立刻拍板,而是看向池翊音,一副明显信重他甚至征求意见的架势。
池翊音心中早有计划,但还是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样,谨慎的道:“白老三说的没错,如果这么多年市场上都没人见过连平雪山的药材,那突然出现这么个消息,确实可疑。”
他观察着也老爹的表情,在看清对方脸上的不舍时,立刻转变了话风,顺着说。
“不过——这么重要的事,我们肯定是不能放过的,虽然是个意外,但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那些药材就不知道白白便宜了谁。”
也老爹和其他人立刻流露出了赞同的表情,点了点头。
试探到了众人的真实想法后,池翊音便已经成竹在胸,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我们还是先按也老爹说的,先休息一下再出发不迟。”
大头立刻急了:“你他妈的有病吧?那么多药材就在山里,你休息个屁啊!”
池翊音冷冷扫过去一眼,道:“你要是想随意得罪金主,那你请随意吧,我是已经决定按照也老爹说的做了。”
“况且,我们已经十七年没有进过连平雪山了,药材是否还生长在原来的位置上,山里的地形有没有变化……这些我们都不知道,还需要商讨过方案出来。”
“最重要的是,这是冬天。”
从众人之前的争吵中,池翊音已经知道,即便是这群不在乎生死的人,也不会贸然在冬季进山,而是会选择风雪相对较小的夏季。
连平雪山附近的气候并不宜居,一年有八个月在冬季,昼短夜长。
即便是夏天,雪山也是终年积雪,进山后就与寻常冬天无异。
但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夏季的连平雪山,不会出现风暴雪。
对于进山者而言,风暴雪是最可怕的天气,简直是台风刮着泥石流过来,想跑都不可能跑得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雪掩埋,然后在冰雪里逐渐被冻死。
那样慢慢等死的煎熬绝望,就算最凶狠的汉子,都不想亲身尝试。
但这些人在连平雪山多次采摘药材,只有一次破了例,就是十七年前。
他们听到传闻,说另外一伙人会趁着那段时间进山抢收药材。他们担心自己等到夏天就什么都没了,于是焦急得立刻进了山。
可也就是那一次,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直接导致了这个十一人的团伙解散,隐姓埋名至今。
所以池翊音猜测,很多人对冬季进山,是有顾虑在的。
他不过是顺着大部分人的想法说,就会赢得他们的好感,以此来彻底扭转自己之前的发飙,让自己成功洗脱所有嫌疑。
而他也想要利用这段时间,再多观察下这些人的情况。
除非是石头,否则在池翊音面前,说的越多做的越多,就越会露出破绽缺点,而以此,他就会逆推分析出整个人的性格甚至一生经历。
这群人和池翊音相处的时间越长,暴露出来的事情,就会越多。
——不,就算是块石头,池翊音也能够看出它的产地年代切割工艺,任何的细节都能为他带来足够的情报,让他分析整个事件。
在听完池翊音的话之后,也老爹满意的点了点头,就让众人各自去休息,他自己则抄着烟袋杆,慢悠悠的往后面厨房的方向去了。
“老板娘——有吃的没有?”
老板娘?
池翊音本走出去的脚步一顿,回身看向也老爹的方向。
他醒来已经比众人晚了些,因此并知道楼下之前的情况。
也老爹这一嗓子,倒是提醒了池翊音。
这个时间点,看来老板已经死了,不然也不会让老板娘出面招呼这些面相凶恶的客人。
或许,他能从老板娘那知道当年的真相。
这样想着,池翊音迈开长腿,跟着也老爹走了过去。
而众人各自散去,还留在客厅里的,也只剩下了黎司君一人。
他单手半支着头,墨色的发丝散落在脖颈和肩上,慵懒而闲适,即便他此时身穿破旧,也好像穿着加冕的大红刺金披风,丝毫不减其气势。
轮椅滑过地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本来应该离开了的顾希朝,就在黎司君身后。
他端坐在轮椅中,遥遥看向池翊音离开的方向,平静问道:“您改变主意了,是吗?”
黎司君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睫,笑着时唇边并无温度:“如果曾让你误会,那我真是会感到抱歉。不过请让我纠正一下——我从来都没有“主意”。”
顾希朝听懂了黎司君言下之意。
黎司君在说,他不会偏心任何人,不会为自己预设一个立场,然后再行事。
如果从前顾希朝觉得他们是朋友,觉得黎司君在帮他……他想错了。
黎司君不过是觉得,那样会更有意思。
而现在,对黎司君真正具有吸引力的人物出现了。
池翊音的进入,使得这个副本重新出现了波澜,变得不再可以被预料。也正因为如此,对黎司君来说才更加有趣。
黎司君这话堪称冷酷,愚昧之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听懂了他话外之意的人,却会惊出一身冷汗。
可顾希朝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之意,他只是微笑着转头看向落地窗外的雪山。
白雪皑皑,天地一色,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污秽。
可顾希朝却知道,在这层层冰雪之下,到底都埋葬了什么。
他的家人,童年,快乐,还有……一双腿。
最圣洁的雪山,还给他的,却只剩下不可言说不可解脱的痛苦和仇恨。
而这一次,顾希朝想要把自己曾经被夺走的,一一拿回来。
“该是时候了。”
顾希朝缓缓看向其他人交谈声传来的方向,眼神冰冷:“欠的债,已经太久了。”
“该还了。”
……
池翊音对客厅里发生的对话并不知晓,他随也老爹走到后面,被也老爹发现也没有任何惊慌,只说自己也饿了过来找点吃的。
也老爹笑呵呵的,还问了几句老杨那个儿子的事。
“他比他老子有本事,不过他应该不会进我这行当了。”
池翊音没有多说,一副被叛逆儿子伤心了的老爹模样。
但与此同时,他也并没有放松警惕,而不是不动声色的跟在也老爹身后,始终落后几步,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笨拙了不少,像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对这里并不熟悉。
——即便他之前为了找证据,几乎将雪山旅馆翻了个地朝天。
在看到池翊音表现出的模样后,也老爹的笑容明显要真切了很多。
池翊音面上不显,心中却冷笑。
被他猜中了。
这些人啊……想要和豺狼做“朋友”,就时刻要绷紧着精神,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走走走,看看他们这有什么好吃的。”
也老爹热情的拉着池翊音往厨房走。
因为对池翊音逐渐信重,他说话也不自觉的随意了不少,被雪山旅馆勾起了往事,感慨道:“当年这旅馆刚开的时候,我们还和老板喝过酒,没想到他是个短命鬼,没几天活头就死了,啧。”
“不过他死了也好,老板娘的姿色可也不错。”
也老爹向池翊音挤眉弄眼,道:“反正你这次也回来了,干脆把好事办了算了。”
池翊音一惊,在也老爹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心下厌恶,洁癖让他简直想把眼前这家伙扔去雪地里洗洗干净脑子,但他仍旧压制了自己的情绪,做出一副惆怅模样,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老爹你也知道我那妻儿,再说,十七年前……”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一副因为想到当年而伤神的模样。
但与此同时,他却暗地里关注着也老爹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和面部肌肉变动。
池翊音根本就不知道让所有人忌惮的十七年前之事,具体是什么。
他这么说,也不过是帮也老爹起了个话头,好让也老爹能够顺着接下去,让他能够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果然,也老爹对此并没有设防,立刻上钩了。
“唉!你也就说你!现在看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当年就那么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
也老爹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要不是你当年非要和那小妻子做那事,我们能被耽搁了进程,还出了意外,差点死在雪地里?”
“老杨你还有脸说!”
提到这事,也老爹就气不打一处来,连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
而池翊音则在听到的瞬间就有些错愕。
这个老杨,还是个好色的性格吗?
啧,更恶心了。
池翊音轻微动了动,被也老爹的说法恶心得感觉浑身像有虫蚁爬,他恨不得直接脱下这层皮囊,摆脱老杨这个身份。
不过十七年前,小妻子……
也老爹说的,是老板娘,还是顾希朝的母亲,或者是当年在雪山旅馆的其他人?
从也老爹的语气来看,当年老杨色上心头,强逼着那位妇人却发生了意外,甚至影响到了他们这个团伙的药材生意。
能严重到这种程度的,唯一能让池翊音想到的,就是当年顾希朝跑去报案之事。
连平雪山离小镇不远,唯一与外界想通的路都在小镇上,想要穿过雪原进雪山,必须要经过小镇。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团伙想要把大量的药材运出去,一定会被小镇的人看到。
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专人负责打点小镇和警署,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或许看在钱的份上,小镇的人一直稀里糊涂假作不知。
但顾家近乎于灭门的死亡惨案,却足够让小镇轰动,所有人都聚焦于此,就算小镇上的某些人想要隐瞒雪山的药材走私,也难以遮掩下来了。
警署连番到雪山旅馆问话,小镇上的人对顾希朝的议论和怜惜……这样高的讨论度和关注度,让团伙很难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雪山。
而引起这一切的,有老杨一份。
池翊音意识到,或许,这就是顾希朝对“鲁特”格外憎恨的原因。
当年还是个九岁孩童的顾希朝,或许是看到了老杨的脸,然后默默记在了心里。
雪山旅馆的老板娘说谎没有见过他们,警署的探长不肯多花精力调查,无力申诉的绝望……小顾希朝将这些一一记下,然后在离开之后积蓄能力,着手调查当年之事。
老杨也就这么出现在了顾希朝眼前。
不过那个时候,老杨已经改名叫了鲁特,也已经隐姓埋名。
顾希朝硬生生隐忍了十七年,才终于发作,将所有人邀请聚集到一起。
——还是当年的惨案发生地。
池翊音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顾希朝在复仇。
或许,他把所有人都叫到一起的原因,就是想要集中杀死所有人。
就像之后每一次的邀请函事件那样。
顾希朝想要让这些作恶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既然当年小镇的警署没有实现他的心愿,那他就自己动手——如果小镇居民欺软怕硬,那他就成为“硬”。当年的凶手利用什么方式逃脱,现在也用什么方式还回来,接受惩罚。
这是一场,一家人为名的复仇。
在想通所有事情的瞬间,池翊音唇边的假笑慢慢回落,最后面无表情。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顾希朝要怎么才能完成复仇?
如果顾希朝的残腿是假,或许还有可能。但池翊音之前已经确认过,顾希朝的腿,是焦黑枯骨,算得上是残腿中最严重的一种了,没有任何站立的可能性。
顾希朝会怎么做?
池翊音忽然期待了起来,唇边也勾起了一丝笑。
他觉得,自己也能够理解黎司君喜爱戏剧的原因了。那份期待感,是绝无仅有的享受。
也老爹还在拉着池翊音回忆过去,说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到了厨房门口。
池翊音本想推门,却被也老爹拉了回来。
也老爹现在就像是为小辈做媒的慈祥老人,还焦急的叮嘱池翊音,让他不要再像十七年前那么性急,别吓着老板娘。
“女人嘛,你给点黄金,哄一哄就行。就老杨你这个呆脑袋,每次都弄得血淋淋。”
也老爹一推池翊音,让他先进厨房找“小情人”。
池翊音背对着也老爹翻了个白眼,但到底还是顾虑着现在的规则,没有多说什么。
但他被也老爹推得撞门而入,猛地出现在厨房里时,也吓到了厨房里的老板娘。
猝不及防之下,老板娘来不及掩饰,露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她指着池翊音的脸,神情是抑制不住的震惊:“池……”
池翊音眉头一跳,也随即错愕。
对于现在剧情中的所有人而言,他都是“老杨”,只要他的行为举止与老杨保持一致,众人根本不会发现他本来的面容。
在其他人眼中,池翊音的样子,就是老杨的样子。
可老板娘却一个照面,就准确说出了他的名字。
池翊音立刻回过神,随即眼眸暗了暗。
唯一一个可能得知他名字的地方,就只有副本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眼前的这位老板娘,与副本中三次惨死的那位,是同一个。
但池翊音暂时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了。
“池?”
也老爹愕然,却还是隐隐察觉了不对,视线在老板娘和池翊音之间来回看:“什么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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