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朝在等待死亡。
但他等来的, 却是池翊音的宽恕。
“你自称为恶魔,说自己与那些亡命徒无异, 但是顾希朝, 你不是也拯救过生命吗?”
池翊音的手掌微凉,落在顾希朝发顶时,却没有沉重的压力,只有最后一声的叹息。
对于他自己, 他并没有太多显化的情绪。但是当他为了书写非人之物而揣摩那些厉鬼怪物时, 却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好的深入那些鬼魂的深处, 而放任自己与之共情, 全然释放自己的情绪, 让压制在优雅假象之下的疯狂挣脱而出。
从池翊音落笔开始,他就是顾希朝。
千丝万缕的线索在他脑海中构建起完整的世界,当日的风与雪飘落在他眼前,他借由小顾希朝的眼, 看尽了那一夜的血色与火光,跟着顾希朝的脚步, 挣扎在重病的生死之间。
顾希朝曾经所想就是他所想。
顾希朝曾经所为就是他所为。
池翊音循着顾希朝曾经走过的路,一路走回雪山, 抵达了所有仇恨的终点和最初之地。
最终,带着对顾希朝的全然了解,将他成功写进了书里,为自己所用。
也因此, 池翊音对顾希朝的经历感触颇深,甚至可以依据顾希朝的性格和痛苦, 来推断出剧情之外的尚未呈现之事。
比如, 顾希朝将这些行凶者困在雪山, 并不仅是为了自己的仇恨。
他同样也是不想让这些亡命徒得以离开这里,到小镇之外,让另外一个家庭遭受如他一般的悲剧。
曾经幼年时的顾希朝求救于警署探长却无果,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个快要死了的孩子,因此在他面前毫无顾虑的表现出自己黑暗自私的那一面,那击碎了顾希朝对于警署和所有权威的信任。
就像他是独自一人穿行过雪原一样。
他所能依靠的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包括他在成年之后产生的,想要保护如他一般孩童和家庭的想法。
他只能自己来。
池翊音问顾希朝,如果世人皆有罪,难道就世人皆死吗?
顾希朝给了肯定的答案,但是在现实中,他却并没有那样做。
他只是像一个将要溺死之人捡到了唯一一块木板,想要拼尽全力的去将罪恶消弭,哪怕只是这一个小镇,他也想要看到期盼中的无垢。
顾希朝成功了。
但池翊音相信,他一定还会失败。
“只要人有欲.望,只要他们有无法到达的远方,并不是孤身一人,他们就一定或多或少沾染罪恶,那会是你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顾希朝。但是,法不责众,甚至习以为常,无人会在意那些罪恶。”
除了你。
池翊音心中浅叹。
正因为幼年时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啊,所以顾希朝的性格才像是被磨到尖锐的刀,变得纯粹甚至说是偏执。
这样的性格成就了顾希朝,让他在二十六岁这样的年龄,就有了足够的力量和智慧,用自己那副不良于行的身躯,去打败十一名杀人凶手,更让小镇上所有手上沾染鲜血的家庭付出代价。
他有的,是远超同龄人的决断和智慧。
池翊音甚至可以预见,如果顾希朝像普通人那样顺从大流,不吝于犯罪,他一定足够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可这样的性格,也彻底毁了顾希朝所有可能的未来。
从那个风雪夜之后,他的命运就只剩下了一条路。
——指引他,走向死亡。
“那门是窄的……可顾希朝,你已经通行。”①
池翊音伸出手,轻柔抬起顾希朝的下颔,让他与自己对视,看到自己眼眸中的认真诚恳:“你一人之力,终究太过渺小,就算你阻止了一起悲剧,可世上却有太多恶人,杀也杀不完,找也找不出。”
“难道你想要的纯粹,是所有人都死亡后的空荡死寂吗?”
“顾希朝,你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按照你自己的方法去做,最终只能落得个失败的境地。一时的成功,以及永远的溃不成军。”
顾希朝看着池翊音,在顾希朝的叙述下,眼眸逐渐失去了光亮。
他动了动唇瓣,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他是聪明人,只需要池翊音给他展示看自己理论的地基,就足够他构建出整个建筑。
在池翊音的理论和论述下,顾希朝看到池翊音想要展示给他看的未来。
依旧是……罪恶遍地啊。
和顾希朝想要的未来,完全背道而驰,好像他不论如何挣扎突破,最后都要在一片沼泽地里慢慢沉没。
四面都没有路,理想主义者的理想被摔碎踩进泥地里,执着者所执着的事物最后落了虚无。
顾希朝的心脏,渐渐死寂了下去。
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因为肺部破损和失血所带来的痛苦,还是溃败导致的精神绝望在让他感到自己将要死亡,他只是想要笑。
笑自己的天真。
曾经十七年前没做到的事情,却没想到,他坚持并为之努力了十七年之后,还是没有成功。
愚蠢又可悲。
“杀……了我吧。”
“我输了,这里,是你的了。”
顾希朝声音沙哑低沉,灵魂最后一缕光华也将要湮灭,如风中残烛。他无力的垂下头,却摔进了池翊音的掌心里。
温热,生机,手指上写作的薄茧带来细微的痒感,像是生命该有的模样。
池翊音始终注视着顾希朝,直到此时,他唇边的笑意才终于流露出了几分真心,突破了面具一般的表情,变得鲜活。
“但丁在地狱里听闻贝雅特丽齐的名字,拯救他穿梭过罪人之行,指引他进入天堂。而现在,顾希朝,我抓住了你。”
池翊音刻意放轻的声音充满蛊惑感,低哑道:“ 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
“顾希朝,我有没有完整的向你介绍过我的职业?”
他轻笑:“我是一名小说家,我对世界无足轻重,但是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
当你的经历,成为所有人的警示板。
“人们会遗忘刹那间的欢乐,却对悲惨记忆深刻,本能在让他们躲避开所有可能的死亡,也会让他们下意识去拒绝错误的道路,选择更加安全的未来。”
“他们只是,并不知道什么才是错误。生长在光明中,他们不知道黑暗是何种模样——即便他们曾经对黑暗心向往之,甚至宣称自己已经触摸了黑暗,或是黑暗本身,以此来标榜自己,沾沾自喜,以为那是力量。”
“可他们不知道,黑暗更深处,连影子也不曾存在的,才是真正的黑暗。”
池翊音问顾希朝:“你曾坠入痛苦的地狱,却也因此进入了最深的黑暗。顾希朝,如果你想——你愿意,把你曾见过的黑暗告知于我,经我之笔,写成书送往世界各地,让所有人都看到黑暗的真实模样吗?”
“当人们看到黑暗,他们才会知道,要如何躲避,如何避免,如何改善。”
池翊音相信,自己绝非高估顾希朝。
那些亡命徒与小镇高层达成了协议,隐姓埋名低调行事,但即便如此,也让顾希朝一个都不剩的全部揪了出来。
他知道那些人在乎什么,该以什么来诱惑,如何保证他们一定都会到场。
这绝不是坐在房屋里一拍脑袋就能搞清楚的。
顾希朝一定探寻过那些亡命徒背后的黑暗。
而那,也正是池翊音想要的。
顾希朝听到池翊音的话,原本已经死气沉沉的他终于有了反应,抬头向他看去,眼中带着疑惑。
池翊音轻笑:“顾希朝,我是恐怖小说家,很多人并不喜欢我的书,厌烦它的黑暗沉重,不够光明轻快,不像蜂蜜牛奶那样甜蜜轻柔。但是,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的书,从来不是为幸福而写,锦上添花绝非我所愿。”
他将已经发黄的工作日志放进顾希朝手里,让对方慢慢握住了那本笔记,感受残留在笔记上的善意.
池翊音注视着顾希朝,一字一顿的道:“我的书,为你而写。”
你相信文字的力量吗?
你相信,揭露一分黑暗,世界就光明一分吗?
恍惚中,顾希朝听到池翊音这样说。
你愿意将自己置身地狱,沾满鲜血不可离开,却不愿意将你所知道的所有死亡警醒于世人吗?
文字是有力量的,顾希朝。
能唤醒一个,就多一分力量,能多一点光明,世界就灿烂一寸。
看着我,顾希朝。
你怎么知道,世界之大,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顾希朝呢?你又怎么敢确定,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池翊音呢?
试着相信生命自己的力量吧——只是,我们要把我们所能做到的,全部为他们准备好。
顾希朝感觉得到,失血过多让自己的眼前开始模糊,出现重影和黑暗,就连呼吸也开始艰难。
明明天地这么大,却连一点空气都吝啬给他。或许,他已经快要死了。
但是,在一切的绝望之中,却有新的希望之光出现,重新点燃他的视野。
顾希朝颤了颤眼睫,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攥住了池翊音的衣领,用尽全力将他拉向自己,将自己最后所仅剩的一点点温度和希望,交付了出去。
去做。
他听到自己说。
不要骗我。
池翊音微笑,没有抗拒的靠近顾希朝:“怎么会。”
“这明明是,我的盼望才对。然后……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随手捡起旁边散落的尖锐武器,将它塞进顾希朝的手里,然后握住顾希朝的手,让对方眼睁睁看着,那武器冲向他自己的胸膛。
一寸,一寸,没入心脏。
血液涌了出来,顾希朝缓缓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池翊音。
黎司君的眼瞳也瞬间紧缩,立刻扑向池翊音。
但池翊音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他只是微笑着低下头,看着已经失去力气而摔进自己怀中的顾希朝。
“我扮演的,是你最恨的鲁特啊,顾希朝。如果我不死,你的复仇,怎么算是完结?”
从唇边溢出来的鲜血将池翊音的唇瓣染得艳丽鲜红,在那白皙的面容上多了一抹艳色,衬着湛蓝色的眼眸,危险而昳丽,惊心动魄。
“不过现在,你的执念,可以放下了。”
池翊音轻声道:“你的仇人已经尽数死亡,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全部。剩下的,就交给我吧,顾希朝。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睡去,不必再担忧噩梦侵袭。”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如催眠的力量。
顾希朝只觉得自己忽然间无比疲惫,好像他这十七年来从未合过眼那样困倦,一直以来的噩梦渐行渐远,只剩下远处刺眼的亮光中,几道向他挥着手告别的剪影。
父母牵着哥哥和妹妹,站在光里向他挥手说再见,谢谢他为他们所做的一切,谢谢他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说,我从来都没有怨恨憎恶过你,我们的死亡并不是你的过错,希朝啊……希望的朝阳,总会升起。睡吧,当你醒来,又是阳光热烈的一天。
顾希朝恍惚间听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歌谣,那是母亲曾拍着他的背轻轻摇晃,唱给他的安眠曲。
他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终于,能安心的闭了眼。
眉眼含笑。
……
系统看着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它盯着池翊音久久无法回神,在看到对方即便浑身鲜血也依旧在笑的时候,甚至感受到了人性化的畏惧。
池翊音说顾希朝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为了彻底劝服顾希朝,他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了。
旁观的系统看得分明,它的算法一刻不停的运行,将顾希朝所有可能的行动尽数罗列了出来,而以顾希朝的行事风格,他本来不可能答应任何人的任何请求,这是他作为副本BOSS的底气和自信。
系统从不出错。
【雪山惊魂】是C级副本,顾希朝也是C级的副本BOSS,足以让数个A级玩家折戟于此,他绝非好说话会服软的性格。
即便玉石俱焚,也不会屈服于任何玩家——顾希朝厌恶着所有身带罪恶的玩家。
可池翊音……
他这是硬生生把顾希朝打碎了揉烂了,将曾经顾希朝画地为牢的限制全都砸了个稀巴烂,一步步将顾希朝逼到崩溃,让对方清楚的看到一直以来所相信的都是虚假。
然后,在名为顾希朝的废墟之上,池翊音重新建起了顾希朝,冠冕以希望。
即便是系统,在准确的分析了池翊音和顾希朝两者之间所有的对弈之后,也不由得对池翊音的手段和清醒感到畏惧。
它恍然看到黑白的棋局之上,长剑劈下,国王的头颅滚落于棋盘之上,另一方迎来了彻底的胜利。
而池翊音手持长剑,身披红金貂毛披风头戴冠冕,傲然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
这是……神啊。
系统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池翊音,而是黎司君。
它的代码陷入混乱,无数的Bug报告跳出来,疯狂闪烁红光。
但在池翊音耳边,系统依旧用机械的声音播报。
【恭喜幸存者池翊音!您已经成功完成剧情“稚童灼心”,当前剧情完成度100/100,剧情结束,倒计时之后将回到副本,积分计算中……】
顾希朝在他怀中化作无数雪花,悄然消失。
被池翊音成功写进书中,加之触发的剧情已经结束,顾希朝已经可以离开剧情甚至是副本了。
从顾希朝认同池翊音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再属于游戏场或者副本,而是与池翊音同行的灵魂。
他们将有共同的志向等待完成。
——让阳光洒进来,黑暗退去。
池翊音在笑,但他转眸看身侧看去时,却看到黎司君竟然向他扑了过来,长臂将他环进怀中,他撞在结实的胸膛上。
而黎司君一直带笑且从容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惊慌,像是在担忧他就此死在这里。
池翊音挑了挑眉,难得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更愿意看到我死亡?这样不是正好衬了你的想法了吗?”
黎司君来不及回答池翊音,修长的手指已经伸向他的胸口。
不知是否是池翊音的错觉,他竟然觉得当他仰头看向黎司君的时候,对方的身上有轻浅金光。
阳光?还是失血过多的幻觉?
池翊音皱了下眉,随即抬手推开了黎司君,让他不必再费心。
“这一刀,才是所有的终结啊……”
他轻声喟叹着,在血液迅速流失的寒冷中,慢慢阖了眼眸。
池翊音的身躯倒在黎司君的怀里,剧情世界中的一切也都随着当事人的全部离开而逐渐崩塌。
血色和霜雪交织的红白两色中,只有怀中的池翊音如此真实。
黎司君垂眸看向怀里人,愣神半晌,才终于意识到,他刚刚竟然……
关心则乱了。
这分明是池翊音的破局之法,从四面楚歌中杀出一条血路,却让黎司君乱了方寸,刹那间真的以为池翊音死亡,以致于身体先于意识一步跑过来,只想要将池翊音抱进怀中。
这不再是看着舞台上演员的欣赏和赞叹。
而是对名为池翊音这个魂魄,真切的吸引和关注。
黎司君曾经忍受着无聊的世界,但当池翊音出现后,其他的所有表演都不再拥有吸引力,他只想一直注视着池翊音,将自己的全部时间都放在他身上。
噗通。
噗通……
万籁俱寂之下,黎司君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他垂眸看着怀中沉静微笑的池翊音,终于也跟着缓缓笑了出来,随即阖上了金棕色眼眸。
刹那间,如太阳坠落,世界毁灭。
所有的剧情乃至失去了核心的副本,都开始渐次崩塌,一切归于寂静黑暗。
……
当池翊音再睁开眼时,他正坐在小木楼壁炉旁的沙发里,旁边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手边的矮几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茶,一切都显得温馨而美好,好像他不过是在壁炉旁听着故事时,不小心睡过去了一般。
他坐直身体时,毛毯从他的肩头滑下,他也因此注意到,他身上已经是自己的衣服。
他不再是扮演的鲁特,只是池翊音。
“醒了?”
一声平静的招呼从旁边传来。
池翊音转头看去,就见顾希朝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手捧着一卷书在读。
当顾希朝抬起头时,他手中捧着的书也不自觉抬起些角度,得以让池翊音看清,那本书正是他之前写给马玉泽的。
看来在他睡着的时候,马玉泽已经和她的新同伴打过招呼了。
池翊音的眉眼和缓,轻笑了起来。
顾希朝将书瘫在自己膝上,推动着轮椅过来,淡淡的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真的要以为那一刀杀了你呢。”
“看来没少让你担心。”
池翊音含笑拢了拢身上的毛毯,向顾希朝轻轻颔首道谢:“能再次看到你真好,顾希朝。”
顾希朝愣了下,像是长时间一人独处,已经不习惯有人关心他,好半晌,才神色不太自然的别过脸去,继续读自己手里的书。
“虽然你人不是什么好人。”
顿了顿,他才冷淡的给出自己的评价:“但书还不错。”
池翊音在心中自动将顾希朝的赞美翻译了一下,认同般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摸出西装口袋里的怀表,发现已经是早晨八点多了。他这是……睡了一天?
但系统很快上线,为池翊音播报:【恭喜幸存者池翊音!您已完成任务“稚童灼心”,完美通关副本,等四天零三小时之后,便可在副本结束时自动脱离。】
【等等。】
池翊音皱了下眉,追问道:【四天?我睡了多久?】
系统不会说谎。
如果池翊音不问,它就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直接略过,但当池翊音询问,它就必须要为他解答。
【因副本核心顾希朝与您有另一种形式的牵连,因此本次运行结束后,失去核心的副本将无法运作,进入永久关闭期,因此在您从剧情回来中,副本进行了大幅度调整。】
【您苏醒的时间节点必须要与全部存活玩家的时间节点一致,因此您已熟睡一天零七小时。】
池翊音明白了。
虽然系统这么说,但它一定是经过了委婉的修饰和掩盖的,因此,如果要还原真相的,他更倾向于是因为限于副本规则,在他完成剧情之后,副本想要销毁其他玩家,却有留存在副本中的玩家进行了自救。
或是杀人。
系统的规则从一开始就说过,两种完成的方式。
一种,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一种,是剩下的所有人一起完成任务。
就像池翊音所了解的危险恶意,系统埋下的坑无处不在。
如果他在剧情中下不去手杀了自己,也无法完成最后那1%的剧情——系统就是在让玩家进行一场生死豪赌。
玩家不相信系统,就会意识到那1%的进度正是自身,但正因为不相信系统,所以他不会杀了自己完成最后的1%,也就无法彻底脱离剧情。
而如果玩家相信系统,他虽然会自杀推动剧情,却很难意识到那1%是自己。
毕竟玩家扮演的,是池翊音仇恨的杀人者,不死不破局。
在矛盾中难以找到的平衡,却被池翊音这个不顾及生死又剔透的疯子看破了,打破僵局,完成了剧情。
而系统给出的两种方式,也是在无形的逼迫玩家们自相残杀。
对于想要活命想要积分的玩家们而言,他们很少会有对于其他人的同情心,第一优先位一定是自己,遇到陌生玩家也不会轻易给予信任。
想要让他们齐心协力一起完成任务?
要有多天真的想法,才会认为对于副本里这几个玩家而言,那是可行的路?
池翊音从一开始就将这个方法剔除在外,却没想到,真的是以这种方式完成的任务。
在池翊音技巧性的询问下,系统没坚持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逐渐说出了现在的情况,以及池翊音错过的真相。
留在副本的玩家中,陈叁和另外的人已经死亡,只剩下了王乐乐,以及同样触发了剧情后回来的京茶和楚越离。
楚越离两人在回到小木楼后,发觉自己竟然全程没有在剧情中碰到池翊音,因此立刻意识到恐怕两个方法都走不通,在无法同时完成任务的情况下,甚至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所以,楚越离两人联手,将在他们回来后的这一时刻为止所有没有完成任务的玩家,全都扔出了小木楼。
京茶本来想要让黑兔子吃了他们,却被楚越离拦了下来,冷淡的把车钥匙扔给了他们,告诉他们到雪原和小镇去寻找出路,自生自灭。
那些人虽然愤怒,却也知道游戏场里成王败寇,输给更强的人还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已经算得上是良善。
即便那活路也极有可能是死胡同,光是雪原刷新重启就足够要了他们的命,但总比现在就死要强一些。
王乐乐赶在了最后一刻抱着门框哀嚎,为求活命脑子疯狂乱转,顺着池翊音做过的所有事一顿乱说,像极了考试看着问题不知道答案于是抄题目的差生。
——不管会不会,反正答题区是写满了,说不准那句话就压中得分点了呢,是吧?
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的让王乐乐连蒙带猜的完成了任务。
池翊音所找到的线索本就全部正确,经由他梳理之后,具有极强的指向性,就算其中会不可避免的有错误的猜测,但也已经是缩小到最小的考察范围。
撒把豆子在上面,都有概率会砸中正确答案。
王乐乐本来就想跟着池翊音赚钱抱大腿,因此一直关注池翊音,倒是救了他自己一命。
至于触发了剧情的摇滚男……
他没有完成任务。
但是,顾希朝网开了一面,让摇滚男顺利找到了他同伴的尸体,回到了副本。
在池翊音醒来之前,摇滚男就已经回到小木楼了。
副本还有四天,摇滚男也从二楼搬到了一楼靠近厨房的杂物间,因为那里离门最近。
而他同伴的尸体,就被他暂时安放在门外的冰雪里。
住在那里,摇滚男可以随时看望同伴,与同伴聊天。
就像是他的同伴并没有死一样。
池翊音笑着看向顾希朝:“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我没想到你会放过他。”
顾希朝没有抬头,只是慢条斯理的翻动着手中的书,从容拆穿了池翊音的话,道:“说谎,你已经猜到了。”
池翊音但笑不语。
他确实已经猜到了。
掌握了一个人最核心的性格,就等同于将对方最底层的逻辑握在手中,而只要对方是跟着逻辑思考和行事的性格,就无法逃离已经规划好的轨道。
这已经足够池翊音判断出顾希朝的决定。
顾希朝厌恶袖手旁观之人,在他看来,听到呼救却别过头去视而不见,与帮凶无异。
他厌恶罪恶,也厌恶懦弱。
只有坚定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才会让顾希朝报以好感。
而摇滚男,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他曾经在低级别时于副本中遗忘了记忆,但他对同伴的执着信念,却让他的意志力突破了副本的诅咒,断断续续想起来了一些。
他花费了足足两年时间为这个副本做准备,所求并非金钱名利。
只是同伴的一具尸骨。
这份对同伴的援手和坚定,足够打动顾希朝了。
就算摇滚男最后没能完成任务,或者死在了副本里,顾希朝也一定会让他们两个团聚,尸体放在一起,也算全了摇滚男的执着。
而现在,顾希朝被池翊音打动,因那个出版计划而动容,也因此在曾经的行事风格上出现了一些改变,让他与过去的自己相比更为心软,放了摇滚男回来。
摇滚男也自知捡了一条命,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便从后面的房间里走了过来,沉默的向池翊音快要一百八十度的深深鞠了一躬。
池翊音并没有伸手搀扶——摇滚男的存活,确实有他的原因在。
他受之无愧。
良久,摇滚男才直起身来。
“池先生,谢谢您的搭救。”
摇滚男认真道谢:“虽然我想不明白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尤其是您这样的高级别玩家。我不会问您是否是有什么珍贵的技能道具,只希望您知道,我欠您一命。”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您还在游戏场,不管您又什么需要,尽情告诉我,我一定会压上这条命帮您做到。”
摇滚男的神情极为严肃。
这让池翊音想起了见到他的第一面。
那个时候他听着摇滚音乐,笑嘻嘻的想要找人说话、分享消息,像是个害怕寂寞渴望关注的孩子,和现在的严肃截然不同。
但现在再回看,却应该是摇滚男即便因为副本的诅咒,而被抹除了记忆,却依旧本能的知道自己有个同伴在身边。
他想要找他的同伴说话,可却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以致于两种想法冲突之下,陷入了茫然。无法实行的念头变得更加强烈,让他去寻找身边其他人分享,拼命想要填补同伴的空缺。
池翊音想的是,或许,没有游戏场也没有副本的话……摇滚男本来的性格,也像是他失忆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笑嘻嘻无忧无虑。
只不过两年间经历的所有副本,不断上升的玩家级别,积累的死亡和积分。
这一切都让摇滚男逐渐成熟,稳重,变得寡言少语的严肃。
池翊音定定看了摇滚男几眼,随即轻声笑了出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茶杯,道:“不要轻易和别人赌命啊,你怎么知道,赌桌对面坐着的,不是个枉顾生死的疯子呢?”
“你的命以后再说,现在,帮我倒杯热茶吧。”
池翊音坐在沙发中微笑时,银灰色发丝散落下来,他笑得温和,一如休养良好的贵族绅士,不动声色的给摇滚男一个台阶,既给对方找了事情做不会尴尬,也让对方不至于涉险。
就连顾希朝也掀了掀眼睫,向池翊音看去。
“怎么?”
池翊音立刻有了感知,挑了挑眉回看过去:“我的选择,让你很惊讶?”
顾希朝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道:“不,只是……没什么。”
池翊音看出了他的犹豫和疑惑,却并没有说破,只是笑道:“没关系,还有四天的时间,你尽可以慢慢了解我——总归以后,我们还要一起携手度过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我死,或者世界毁灭。”
“还有一本书,在等着我们一同去写,不是吗?”
他歪了歪头,轻笑道:“理想未成,则理想不灭。”
顾希朝眉眼间染上笑意,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忽然有些感慨。
他困在地狱多年,早已经放弃所有希望,却没有想到,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刻,却有光落进了地狱,驱赶了所有黑暗,将新的希望赠予了他。
神啊……
原来恶魔,也可以成为人的吗?
顾希朝怔愣,无意识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黎司君。
在剧情解释之后,黎司君就回到了副本中,只不过,即便是京茶这样晨星榜的觉醒者,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只有楚越离隐隐感知到小木楼里还有另外的存在。
黎司君冷眼看着玩家们的自相残杀,崩溃和抱怨,无动于衷。
顾希朝曾与他交谈,黎司君并无任何不满,只是淡淡的告诉他——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从未与你有过约定,也并不是我救了你。”
那时没有任何人,黎司君眼神冷漠,如神殿中高高供奉的神:“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人类毁掉世界而不自知,却也自救不怠。我所做的,只是让你撑到了遇到你真正的神与信仰。”
顾希朝郑重的那句话放在了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直到池翊音醒来。
一直悠闲欣赏着雪景的黎司君,才慢悠悠的走过来,在池翊音对面坐下。
“这真是一趟危险的旅途,不过。”
黎司君微笑,道:“如果是为了这份绝佳风景的话,倒也值得,对吗?”
池翊音静静看着他半晌,才挂上一个礼节性的笑容:“大概是吧。不过比起风景,我更看重人。”
从来都是人。
真相最核心和最关键的,从来都不是流于表面的形式,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他们的经历,痛苦,挣扎,向世界绝望嘶吼的求助和崩溃……
池翊音将这些写进了自己笔下。
他始终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故事,最核心的永远都是人类本身。
因为他清楚,如果只知一二就沾沾自喜的满足,自以为看到了一切,那无异于对当事者再一次的伤害。
如果他只看到了顾希朝是邀请者就停止了探索,或是他只看到了顾希朝杀人就要杀了顾希朝……那他就注定会与真相擦肩而过。
让痛苦的恶魔继续在地狱中挣扎,贝雅特丽齐不会出现。
黎司君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世界尽收他眼底,可人在他眼中,太渺小了,以致于不会感受到任何真实。
但池翊音却从人群中走过,侧耳倾听每一声哭泣和呼喊,为每一个悲惨的生命驻足。
灵魂或有湮灭,但他笔下的故事,会始终流传。
——在世界的本源中。
“还有。”
池翊音从怀中拿出红信封放在矮几上,弯腰慢慢推到黎司君眼前。
“我的邀请函,其实是你的吧?”
他轻笑,却没有半点温度:“零三……”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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