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也老爹等人虎视眈眈, 眼看着刀就要劈在顾希朝头上,他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好像对自己的生死并不在乎。
“当年啊……你们先杀了我父亲,然后是我母亲, 接着是我妹妹, 我哥哥……”
顾希朝一副怀念过去的模样, 轻声呢喃着, 眼中却已经有眼泪无法抑制的翻涌上来。
“那时候, 我不过九岁,却眼睁睁看着我一家人惨死在我眼前。”
他伸手比量着高度, 好像眼前出现了幻影, 他不是坐在轮椅上、运筹帷幄的顾希朝, 只是那个在家中受尽宠爱,调皮捣蛋的小孩子, 过往的一切重新浮现在他眼前。
所有的一切, 都恍然如当时他们一家人到雪山露营的时候。
说说笑笑,一路上笑声未曾断绝,每个人心里都带着对雪景的兴奋感,期盼着未来。
可是就在那个风雪夜,一切都被血色染红。
他所拥有的所有幸福,都活生生被毁在他眼前。
“我的母亲想要护着我们几个孩子, 却被你们残忍肢解杀害,不管她如何哭喊哀求,都没人肯放过我们。甚至就连她的尸体,都被你们分尸成一块块, 扔进火堆里取笑。”
护着你的弟弟妹妹, 快走, 快走!
母亲痛苦的嘶吼声仿佛穿过时空,从那个风雪夜重新抵达他的耳边,镇得他连灵魂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无法抑制的痛苦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将他整个吞噬。
他的母亲啊……平日里那么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对他们三个孩子,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可在那一晚,却敢于嘶吼着冲向那些亡命之徒,挡在他们所有孩子面前,拼命拖延了时间让他们跑。
可,母亲,雪好冷,这茫茫雪原巍巍雪山,我和哥哥妹妹们又要往哪里跑?
小儿子想要哭,却被哥哥一巴掌捂住了嘴,强忍着哭意低声告诉他,不能哭。
母亲用性命换来的生机,不能因为他们任性的一声哭声就毁掉。
在顾希朝的记忆里,他的哥哥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连老师都夸奖哥哥,说哥哥以后会成为厉害的科学家。
那一个夜晚,哥哥也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为弟弟妹妹撑起了将要塌了的天。
哥哥带着他们,躲进了那些亡命徒开来的车底。
他把两个弟弟妹妹塞进车轮底盘的缝隙里,小顾希朝被塞得疼了,哭着说自己疼,却被哥哥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告诉他们不准哭不准说话,更不准出来。
只有我或者母亲叫你们的时候,你们才能出来,懂吗?
哥哥这样告诉他们。
可小顾希朝刚点了头,母亲的惨叫声就响彻雪山。
当他懵懂的抬头看去时,就是母亲在篝火前被砍断成数节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母亲的手臂在天上飞得好高,好高。
小顾希朝愣愣的看着那手臂坠落下来,砸进火焰里,就像他曾经在家中晚餐桌上见过的烤羊腿。
可,那不是食物,那是母亲……
小顾希朝还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意思,就已经先领教了死亡。
母亲的痛苦嘶嚎声渐渐低落,躲在暗处的小顾希朝,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杀到了兴头上,像宰一只羊那样,把母亲的身体劈成数段,然后扔进了火焰里。
小妹妹就在他的怀里,猛地被眼前这一切吓得哭了出来。
女孩稚嫩的哭声像猫叫一样,在安静的雪山里格外清晰。
也令杀红了眼的亡命徒兴奋起来,提着还在滴血的刀,走向声音来源的地方。
哥哥见势不妙,一把从小顾希朝怀里抢过妹妹,连滚带爬的在雪地上跑向另外一辆车,想要藏身于此。
可小小少年,就算再成熟,又如何能与这群终日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相比?
他们只是看了眼雪地上的痕迹,就知道怎么回事,狞笑着走向哥哥和妹妹的藏身处。
妹妹太小了。
全家都宠爱着这个最小的妹妹,她又娇又乖,却不知家外的残酷,被吓得根本止不住哭声,急得哥哥出了一身的汗,拼命哄着妹妹却无法,他也只好狠了狠心,打昏了妹妹又把她的小身体塞进车的垃圾桶里,想要以此来让她躲过那些壮汉的检查。
可哥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那些人也已经走到近前,哥哥没有了藏身的时间。
他只能拼命的跑,不敢回头的在雪原上狂奔,哪怕身体抽疼肺部里全都是血腥气,血沫堆积在喉咙里,也根本不敢停下来。
哥哥很清楚,这是父母用死亡来为他们争取到的生机,绝不能,绝不能辜负!
可妹妹的哭声,却从后面细细的响了起来。
哥哥一惊,连忙转头,却发现本应该被藏得好好的妹妹,竟然被其中一个壮汉倒提在手里。
她醒了,正不断的扑腾着手脚费力挣扎。
那壮汉狞笑着看向远处的哥哥,问他,还跑吗?
哥哥多一步都不敢动,只能一步步挪着向回走,哀求对方放了妹妹。
放了我们吧,我们还小,什么都不会记住的。
哥哥跪在地上哀求,说,只要让我们离开,我们一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小顾希朝既心疼妹妹又气愤于哥哥,他想要大声骂出来。
凭什么说父母的死没发生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他们害死了父母,他一定要杀了他们为父母报仇。
但哥哥在磕下头的时候,看到了车子底盘下想要爬出来的弟弟。
他眼含热泪,拼了命的向弟弟摇头。
别出来,求你,别出来!
哥哥无声的嘶吼,让小顾希朝呆呆的停下了动作,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出于对哥哥的爱而本能照做。
那些亡命徒看着哥哥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然后,那拎着妹妹的壮汉,就当着哥哥的面,两手拎住妹妹的双腿,活生生的将妹妹从中间撕开了来。
就像是在撕开一只鸡一样轻松。
鲜血瞬间喷涌了出来,将周围的雪地全都融化染红,随即又立刻冻成红色的晶体,晶莹剔透,漂亮极了。
不——!!!!
哥哥发了疯一样冲向妹妹,想要从壮汉手里抢回自己可爱的妹妹。
可,妹妹再也不会笑不会甜甜的喊哥哥了。
她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满脸的泪水和恐惧上。
那壮汉将妹妹的尸体甩到一旁,血淋淋的两片,脏器肠子淋漓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哥哥拼了命的扑向妹妹,他跪倒在雪地里,哆嗦着手拼命想要把妹妹拢在一处。
可是不管他怎么拼,血肉都会从他指缝中滑下,重新摔在雪地里,妹妹破损的脸染着血,掉在雪地里,任由哥哥如何捧也捧不起来。
小顾希朝被吓傻了,他愣愣的缩在车底盘的缝隙里,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发生,却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知觉。
人的恐惧超过极限,大脑不顾人本身的意志下令,自我保护机制让人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反应。
他就像是一具尸体一样,木愣愣的看着雪地里的妹妹。
那掉出来的眼珠,还在与他对视呢。
怎么就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呢?
他那个最可爱的妹妹,全世界最美的小公主,全家的开心果,他在母亲面前发誓,要一辈子保护的小妹妹……怎么就,掉在了地上呢?
有壮汉狞笑着,伸手向哥哥,将小少年抓在手里。
撕开了妹妹的那壮汉,也毫不在意的将妹妹的尸体从雪地里拎出来,回身往车上走。
小顾希朝模模糊糊听到他们说,出来的时间太久一直没找过,正好也趁着这机会发泄发泄。
而其他人喊杀死妹妹的那个壮汉,模模糊糊是老杨。
其他壮汉都嘿嘿嘿跟着笑了起来,那是小顾希朝听不懂的猥琐。
车子不断的震动,哥哥的哭喊痛呼声也渐渐弱了下去,诺大的雪原上,好像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
被砍成块的母亲也没有被放过,有壮汉将那拎进了车里。
像是整个世界毁灭般那样漫长。
哥哥赤.裸.裸的被扔了出来,小少年瞪大了眼睛,清秀的脸上满是泪痕,青紫血污的身躯却再也没有一点温度。
小顾希朝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记得哥哥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许哭,不许说话,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说好要活下去的,哥哥你快起来,地上凉,你快穿上衣服,我们一起走。
小顾希朝以为自己在哭在喊,可事实上,他完全隔绝了外界,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本能。
有壮汉心满意足的出来,环顾四周却问,奇怪,这家人是不是还少一个?
众人闻言寻找,但已经满足过后,很快就不在意了,说大概是逃跑的时候掉进冰窟窿里了吧。
毕竟雪山地形复杂,一脚没踩对掉下去也是常有的事,一个小孩子在这种地方能活多久……没有人在乎,他们只是潦草的将尸体收拢装袋,然后开始围着篝火大口大口的喝酒,放声大笑。
接下来的事情,小顾希朝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些人的营地,在雪地里跟着车辙印,艰难的行走。
他要找人救自己的家人,哥哥妹妹,还有父母,都在等他。
小顾希朝流出来的眼泪就变成了冰,寒风割得他脸生疼,冷得他好像整个人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一般,可他却不敢放弃,依旧咬着牙走向小镇的方向,想要求求谁来救他的家人。
谁都好,谁都好……请救救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在雪地里很冷,他的妹妹拼不起来了,他的母亲在火焰里燃烧如柴火。
小顾希朝哭着拍响了小镇警署的门,然后在门开的瞬间跪倒在地。
他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只剩下一口不愿放松的气,只有他想要救回家人的执念,在支撑着他走到这里。
却在目标完成的瞬间,垮了下去。
“我曾经真的天真的认为,他们会帮我。”
顾希朝颤了颤眼睫,赤红的眼眶下,有泪缓缓从脸颊流淌而过。
他像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哭一样,扯了扯唇角,嗤笑了出来。
哭哭笑笑,恶魔也曾经是人。
“可惜,那只是我天真的幻想。”
“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遮掩一桩雪原深处的死亡而已……对他们来说,连负担都算不上。”
顾希朝抬眼,眼珠赤红如厉鬼:“可怜我的父母兄妹,就死在你们手下,却让我连他们的尸体都找不到。”
他的声音中恨意太深,甚至连也老爹这样手上沾满了血的都被震在了原地。
也老爹左右看了一眼,却冷笑道:“我想起来了,你这小兔崽子,你就是顾家当年跑掉的那个。”
“你找我们有什么用,我们可是无辜的。”
也老爹摊了摊手,真好像被冤枉了一般,道:“你要是真记仇,那得找老杨才是,对吧?”
其他人也连声符合:“没错!我想起来了,当年杀了你妹妹的,可是老杨,也是他提议的嘛。我们可都是好人,你太冤枉我们了。”
“这瘸子,这是小肚鸡肠,这也要计较?都十多年了吧?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就是啊,他要是不说,我都快忘了这码子事了。”
“我倒是记得,就是这小子一家,害我们十七年隐姓埋名,不敢明面上做生意就怕被人发现。好小子,你是断了我财路啊!”
“去找老杨吧,然后这事就算这么了结了。”
也老爹拍板,爽快道:“看你也是条汉子,我们不多为难你,就把老杨给了你任你处置,不要伤了和气吗。”
他还劝顾希朝道:“就算是我们去教堂忏悔,你一家人不也回不来了吗?就这样算了吧,你太执着也会伤到你自己,不好。”
“神会原谅我们的。”
其他人笑着附和:“不愧是老爹,真是太善良了。”
顾希朝冷眼看着眼前众人的说笑,却好像看到了一幕可笑的闹剧。
这就是,这就是我的仇人们啊,是你的子民。
黎,这是,你将要原谅的子民吗?
不管杀了多少人,只要往神像前一跪,虔诚忏悔,就可以把那些人的死亡和痛苦抹去,得到宽恕吗?
杀人者,却说神会原谅他。
侥幸逃过死亡的受害者尚无法从噩梦中走出,杀人者,却自己宽恕了宽恕了自己。
哈,哈哈!
顾希朝想要大笑,可眼泪却先下了来。
雪山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是十七年前那个风雪夜一样疼。
“你们,想要用老杨——或者说是鲁特,用他的命,来抵你们所有的罪孽吗?”
顾希朝轻笑,侧眸看向雪山下面:“不用着急,他已经来了。”
众人闻言,都转头跟着向下看去。
池翊音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另外一人。
那人显得格外轻松,即便是攀登雪山,也如履平地。
他行走在大地上,就如行走在他的国。①
“白爷?”
也老爹吃惊:“他怎么会和老杨一起?”
黎司君感受到了众人看向他的视线,他掀了掀眼睫向上看,却像是站在高天之上俯视。明明他的唇边依旧噙着笑意,却无端令也老爹等人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赶紧别开眼睛,慌张的看向别处,完全没有了刚才丝毫不知错处的模样。
有黎司君在,即便再艰难的雪原深山,都如无物,池翊音也顺利赶上了也老爹等人还活着的时候。
“顾希朝。”
池翊音走到顾希朝身前时,神情严肃:“你想要如何杀了他们?”
顾希朝仰起头,静静的看着池翊音,良久,他轻声笑了出来:“你要救他们吗?”
“不。”
池翊音垂眸,道:“我来,是为了救你。”
“救我?”
顾希朝嗤笑,抬起双臂时好像将整座雪山拥入怀中:“你待要如何救我?难道他们……还能伤得了我吗?”
“他们曾无视了我一家人的乞求,我母亲数声哀求他们放过我们,可又如何?”
顾希朝的笑意冰冷没有温度:“曾经没有人愿意听到我的声音,但现在,他们终于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在死亡面前。”
话音落下,整座雪山立刻摇晃了起来,冰雪岩石滚落,如同雪崩。
雪块砸在众人脸上,也老爹先是错愕,随即惊恐喊叫:“雪崩,是雪崩,快跑!”
可一道红色的身影却破开雪壁而出,直冲向也老爹扑来。
池翊音看得分明,那红色,根本就是碎肉碎骨重新拼凑起来的人形,一如之前在雪山旅馆遇到的怪物。
“往哪里跑呢,你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顾希朝的眼眸里带着嘲讽,语气却悲悯:“既然我们同为恶魔,不……应该说,是你逼得人成了鬼,天真成了残酷,那就应该自己亲自体会你的地狱。”
“我不会,再让你们杀害任何一人。”
顾希朝缓缓抬头,越过池翊音看向远处被雪雾遮住的小镇,又恍惚回想起当年幼小的自己在小镇经历过的一切。
比绝望更残忍的,是先给他希望,再慢慢湮灭他的光。
那时,他明明跑进了警署,躺在了医院,可身边的所有声音都变得统一。
——那孩子,什么时候死?
不能让死亡影响金钱,不能让为已经发生的悲剧阻断未来……那些从自己眼前晃过去的人影都是温柔又暖和的,可他们的眼神,却冷透了他的心。
深渊空荡荡没有尽头,地狱之下还有地狱,但丁的地狱永无止境。
他只能无着无落的向下坠去,没有人接住他。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吧。
一起腐烂在你们自己创造的地狱里。
数不尽的血色怪物冲出来,它们张开尖利的獠牙,如鬣狗般撕咬着这些人的皮肉。
曾经视人命如无物,用他人的死亡取乐的亡命徒们,现在却喊叫得凄惨,拼了命的求饶忏悔。
可无论是顾希朝还是池翊音,他们都很清楚,这并不是这些亡命徒真的在后悔自己的罪孽,只是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没多补一刀,杀了顾希朝。
“但丁有贝雅特丽齐接引走入天堂,神宽恕了他,那你呢,顾希朝?”
池翊音站在染红了雪地的一地血液碎肉中,身后就是凄惨的嘶吼哭泣,他却没有被影响半分,只垂眸轻声问顾希朝:“可有人救你?”
“当年在第一次邀请函事件之后,你杀了所有曾经的凶手,然后便自杀,就死在当年你的一家人死亡的地方,是吗?”
当池翊音说出顾希朝真实的结局时,一直无视他的顾希朝,终于惊讶的抬头看向了池翊音,随即转而看向黎司君:“是黎告诉你的?”
黎司君耸耸肩,否认得干脆坦荡:“如果他连这个也猜不到的话,也没什么必要了。”
池翊音已经抓住了顾希朝本身的性格和经历,以此推断出他的结局,并不困难。
能打败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
顾希朝曾经的算无遗策,环环圈套将所有凶手全都笼罩在网中。在解决了当年的凶手之后,他大可以离开雪山小镇,在外面海阔天空。
池翊音相信,以顾希朝的能力,他可以成为令所有人羡慕的天之骄子。
财富,名声,地位……能把亡命徒握在手中刷得团团转的人物,只要他想,没什么得不到的。
可顾希朝却留在了雪山,一直至今。
甚至在死后,他的灵魂也徘徊在雪山旅馆中,邀请函如阴云笼罩在小镇上,他将曾经对他一家死亡袖手旁观甚至打压的人,全都一步,一步,逼到崩溃。
他完成了复仇,可副本却始终没有停止。
唯一的可能,就是顾希朝的仇恨,一直没有结束。
他不仅憎恨杀人者和帮凶,更恨的,却是他自己。
——没能救下一家人的,他本身。
对顾希朝而言,自杀和家人们团聚,是解脱却也是更深的束缚,使得副本运行,杀人者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死亡的痛苦,所有的恶魔都在地狱中哀嚎。
包括顾希朝自己。
正因为如此,池翊音猜测,只要顾希朝自己不愿放下,即便完成了系统所说的剧情任务,也无法真的通关副本。
而副本也会继续运行下去,有新的玩家死在这里。
死的人越多,禁锢顾希朝的力量……也就越深。
这是一个死循环。
除非有人斩断链条,让顾希朝肯放过他自己。
“你问我,可有人救我。”
顾希朝笑着看向池翊音,却反问他:“我为何需要人来救?”
“我从未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我也很喜欢如今的模样。”
顾希朝看向远处的小镇,良久,才轻声喟叹道:“多干净啊……终于干净了。”
池翊音侧身看向小镇的方向,他虽然并未言语,却很清楚顾希朝到底在说什么。
正如十七年前那位交通记录员在工作日志里所写,顾希朝一家的悲剧,绝非也老爹这些亡命徒单独造成的。
所有为了利益或者家人而选择了漠视顾家惨案的人,甚至为了压下这件事而选择让年幼的顾希朝去死的人……
对人来来说一直恐怖无法抗衡的雪原和冬季,却对小顾希朝网开了一面,温柔的让小顾希朝得以穿行过雪原,侥幸存活了下来。
可行走过常人无法穿行的雪原,创造了近乎奇迹之举的孩子,却要因为人们的自私而死。
或许,从那个时候,顾希朝就已经死了。
他对这个雪山小镇,彻底死了心,看透了世间冷暖。
从熟肉店大叔和其他玩家那里的情报,池翊音知道,小镇上剩下的居民们在平日里是无法记起邀请函事件的,他们只是像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日那样,度过风平浪静的生命。
而在那些居民身边,已经没有了曾经为了钱可以纵容杀人的人。
那些人……已经逐渐被顾希朝所杀。
遗忘,是顾希朝最后的善意。
池翊音意识到,很多小镇居民和玩家们,都误会了顾希朝的所作所为。
如今小镇里剩下的居民们,都是“干净”善良的,对于他们来说,小镇也焕然一新。
或许没了高昂的收入,和以往相比艰苦些,但在小镇这样闭塞之地,日子也并不难过。
只是池翊音不知道,这样的局面会维持多久。
在他看来,顾希朝就像是建造了一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城池,要求这座城的所有人都善良,不会去伤害其他人。
可人性中的恶,绝不会就此消亡。
它始终掩藏在光的背后,只要一点适宜的土壤就可以生发,最后占据盘亘整个灵魂。
到那时,顾希朝又待如何?
“杀不完的。”
池翊音闭了闭眼眸,叹息般道:“顾希朝,你的仇人早已经被你杀死,你也是时候放手了,这里已经隔绝于外界太久,太久了。就算你厌恶那些为了私利而放任罪恶的人,但,你又能怎样?”
“你一直想要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可我才是想要问你——顾希朝,你能杀尽天下人吗?”
池翊音一步,一步,慢慢向顾希朝走去:“我曾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的生死,也曾与鬼魂夜谈,世间无能为力之事太多,你想要的干净……永远不可能存在于这里。”
他缓缓弯下腰,双手握在顾希朝的轮椅两侧,直视着顾希朝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除非世界毁灭,否则你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
“这不是诅咒,这是事实。”
顾希朝挑了挑眉,有些惊讶,没有想到池翊音竟然看出了他想要什么。
池翊音最先想到的,却是最开始进入副本时的红信封。
【你喜欢雪】
顾希朝喜欢雪,顾家宠爱孩子,带他来雪山玩耍,也因此导致了后续一切的悲剧。
可曾经的小顾希朝为何会喜欢雪?
这似乎是一个所有人都会忽略掉的问题,只单纯的认为孩童没有思想,说不定只是因为贪玩才会喜欢。
但池翊音并不这样认为。
他对阿德勒的理论深以为然,知道孩童的心理成长在三岁就基本定型,曾经的小顾希朝和如今的顾希朝,相差其实并不大,只是在经历了惨剧之后更加偏执和疯狂。
小顾希朝喜欢雪的原因,也在如今顾希朝在小镇的所作所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是坚定而纯粹的灵魂。
对他而言,雪并不仅仅是因为有趣好玩新奇,而是因为在他看来,雪也同样是坚定纯粹的。
也正因为这样,小镇居民的恶魔一面,使得顾希朝更加失望。
他在复仇,但他也在让小镇逐渐变成理想之国,再无罪恶。
“顾希朝,雪也是转瞬即逝的美,就算你今天用死亡强行创造出了你理想中的世界,然后呢?你能维持多久?为了维持这份纯粹干净,难不成你还能杀穿了整个世界吗?”
但池翊音没想到的是,顾希朝在听到他的问题之后,竟然反而开怀笑了起来。
“对。”
他轻松的道:“如果世人皆是恶魔,那就杀了整个世界吧,那又如何呢?”
顾希朝歪了歪头,在抬眸的时候视线从黎司君身上滑过,最后落在了池翊音身上,他笑着问道:“池翊音,你是觉得,我在说大话撑面子吗?”
“没有实力的人只会空想,但对于世界上另外一些人而言,当他们想要,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池翊音,你来告诉我——我能不能做得到?”
“就像是十七年前那个狂风的夜,所有的医生护士从我病床前走过,都说我会死在那里,无人可知。可现在,又如何?”
一直都保持着温文尔雅假象的顾希朝,此刻终于露出了属于他的真实,在池翊音说中他灵魂最核心的想法后,一直被努力克制的疯狂和愤怒喷薄而出,随着一声声反问而逐渐激动。
顾希朝甚至一把握住了池翊音的手掌,抬手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让他看清自己眼睛里的疯狂。
“你说的对,池翊音。”
顾希朝咧开笑容,镜片反着光:“我早就已经死了,可现在啊,就是由死人来决定世界的未来——我是,你和整个游戏场所有人也是。”
他的话音落下,旁边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回荡在雪山和峡谷之间。
池翊音用余光扫去,就看到也老爹等人,都已经被那些碎肉拼凑的人形怪物,硬生生用手撕开了来,顺着肌肉的纹理撕成一条条肉丝,掉落在雪地的血水里。
这些亡命徒曾经耀武扬威的脸上,最后只有恐惧和仇恨定格。
“你看,神从来不曾宽恕过任何有罪的灵魂。”
顾希朝在笑:“真好。”
而下一刻,失去了攻击目标的碎肉怪物,全都慢慢站直了身躯,一双双怪异而无神的眼珠,都向池翊音看来,无声无息之间已经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在了其中,危险而沉重的气氛蔓延,惶惶令人无法喘息。
系统的提示音也适时上线,恭喜池翊音已经探索了99%的剧情。
只剩下最后的1%,只要完成就可以打通剧情回到副本,完成任务回到游戏场。
似乎在现在怪物环伺的处境下,奋力完成那1%才是唯一的出路。
就连顾希朝也好像听得到系统的声音,笑着问他:“还有时间担心我吗,池翊音?似乎你自己并不太妙啊。”
“说要救我……”
顾希朝的目光极冷,看着池翊音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下一秒,他伸手推开池翊音,而碎肉的怪物也已经冲了过来,伸出血淋淋的爪子抓向池翊音。
失重感传来,池翊音能够感觉自己逐渐在向后倒去,他的视线渐渐高远,晴朗干净的天空一寸寸占据他的视野。
池翊音颤了颤眼睫,呼吸间都是雪山清冽的气味,寒风在他耳边呼啸。
他将坠落。
如苍鹰折翼。
但池翊音却没有丝毫慌张,他只是伸手向怀中,修长的手指夹出笔记本。
泛黄的工作日志在池翊音手里哗啦啦的翻动,风将它吹向他的命运,最后定格在了写满顾希朝血与泪的一页。
而在当年交通记录员写下的字迹后面,有新的笔迹出现。
瘦金体铁画银钩,几乎刺破脆弱的纸张,却每一个字都在叙述着当年那孩童的哭嚎绝望。
【顾希朝,终年二十六,偏执,纯粹,家人惨死,为复仇而活,至仇恨得报则自杀身亡……】
所有池翊音曾在这个副本中看到和没看到的真相,都已经在他的笔下娓娓道来。
即便是他没有亲眼看到的真相,却也已经在种种线索的指向交织下被还原,让池翊音得以清晰的推断出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真相,一幕幕如同放映着的电影,他好像就站在小顾希朝的身边,陪着那孩子看着这所有的一切发生。
命运在滑向既定的轨道,死亡躲在幕后准备登台。
属于顾希朝的一切,都被他自己画地为牢,禁锢在雪山这方寸天地。
那是从未有人看到过的顾希朝的内心,却被池翊音一眼望到了底。
“这污秽的水面上,蒸汽遮住了你的眼,让你看不到你所等待的东西。”②
池翊音低声喃喃如自语,另一只手却已经抽出笔,再一次的落在了工作日志的本子上。
被触发的剧情与副本隔绝,他以“鲁特”的身份进入剧情,使得属于“池翊音”的所有物品都被留在了副本中,包括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以及能够给他助力的马玉泽。
池翊音猜测,做出这样决定的正是黎司君,他知道自己在上一个副本中舍弃财富带走了马玉泽,也知道马玉泽会帮助他,而他要做的,就是要把他一步步逼到死地里。
但是显然,黎司君还不够了解他。
池翊音所觉醒的力量,从来依靠的都不是外物,而是他的灵魂本身。
即便天地神明厌弃于他,他也能从绝地的死亡中爬着回来,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在,就决不放弃,一定会再一次的站起来。
老旧的钢笔在池翊音手指间转过漂亮的一圈,随即被他重新握在手中,最终在工作日志上再次落笔。
在前来雪山的路上,他已经在工作日志上了,写下了自己对顾希朝所知道的全部,顾希朝虽然受到了影响而让他得以看到一些旧日的片段,但最核心的一点,他却始终抓不住,这也让他无法彻底将顾希朝写进自己的笔下。
但现在——
当池翊音亲眼看到顾希朝撕开他虚假的外表,在仇人面前露出疯狂的那一面之后,他就已经看透了顾希朝最后的伪装。
就如伸手进海底,透过露出的冰山一角,握住了海面下隐藏的全部冰川。
笔尖落在笔记本上,发出沙沙的轻微声响。
【顾希朝,他厌恶他自己。】
这是连顾希朝自己也未曾发现的事情,也因此,才使得池翊音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现在,他终于清楚了。
当年提议来雪山的,是顾希朝,使得顾家决定在小镇定居的,是顾希朝。
所以在惨剧发生之后,顾希朝就算仇恨着所有人,但他最恨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生,或是在幼年时夭折,是否他的父母兄妹就不会前来雪山,也就不会遭遇如此痛苦而凄惨的死亡?
他厌恶自己的存在,恨不得让自己去死,却只能因为仇恨而强忍着厌恶,与他自己相处。
直到仇恨得报,才终于安心而快慰的杀了他自己。
在顾希朝看来,对于惨死的顾家人,除了那些凶手和帮凶之外,还有最后一个仇人。
——就是顾希朝自己。
而也正是这一点,才是顾希朝生死灵魂中最核心的所在。
在池翊音将这一句写在笔记本上的瞬间,一切在工作日志上新添的字迹,连同着曾经记录员写下的所有记录,都瞬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随即消失不见。
只留下空荡荡的一页纸,好像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人形怪物的利爪已经近在咫尺,掀起的历风从池翊音脸颊侧吹过刀割一样的疼,只差几厘米的距离,他就会陷入怪物的包围圈,被怪物撕咬啃噬。
池翊音却掀了掀眼睫,湛蓝色眼眸越过山间的风雪看向顾希朝,从容而平静。
原本胜券在握的顾希朝,不由得惊愕,随即慢慢严肃了神情,意识到恐怕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池翊音……会如此冷静?
但很快,顾希朝就得到了答案。
就在那怪物将要抓向池翊音的瞬间,整个雪山连同着空气都静止了下来,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怪物僵立在原地。
下一秒,所有的人形怪物全都轰然破碎,四散成满地血水碎肉,将纯白的雪地染得鲜红。
池翊音却重新站定。
他手捧着无字的书,从容穿行过满地血色。
一团团血肉在他身旁轰然炸开,却连一滴血水都无法迸溅到他身上,反而像是为他的胜利而鸣放的烟花,绚烂鲜红。
顾希朝坐在轮椅上,感觉自己在瞬间就失去了对整个雪山的掌控,被他忽略的某件事,在迅速吞噬着整个事件,从远处的雪山小镇开始一路向雪山蔓延,曾经洁白干净的白雪皑皑全都融化,只剩下了没有冰雪遮盖后的满地尸骸。
数年间所有死亡在邀请函之下的小镇居民,全都睁大了眼睛出现在平原和山峰上,触目所及之处,便是血水横流,深深浅浅的红色,像是对恶魔的控诉。
顾希朝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法阻止,眸光瞬间阴沉了下来,饱含着危险和愤怒的眼眸看向池翊音。
但池翊音这一次却不再给他留下任何对话的机会。
在顾希朝看过来的瞬间,池翊音立刻挥手,高高扬起的手臂重重落下,重击在顾希朝胸膛,一声“咔嚓”碎裂声响起,肋骨断裂扎进肺里的疼痛,让顾希朝不由得扭曲了俊美的眉眼,一声痛哼却被他硬生生憋回喉咙间。
但一丝血液,却沿着顾希朝的唇角慢慢流淌了下来。
染红了他的衣服。
池翊音一击毁了顾希朝的所有反抗的可能,便停止了动作,站在轮椅前垂眼看他。
“我给过你机会,顾希朝。但似乎,你并没有在乎过我对你尚有耐心的时候。”
“所以当我的耐心耗尽,也就是时候,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池翊音唇边扬起了一丝笑意,轻声问他:“胜利者,似乎是我?”
但肺部被扎破所带来的痛苦压制着顾希朝,让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满口的血沫。他眼睁睁的看着池翊音站在他面前,在这个极近的距离,似乎池翊音太不小心,把自己的命交到了他的手上。
事实却是,顾希朝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甚至在痛苦之下,连说话都是奢求。
在死亡多年之后,他竟然再一次感受到了如活着时的痛苦。
顾希朝的眼神明晃晃的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竟然隐隐像是被池翊音抓在了手里,像一个提线木偶,让他做什么就只能做什么,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保护不了,即便哭喊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那一瞬间,顾希朝恍惚回到了当年的风雪夜,痛苦和绝望像是虫蚁,啃噬着他麻木的尸骸。
池翊音却像是看不到顾希朝的痛苦,他反而笑了起来。
“一般情况下,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不过有很多人并不珍惜这种时刻,并不愿意听我说话。”
“所以,我只有用另一种方法,让他们听我说。”
池翊音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拭过顾希朝唇边的血迹,轻声道:“你看,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只不过,我不喜欢很多道理,想要换一换,把你的道理,换成我的道理。”
“顾希朝,你说,世界的未来掌握在死人手里,如果世人皆有罪那就生命皆死……就像你曾经对你自己做的那样吗?当你认为自己也有罪,就杀了你自己。”
池翊音的嗓音低沉却轻柔,好像在看着顽劣孩童的玩耍:“对其他人狠,却对自己更狠。顾希朝,从当年那一夜之后,你有没有哪怕一刻,喜欢过你自己?”
胸臆间是灼烧一样的疼痛,顾希朝眼前的所有景物在逐渐恍惚变色,好像他即将再一次经历死亡。
顾希朝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导致了现在这一切的,是池翊音,和……
他的视线向下,落在了池翊音手中的那本工作日志上。
池翊音也立刻就发现了顾希朝的视线,他微微一笑,然后将工作日志摊开放在他的膝盖上,让他得以清晰的看到那本子里的东西。
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顾希朝愣了下,原本的警惕凝固在脸上,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忌惮的,竟然只是一页白纸。
“不,这曾经记录着你和你一家人悲剧的所有原因。”
池翊音问道:“还记得当年送你离开小镇的人吗?这就是他曾经拥有的物品。”
顾希朝喉结上下滚了滚,明显是想起了当年那人。
如果不是那位交通记录员的话,他现在也不过是抛尸于雪原的一把枯骨。正因为当年有人救过他,所以他才最终才留下了半个小镇,让那些从未做过恶事的人,得以安静悠闲的生活。
仇恨和感激反复拉扯着他的灵魂,最终让他做出了割裂的决定。
他将整个雪原圈了起来,用邀请函将那些杀人者和帮凶引离人群,把恶魔隔绝在人群之外,困守着这里,年复一年的死亡。
每一次触发剧情,杀人的亡命徒们就会死亡一次,永无止境。
顾希朝看着他们的死亡和挣扎,以此才能得到片刻安慰,好像当年惨死的家人们终于能够阖上眼,哥哥妹妹死不瞑目的眼睛,终于不再瞪着他,质问他……
那些人是恶魔,却无神罚。
既然如此,就让他化身恶魔堕落地狱吧,以此,那些狩猎生命的亡命徒,将再也不会有机会杀害其他人。
而他一家人的悲剧,也再也不会出现。
顾希朝一直昂首的头颅,终于在池翊音面前重重垂下。
就像有罪的灵魂跪倒在神明面前,诉说自己的罪孽。
可顾希朝却不曾乞求原谅。
“杀了我吧。”
血液从顾希朝唇边流淌蜿蜒,每一句沙哑的话,都耗费尽了他的一生。
“胜利者,是你。”
池翊音湛蓝色的眼眸中渐渐染上笑意。
雪山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罪孽,最干净纯洁的冰雪下,埋藏着不肯瞑目的尸体。
人类用自己的恶行制造出的恶魔,终于吞噬了人类自身。
当恶魔从仇恨和愤怒的地狱中重新爬回来时,所有有罪的灵魂都会听到他的怒吼,从坟墓的皮囊中走出,重新记起自己的罪孽。
神从未宽恕过世人的罪孽,寄托在神身上的祷告不过是自我宽慰的谎言。
而当神从沉睡中苏醒,就是清算一切之时。
雪山中一片寂静。
也老爹等人残破的尸体逐渐化成血水,顺着山崖流淌,整片平原和山峰上所有冰雕般保存的尸体,都在顾希朝垂首认罪的瞬间,垮塌成满地的血水碎肉,流淌过平原滋润大地。
终年不化的雪山,终于在这一刻,开始融化松动,褪去了虚假的纯粹。
池翊音修长的手掌放在顾希朝的发顶,垂眼间的平静怜悯,如神明。
黎司君静静注视着池翊音,唇边却勾起一个笑意。
在池翊音对抗顾希朝的时候,黎司君终于看清了那份力量是什么。
觉醒者。
那是,重新书写世界创造世界的能力,足够让一切毁灭,再在废墟上重建新国。
不论是马玉泽被扭转了的悲剧,还是顾希朝被触及了核心的灵魂,池翊音的能力,是书写和创造。
这是……曾经只有神,才得以掌控的力量。
如今却出现在了一个人类手中——不,有无脚鸟胸针在,池翊音,是她的孩子。
黎司君的心中满是喟叹,却出乎意料的并不讨厌,反而充满了期待。
渎神者本应死于神罚,窥视者将失去光明,巴别塔最终重归大地不可妄想天空。
但现在,黎司君却只想知道,池翊音笔下所创造的世界,将会是何种模样。
“池翊音,池神……那些人大概并不清楚,他们的狂热如同信仰,而有人走进黑暗,靠近了世界的本源。”
黎司君喃喃,他看向池翊音,那双金棕色眼眸中光芒点点,如蜂蜜酿就的美酒流淌。
池翊音听到了黎司君的声音,他侧眸看来,湛蓝的眼眸像是高远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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