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跨海大桥的出现, 那些原本被困在盘山公路上的车辆,反而因祸得福。
他们不需要从崎岖坎坷的山林中穿行, 跨海大桥可以让他们走直线。直接抵达学校, 甚至比先头的车队都要快一步。
离开盘山公路之后,车队很快就驶上了相对平稳的道路。虽然比不上城市的路况,但最起码道路宽阔, 比盘山公路要好太多。
师生们虽然依旧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唯恐哪里突然又坍塌,但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
再加上司机们都已经从莫名的昏睡中清醒, 娴熟的车技比池翊音好太多, 也不像是木头人,而是能自主判断和改变路线,这也使得他们很快就进入了鹿川大学的范围内。
远远的, 池翊音就看到了在森林后面显露出来的学校塔尖。
鹿川大学历史悠久,始建于二百多年前, 建筑风格也几经更迭,校园内不仅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也有教堂和尖顶哥特式风格的教学楼。
这些迥然不同的风格很好的杂糅在了一起,异常和谐, 象征着一所大学本该有的开放和包容胸襟。
虽然大雨使得盘山公路变得危险, 却令隐没于森林和雨幕之中的学校美得超乎想象。
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大学红墙, 青翠欲滴的树叶枝干横斜, 随着雨滴的打落而轻轻摇晃, 静谧而古老, 令人想要永远留在这里, 安心于学问书籍, 不问世事。
池翊音单手支着脸颊,仰头看向眼前越来越近的大学景观,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曾经大学时的事情。
虽然现实看起来比游戏场要善良安全太多,但这仅限于成年人、以及有成年人保护的孩子。对他们而言,现实是安全的。
但对无力阻止伤害甚至也没有人保护的孩子们而言,现实的危险不比游戏场少太多。
不,如果让他们中大多数人来选,他们甚至会认为游戏场才是天堂,而现实是充满恶魔的地狱。
流浪的孩子们借垃圾堆藏身取暖睡过去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睁开眼,看到新一天的世界。
那是有家的孩子不曾体会过的感受。
但对年幼时期的池翊音而言,他曾经的处境,甚至不比那些在外流浪的孩子好多少。
池翊音从来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当同龄的孩子们在无忧无虑的玩乐时,池旒就已经教会了他去观察那些被人忽略的细节,教他如何从一株植物的反应中看出天气,如何从其他人的笑容里看出不怀好意的本心。
邻居家的孩子在算一加一的时候,池旒对池翊音的教学进程,已经到了微积分。
而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在池旒看来,连这种基础的东西都学不会的人,没有资格去触碰世界的最核心所在。
那门是窄的。
但更多人,连门的存在都不知道。
池翊音曾经有数年时间认为,像池旒这样的才是正常人,不是池旒聪明,而是蠢笨之人太多,竟然连常识都不知道。
——如果复变函数和电磁学能够被称为常识的话。
即便池旒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母亲,但她远远比寻常人更加强大。
她可以轻而易举痛揍几个成年壮汉再把他们丢进河里,还能在小池翊音被同龄人欺负霸凌的时候将他拽到身后保护,然后三言两语说到对方心理崩溃,留下一生的阴影。
池旒从不知道什么是中庸和留白,但正因为这样,她才很好的保护了“怪物”的小池翊音,让他在幼年时就建立起了独立而逐步完善的人格。
独立判断而非人云亦云,深刻思考而非浅尝辄止。
池旒眼中的池翊音,从来不是孩子。
她培养池翊音的方式,更像是在教导一位注定要走上一条通天路的国王。
如果是正常的孩子落在她手里,不出三天恐怕就会崩溃。
可真正的宝剑,从来都是在千锤百炼中,被打磨得越发锋利。
但一切的转变,都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
池旒有自己要完成的理想,她没有丝毫犹豫的离开,让只有十一岁的池翊音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这是年幼孩童无法轻易存活的世界。
正如池翊音曾经告诉黎司君的,教会孤儿院绝非什么好地方。
年幼懵懂,对世界还没有判断力的孩童们。
以及暗地里以“净化”为名杀人的修女神父们。
阴暗幽闭的教堂,隔绝于社会之外的“永无岛”,外人看到的永远是善良慈悲的修女们的笑容,赞叹于她们收留孩童并抚养的善举。
他们或许不知道教堂里深夜的惨叫声,或是知道了也漠不关心。
而池翊音,就成长于那样的环境中。
曾经所有与他一同在孤儿院的孩子,都已经死亡,只剩下他一人。
大火烧毁了孤儿院教堂,连同以神之名掩盖的一切。
池翊音冰冷的注视那一场划破黑夜的大火,然后丢下手里的刀,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再没有人知道,曾经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后来,所有认识池翊音的人,都只知道他是出身于最顶尖学府的优雅绅士,明明在数学上有着一骑绝尘的造诣,却毫不留恋的选择了旅行与写作的道路。
那些人虽然惋惜,却更多是敬佩。
——那是自由的意志。
只要池翊音想,他可以做到任何事,拥有足够去追寻理想的资本,选择他想要的人生。
一晃也离开大学那么多年,沿途见过的风景已经覆盖了曾经的记忆,池翊音也许久没有再想起大学时期的事,直到现在,鹿川大学与现实中大学类似的外形,再次勾起了池翊音相似的情绪。
只不过,当年他是以学生身份求学,现在却是作为数学系副教授回来。
倒也是专业对口了。
车子重重颠簸了一下,打断了池翊音的感慨,让他恍然回神。
那些从跨海大桥上通行的车辆已经早早就抵达了学校,前面的车队也陆续通行过校门,只剩下包括池翊音在内的几辆车还在门外。
刚刚的颠簸,正是来自校门前的减速带。
池翊音抬手看了表,距离五点还有十分钟,算的上有惊无险的宽松。
但他刚准备欣赏鹿川大学的风景,注意力就被车外的一道身影吸引。
那是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神色灰败的蹲在校门外的雕花石柱后面,缩成一团像是阴影,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被忽略。
车子接连驶入校门,距离那女人渐行渐远,校门也再次缓缓闭合,下一次再打开中央大门,就是学期结束后的放假。
但是,除了池翊音之外,没有人注意到那女人。
池翊音皱了皱眉,对那女人的身份倒是有所猜测。
【青洲学楼】以往的资料显示,曾经有玩家在鹿川大学校门口遇到持刀的疯女人,也有人被疯女人杀死,属于副本记录中最早发生的危险。
以鹿川大学地处荒凉深山的位置来看,不会再有第二个疯女人了。
毕竟如果不是有目的的前往,很难说会有人散步散到大学门口。
不过这次,虽然疯女人同样出现,但她缩在角落里一副精神毁灭的模样,有可能“疯”,却并没有攻击性。
只是个可怜人。
池翊音慢慢皱起了眉,即便车辆已经驶过,他依旧转头向后看去,视线始终落在那女人身上。
既然是同一人,为何行为却有明显的不同?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差异……
是了,有疯女人记录的几次副本中,都并没有遇到山洪和盘山公路断裂的事情,车队安然无恙抵达了鹿川大学。
学生们并无惊慌失措,只有将要看到同学们的兴奋感。
他们在大学门外下车,拎着行李呼朋唤友,彼此笑哈哈打着招呼。
然后,疯女人出现。
因为对副本的记录来自于曾经的录播,所以事件记录的角度也是以玩家视角进行的,只会告诉后来的玩家,当时的玩家们遭到了怎样的危险,死伤情况如何,却不会更多关注其他的东西。
比如,一个NPC的死亡与否。
池翊音看到的录像中,在晃动的镜头里,玩家捂住伤口,周围因为冲击而变得混乱,学生们尖叫着跑开,想要躲避疯狂无差别的攻击。
不过在间隙中,池翊音却看到,当时不仅是玩家们受了伤。
还有老师和学生受伤。
虽然玩家们都不在乎这些NPC师生的死亡与否,但池翊音不放过任何细节的习惯,让他注意到了这个。
这意味着疯女人的攻击目标,或许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鹿川大学的玩家们。
而正是那些本来被玩家们以为,只是被无辜波及到的那些师生们。
但这次,疯女人虽然同样出现,却安静而自闭,并未攻击任何人,甚至对车队视而不见……
池翊音不由得怀疑,是车上的某些老师学生,刺激到了疯女人,才让她发狂攻击。
“司机,停车。”
心中有了猜测之后,池翊音立即叫停了大巴车。
司机虽然不明所以,但池翊音之前领导车队的威信力,还是让他乖乖停了车。
“你疯了吗?现在差几分钟就到死线时间了,你竟然要下车?”
旁边的玩家看池翊音的眼神,活像他脑子坏掉了:“你是想死吗?”
但池翊音并未在意,只是在玩家和观众们惊愕的视线中走下大巴车,平静向校门外的女人走去。
“你好,女士。”
他在那女人面前绅士蹲下,微笑着询问道:“需要帮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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