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池翊音并不喜欢教堂。

    教会孤儿院永远披着善良和圣洁的外衣, 但是身处其中的池翊音,却清晰的看到了它漂亮外衣之下隐藏的东西,连带着对神职人员甚至神也没有好印象。

    甚至当池翊音少年时第一次觉醒能力, 他率先在笔记本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就是——

    【神死了,祂的神殿倒塌在大地, 废墟之上,将有新的世界诞生。】

    当然, 这句话并没有生效。

    那时他还没有摸索清楚自己的能力, 对觉醒力量的触发条件和实现条件,都并不清楚。

    为了探索自己的能力, 小池翊音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受了不少苦,甚至曾经因为失败而差一点死亡。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是神笔马良,不是所有在他笔下呈现的东西,都可以成为现实。

    而最重要的是, 他所关注甚至书写的,必须是真实存在的“人”。

    而不能只是一个虚妄模糊的概念。

    小池翊音连“神”是否真的存在都不知道, 又如何才能杀死神?

    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最重要的,是神必须是真实存在的。

    并且出现在他的面前, 为他所了解,探明属于神明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在长大点之后,池翊音就已经意识到了弑神的想法有多不可行, 甚至说出来为世人听到, 都会被轻蔑认为是荒谬。

    池翊音虽然从未否定过自己最初的想法, 但也将心思深埋心底,不曾再对任何人言明。

    连尝试或者想象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没有资格听到他讲述自己的灵魂。

    后来,池翊音成为了小说家,弑神的想法也日渐被埋葬,他更加关注的,是现实中那些饱尝痛苦的非人之物。

    甚至连教堂与神明,都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神的事情了。

    直到现在,黎司君将曾经发生在黄金教堂中的故事,讲述给他听。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是教堂,而是神殿,供奉着全世界最圣洁权威的神像。

    传说中,这尊被供奉于此的神像,是十几个世纪之前,神职人员虔诚祷告之下,神降临于世行走大地的证明。

    祂离开时,信徒恳求祂,降下神旨留存于大地,让万千信徒有得以寄托信仰的载体,令他们可以虔诚祷告,诉说自己对神的信仰与忠诚。

    信徒以黄金与珠宝铸造不朽的神殿,建造他们认为可以配得上神的住所,以此来安放珍贵的神像。

    神像高高放置在穹顶之下,洁白没有一丝颜色,面容模糊没有五官,却得以令所有朝拜之人感受到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与神对世人的怜悯。

    而十几个世纪以来,一代代虔诚的信徒都以珍稀的珠宝与大量黄金,修缮并扩建这座神殿,最终变成了如今黄金神殿的磅礴浩大。

    这里甚至被列为世界未解之谜,没有人知道以十几个世纪之前的技艺,到底是怎么在没有一根主梁柱的情况下,建造起这上百米高的神殿是,甚至将纯白的神像摆放在神殿穹顶最高处。

    奇迹一般的存在,也令很多信徒对神的真实,更加坚定不移。

    但这里并不承担任何信徒日常祷告的功能,更多的是举行大型朝拜活动,与高层神职人员常年驻扎地。

    “我曾见到的,是虚妄的世界,是专门呈现在我面前的美好,覆盖了一切阴暗下的罪孽。”

    黎司君缓缓垂下眼眸,看向不远处的一尊黄金雕像。

    池翊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一点从雕像脚下渗出的鲜血,染在金灿灿的黄金上,格外显眼。

    正是他之前注意到的那一处,更因此而对黎司君加重了戒备。

    “是死亡……”

    黎司君轻轻叹息:“生命在犯下罪孽,信徒以神之名,向自己的同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话音落下,黎司君脚下的大地忽然间开始颤抖,一块块黄金地砖被无形的力量掀飞出去,刚刚还金碧辉煌的神殿,一瞬间像是金箔剥落的怪物,露出了原本狰狞可怖的模样。

    掀起的狂风扑向池翊音,他棕色的发丝飞舞缭乱在眼前,让他本能的侧过脸去,用手臂挡在眼前。

    他现在的体型太单薄纤细,险些被狂风吹刮出去,好在有黎司君在,山岳一般沉稳,将他固定在自己肩膀上,没有让他发生任何意外。

    当狂风渐渐微弱下去之后,池翊音才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转头向前方看去。

    而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慢慢睁大了眼眸,一时间有遮掩不住的诧异。

    原本的黄金地砖已经荡然无存,露出了下方的地面,但那并不是寻常的花岗岩石或沙土,而是……

    一具具堆砌起来的尸体,血流成河。

    那些尸体中,不少人死不瞑目,无神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疑惑的想要向谁询问,却迷茫不知去路,只剩下空洞的眼珠渐渐腐烂,最后只剩下黑黝黝的眼窝,仰视着穹顶的天空与神像。

    只有黎司君站立的这一小块地方依旧完好,在穹顶神像之下,是最后的净土。

    除此之外,整个神殿的地面都已经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尸体堆砌如砖石,好像他们并不具有生命,只是无机质的沙土。

    尸体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看不到干净的地面,数不尽的眼睛在仰视着穹顶,不知是在朝拜,还是在诘问。

    池翊音粗略估计了一下,光是他能够看到的这些尸体,如果按照这样沙袋一样一具具堆起来的数量来算,那这些尸体,大概要有几万具之多。

    这还不算他没有看到的那些。

    没有任何人在面对这样庞大的死亡依旧无动于衷。

    池翊音久久无法回神言语。

    良久,他才轻声喃喃道:“人祭。”

    黎司君惊讶的看去,没想到池翊音竟然知道这是什么。

    池翊音抿了抿唇,道:“我在教会孤儿院度过了两年。对于十一二岁的孩子,很少有人会心生警惕,尤其是当我用乖巧的假象迷惑……修女们和院长在我面前交谈,并不避讳。”

    教堂?

    黎司君愣了下,随即了然。

    “不过后来,作为孤儿院的教堂失了火,烧成了灰烬。”

    池翊音抿唇笑了起来,好像真的是羞涩纯真的少年。只是他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当教堂倒塌后,在大火后的废墟里,我看到了在教堂下面露出的尸体。”

    一具具尸体有的已经化为白骨,有些还刚刚开始腐烂,身上的衣物也多有不同,从几百年前到现代的装束,跨越的时间刚好是那座教堂建造的时间。

    那时,当小池翊音翻看那些尸体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曾经教堂中举行过的净化仪式。

    以及那些接受净化的人。

    本来作为孤儿院的教堂,不应该再承担其他功能,尤其是净化这样仪式。

    而那些接受净化的人,也在净化仪式之后失去了踪影。

    带他们来的家人或朋友并没有追究,离开孤儿院时甚至带着幸福的微笑,当旁人问起时,他们就说被净化的人留在了教堂,接受后续的净化。

    但小池翊音很清楚,那些人其实并不在教堂。

    而当教堂倒塌,他终于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死亡后,被埋葬于地下。

    甚至连他们的死亡都不为人所知。

    后来,池翊音终于在翻阅书籍之后,知道了那到底是什么。

    死祭。

    将有罪之人埋在教堂之下,以此向神明表达自己净化的决心,也让教堂镇压恶魔,令建筑更加稳固。

    虽然当池翊音走寻各处时,也知道在不信神的普通人中,也有着盖房子之前在地基中放入牲畜尸体,以此来稳固建筑、保佑家宅平安的风俗。

    他甚至亲眼看到有人杀害了其他人家的孩童,将孩童的尸体埋在地基中,想要用人祭。

    但教堂以尸骨来奠基一事,却已经持续了百年之久,更加堆积了大量的尸骨。

    不过那些信徒并不认为这是杀人,他们觉得,这是献身于身,成为神的地基,甚至会因此而感到开心。

    池翊音厌恶这样的事情,也因此远离教堂。

    听到池翊音的讲述后,黎司君慢慢缓和了眉眼,垂眸道:“用活人来死祭,是数百年前就已经被废除的旧律,但抵不过一些人的贪婪,阳奉阴违,依旧在暗中行使此事。”

    “况且——音音,你真的以为,那些参与净化仪式后死亡的人,真的是被他们的亲友送来净化的吗?”

    “不。”

    黎司君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对生命的叹息:“那只是他们的家人或朋友,找到一个借口,通过这样的所谓仪式,来杀死他们却不需要担负责任。”

    “有些家人亲友,并不是家人,而是豺狼。”

    正如黎司君曾经在黄金神殿看到的那样。

    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骸,他们中不少人在死亡之前,也曾经剧烈挣扎过,拼命想要活下去。

    就算再向往死亡的人,在真正与死亡面对面的那一瞬间,还是免不了挣扎,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本能。

    但那些人,并没有得到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那些死亡的人中,有些是被厌烦他们的亲朋扭送过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欲除之而后快,又不想背负杀人的恶名。

    于是那些尸体,就成为了地基。

    黄金神殿的神职人员知道这些事,甚至亲眼看着被扭送过来的人哭嚎哀求跪倒在地,乞求一点活下去的可能。

    但却无动于衷。

    他们甚至说,这是位神献身,是信徒的荣耀。

    可笑,可笑至极!

    黎司君甚至不愿意去回顾当自己发现这件事时,心中是何等的震惊。

    神不言不语,可神职人员却多话。

    他们以神为名,却将神名做为自己丑恶的遮羞布,以此来犯下杀死同胞的罪行,却反将罪孽推到神身上。

    于是,从那一刻起,黎司君闭了眼。

    “音音,你刚刚说,你厌恶神,想要弑神?”

    黎司君轻声道:“我亦……深有同感。”

    而最开始让黎司君发现不对劲的,正是引起了池翊音注意的雕像脚下的鲜血。

    这一细节也被复现的记忆忠实呈现,完整的将黎司君转变的全过程都复现在了这场景里。

    谈及往事,黎司君身周的气氛一时沉重压抑下去。

    但池翊音却并没有因为黎司君赞同他的观念,而对黎司君放松了警惕。

    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这几次副本中,黎司君都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或以副本NPC的身份,或是玩家身份,但不论如何,黎司君能够自由进入副本这件事是事实。

    并且在池翊音的观察下,他发现咖啡馆的店长对于黎司君的态度,也多有不同。

    长裙女子对任何的玩家都是笑着的,却唯独对于黎司君,好像看到的并不是一位走进咖啡馆的顾客,而是空气。

    这并不符合长裙女子的行事风格。

    更何况,前两个副本中,马玉泽和顾希朝对于黎司君的态度,都有诡异之处。

    马玉泽对于黎司君的敬畏,顾希朝与黎司君之间如同多年旧友一样的关系……

    池翊音不由在想,如果有玩家像是白蓝,能够操纵暂居区,那是否也有玩家,能够操纵副本?

    就像黎司君这样。

    或许,黎司君可以让副本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进行对应的改变。

    虽然池翊音一直以来获取的情报中,都显示副本是独立于游戏场的存在,就算是系统也要按照规则行事,无法改变副本。

    但是在普通玩家眼中,暂居区不也一样如此?

    当他们站得不够高,就看不到真相。

    对很多人来说,暂居区是一个足够安全和舒适的地方,他们努力赚取积分的目的,就是进入暂居区一直待下去,最好永远不用再进入副本,用命去冒险。

    但身为高级别玩家的京茶,却特意根据暂居区而向池翊音发出了警告,让他最好不要进入暂居区,依赖短暂的安全。

    或许,和暂居区的事情一样。

    情报之所以说副本独立,没有人能插手,是因为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事情的全貌。而实际上,或许正存在着黎司君这样的人,能够随心所欲的操控副本。

    就像是在【雪山惊魂】中,很多玩家都认为那个副本简单。

    但当池翊音在后面剩余的四天时间内与京茶核对过情报,又对顾希朝旁敲侧击之后,却愕然意识到,很多程度上,也并非那些玩家做错了判断。

    而是他们被抹去了记忆,甚至连直播间的录播资料都丢失了。

    这样一来,后面的人根本意识不到前面发生过的危险,毫无准备的进入副本,然后死亡。

    或是侥幸逃脱。

    幸存者们沾沾自喜,说这个副本真是太简单了,一点难度都没有。

    但他们只是概率之下的幸存者,“身边既世界”所带来的,是进一步的眼界局限,让他们看不到真实的危险。

    如果黎司君真如池翊音所猜测的,那在咖啡馆的时候,他就完全可以躲避开副本效果,而不用像池翊音一样,重新回想起过去的记忆,甚至复现的记忆呈现在其他人面前。

    这对注重隐私的人来说,无异是一种冒犯,更何况是黎司君这样骄傲的人。

    池翊音不由得在想,这是否是黎司君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软化动摇于他,或是用相似的经历来获取他的信任。

    毕竟,他记得很清楚,在咖啡馆中,他想要攻击咖啡馆店长的时候,是黎司君出手将他拦了下来。

    但在这里,黎司君却呈现保护的姿态。

    “你到底……”

    池翊音轻声呢喃。

    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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