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池翊音已经是最后报到的老师了, 但这栋教师公寓里静悄悄的,一副无人居住的模样。
从上电梯到八楼,四周一直安静到针落可闻, 只有电梯运行的缆绳和摩擦声,伴随着明暗忽闪的轿厢灯光和摇晃, 像是随时可能坠落。
电梯的镜面倒映出了池翊音的面容, 他能清晰的看到自己淋湿后的模样,银灰色发丝紧贴在鬓边, 雨水顺着下巴的弧度滴落下来。
只是这张脸……格外的白。
并不是常人健康的颜色,而是像纸一样毫无血色的青白,像是在停尸房的冰柜里放置了很久, 又被解冻的尸体。
池翊音注视着自己,长时间之后, 视线竟出现了奇异的扭曲, 他有些认不出镜面倒影里的人是自己, 更像是另外一张脸,另外一个人。
那张脸颧骨高耸,眼下青黑,面无血色,紧紧抿着的嘴唇边有着深深的皱纹,好像始终愁眉不展, 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开心,只有日复一日的思考和本能的皱眉, 长时间之后形成了这张谨慎的脸。
而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转了转僵硬发死的眼珠, 也向外面看来。
“他”僵硬的笑了下, 然后张开嘴巴, 一开一合,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并且逐渐的向镜子靠近。
池翊音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从最开始漫不经心的一瞥,到现在的全神贯注。
而镜子里的“他”,也在缓缓伸出手,打破了方才与池翊音同步的动作,像是要触碰镜面,甚至……
“叮!”
就在这时,轿厢猛地顿住,到达的提醒声响起。
池翊音恍然回神。
他立刻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在下意识看向门外后,又立刻回头看向旁边的镜面。
但镜面上的模样,正是他自己无疑。
池翊音一手拦着电梯门,转身在轿厢中环视,四面八方的镜面像是迷宫镜,反复倒映他的身影。
却都只是他自己。
方才那张青白的脸,并没有再出现。
池翊音微皱眉头,在电梯里站立了半晌,然后才重新缓慢的迈开长腿,试探性踏了出去。
他站在八楼的走廊上,注视着电梯门重新关闭,随即,旁边的楼层数亮起,电梯向下运行。
八楼,七楼……停在了地下二层,B2。
直播前某些进入过这个副本的高级别玩家,不由得有些迷茫。
[鹿川大学的宿舍楼……有地下室吗?]
观众们对这个问题并不在乎,没什么想要刨根问底的想法,更多的是在抱怨着池翊音竟然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小命,别的直播间里,都已经有主播整理好了宿舍,出发去举行开学典礼的地点了。
[也不知道应该说他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说他鲁莽没有分寸了。他以为这是现实吗?路上这么多有可能出现的危险,他竟然现在还不出发,万一耽误了时间怎么办?]
[主播这里确实处理得不好,像花蛇那样惜命谨慎的,现在都快要到了。]
[规则说得那么清楚,只要迟到就会有惩罚,结果还这么悠闲……emmm我不理解,要是我的话,宁可不回宿舍直接去开学典礼。]
但也有细心的观众,发现了在电梯轿厢里出现的问题。
——当我照镜子,为什么镜子里的人,与我不同?
相似却不同的长相所带来的恐惧感,在很多观众心中蔓延。
有的人疑神疑鬼的警惕向四周看了好几圈,甚至被身后突然传来的杂音吓得啊啊大叫,反应过来之后,慌忙把房间里的镜子用衣服盖住了。
即便做完这一切,心脏仍砰砰跳得疯狂。
[救命!镜,我……]
一条奇怪的弹幕从直播间飘过,但很快就被淹没在其他弹幕之中。
没有人在意。
池翊音在等电梯稳住之后,见它再无反应,也暂时将疑惑放在心里,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但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感觉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后背上,似乎有人在身后的阴暗角落里注视着自己。
池翊音猛地回身看去。
走廊两侧用瓷砖贴就的墙面上,隐约反射着走廊上所有物品的模样,像是模糊的镜子。
但无论是走廊上,还是被倒映出的影子里……都并无除了他之外的身影。
不像是错觉……怎么回事?
池翊音心中惊疑,但只能暂时把疑惑放在心中。
八楼的房间并不多,隔很远之后才有第二道门,粗略估算下来,这一层也只有十二间房……不,算上尽头的那一间,是十三间。
13.
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不过因为公寓紧邻窗户和外墙,视野广阔没有遮挡,池翊音单是看了眼窗外的景色,就觉得满意,也并不在乎一个区区数字。
他利落的打开房门,公寓里的景象,也慢慢展现在他面前。
因为寄宿制,师生们要长时间使用宿舍,所以鹿川大学为教师们准备的公寓条件算得上是很好,更何况池翊音从前任继承来的,是教授级别公寓。
独门独户,安静没有打扰,不仅面积不小,还有专门的书房,一眼望过去,堆积如山的书籍和资料一直到顶。
客厅的窗户没有关严,冷风夹杂着雨点从外面吹进来,在池翊音开门的一瞬间形成对流,白色的窗帘在空中疯狂舞动,呜咽如鬼哭。
阴冷的风打透了池翊音的衬衫,他本能的打了个寒颤,快步走过去将窗户重新关好。
虽然一个假期没有人居住,但是因为开了窗户,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山林雨后的清新凛冽。
池翊音并没有带来什么私人物品,并不需要整理什么,公寓里也已经备好了基础的生活用品,方便他的日常使用。
他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以防止感冒。
虽然以池翊音的意志力,即便刚经历过危机,也不会让他感受到太多精神情绪上的压力,不过现在在这间密闭而看起来安全的私人空间里,身体本能的因为感受到了安全,而让之前被压制的疲惫饥寒涌了上来。
他半倚在窗边,双手反撑着窗台时衣衫绷出漂亮的弧度,低头时眉眼流露出一丝疲惫,抬手揉着眉心时,有脆弱的美,惊魂夺魄。
另一边屏幕前,黎司君猝不及防对上这一幕,猛地从办公椅上迅速坐直,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肌肉紧绷。
“为什么还没有触发隐私保护机制?”
空荡的房间内,黎司君略微嘶哑低沉的声音显得尤为危险,酝酿着山雨欲来的平静:“你在等什么?没看到他准备洗漱吗?”
系统:……您是他的外置大脑吗,这您都知道?况且隐私保护机制不是要等幸存者真正开始做,才会触发吗?您……是故意选择性忘记的吗?
但系统的胆子也只够在心里想想,然后就任劳任怨的对池翊音的直播进行处理。
于是,直播前的观众们只觉得眼前闪了闪,随即整个屏幕就陷入了滋滋啦啦的雪花点中。
上面还有一行小字提示。
【主播个人隐私保护中,请各位幸存者稍后再来。】
观众们:[???]
[隐私保护?这也没黑天啊,主播又没做什么,怎么就触发隐私机制了?]
[主播连衬衫扣子都系到了最上面,露出来的皮肤只有手腕……这到底有什么可保护的?]
[可能是因为主播要洗澡?毕竟刚刚湿透了,不热起来有可能生病。但主播还没表现出意图啊,什么时候连想法都能触发机制了,不是不保护想法吗?]
看到弹幕的系统:……那你们就要去问某位了,被人看到点池翊音的皮肤,祂现在大概都会发疯。
黎司君眸光阴暗,原本金棕色如蜂蜜般的眼眸,现在深重到几乎成了沉沉黑色,幽深得简直能盯穿眼前的屏幕。
他单手支着下颔,坐在办公椅上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得像雕塑。
即便现在在他眼前的屏幕上,也只剩下了一堆雪花点,规则的保护是全方面的,神魔与庶民皆在隐私规则之下。
但黎司君却仿佛依旧能从这杂乱斑驳的雪花点中,看到池翊音的身影。
青年发丝凌乱,漂亮的眉眼间带着破碎的美感,斜倚在无人的房间里,凄风苦雨之中,好像在期待谁能给他一个拥抱……
即便黎司君深知池翊音是何等钢硬坚定的性格,但依旧无法克制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甚至想要付诸实践,上前去将他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他上下滚了滚喉结,然后阖眸拒绝再看。
但是,脱离了屏幕之后,池翊音的形象却在他的脑海中更加鲜活,仿佛从屏幕另一端走到了他的面前,占据了他黑暗的视野,成为他世界中唯一的颜色和光彩。
黎司君搭在办公椅把手上的手掌慢慢收紧,用力到青筋毕露。
但池翊音对外界的一切都并不知情。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直播已经关闭的事情,只是在疲惫的抬手准备解开衬衫扣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直播的存在。
【系统,关闭直播。】
池翊音随口嘱咐,并未多想。
然而系统:【…………】
那位连你一个扣子下面的肌肤都不愿意让人看到,会忘了关直播吗?
但池翊音并没有过多留意系统长时间的沉默,毕竟在他看来,傻子做什么都正常。
他疲惫的长长叹了口气。
在这片看起来私密安全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雨水带来的寒冷疲惫,也是因为下雨天室内温馨灯光的安心感,他才稍稍释放了自己压制的倦意,从进入游戏场到现在一个月的时间以来,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从灵魂深处翻涌而上的倦怠。
池翊音一手揉着眉心,一手去扯开脖前的领结,修长的手指一颗一颗解开衬衫扣子,漂亮结实的胸膛逐渐从衬衫下显露。因为一直被浸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使得本就常年不见阳光的肌肤更加白皙,迎着浴室的灯光散发着微微亮泽珠光。
但他却在推开浴室门的时候,愣在了原地。
浴室内,一切物品一应俱全,甚至旁边已经放好了叠得整齐的西装,柔软的毛巾也搭在旁边,像是有贴心的仆人,先一步将这一切准备就绪。
池翊音走过去大致翻看了一下,这套西装不仅是全新的,甚至是完全贴合他的尺码,与手工西装店裁缝现量的尺寸无异。
不仅如此,西装走线考究细致,颜色和款式都是他惯常会选择的,就连扣钉都符合他的审美,并非系统商店里出品的流水线产品,更像是现实中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店的手艺。
简直就像是……有人贴心的为他准备好了一切,想要让他不必再为这些琐事费心。
池翊音想到了什么,快走两步进了旁边的衣帽间,打开衣柜门后,一排排颜色各异款式不同的西装映入眼帘。
同样的考究精致,同样符合他审美习惯的选择,就连他经常要伏案习作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在袖子的走线上做了细致但贴心的更改,这样就不会在写作时袖子扫过未干的钢笔字迹。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
池翊音眼眸暗了暗,怀疑的嫌犯名字呼之欲出。
他才不相信对全体玩家甚至所有人类抱有恶意的系统,会做出这种贴心的举动,唯一有可能的,并且在近期获得了他的身体数据,知道他生活习惯的,只有出现在他身边,与他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
有这样的机会和动机,并且有实力做到这种事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池旒,另一个……
黎司君。
【别告诉我,你们游戏场现在还大搞服务业,怎么,你是想用贴心的服务腐蚀玩家意志吗?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么离谱的借口,就可以闭嘴了。】
池翊音冷笑,原本放松下来的肌肉也瞬间紧绷,恢复了平时戒备的状态。
【是黎司君做的吗?这些衣服。】
系统:【…………】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干什么?你不是让我闭嘴吗,我好不容易想到的理由……
池翊音握着门板的手掌一点点收紧,笑容咬牙切齿,像是眼前的不是一扇门,而是黎司君,让他有种现在当场杀了黎司君的冲动。
“在向我示威?他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知道有关于我的一切,在威胁我是吗?”
池翊音冷哼,俊容毫无惧色,甚至因为怒容而如出鞘的刀锋,锋利的美感显露无疑。
黎司君想要用这种手段敲打他,告诉他,不论他进入哪个副本,黎司君都能跟过来,并且无声无息的潜到他身边……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杀了自己。
他对自己了如指掌,生活习惯,行事风格,甚至于身体数据都分毫不差,想要杀了自己,易如反掌。
这样的举动就像是刺客潜入卧房留下信息,耀武扬威的展示自己的力量。
这是一个警告,无声却有力的示威。
告诉池翊音,任何他放松警惕的时候,不论是睡眠中,还是毫无防备洗漱的时候,抑或是任何懈怠的时候,他都有可能迎来死亡。
但却彻底激怒了池翊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今日黎司君能在他之前进入他房间,布置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明天就能在他懈怠之时偷袭杀死他!
他怎么不防!
池翊音咬紧了后槽牙,熊熊燃烧的怒火使得那双眼眸如烧蓝后的蓝宝石,色泽熠熠,流光溢彩。
“虽然并不知道,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和黎司君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你回去告诉他。”
他缓缓抬起头,镜子里倒映出他愤怒坚定的俊容,眉眼锋利如刀。
“——记得沐浴焚香,引颈就死,等我去杀了他。”
“今日不成就明日,明日不成就后日!”
池翊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道:“千日磨刀,但求黎司君血溅三尺!”
系统:【……6】
就算并非人类,系统还是被池翊音的怒火吓得打了个寒颤,心生畏惧。
它从未如此庆幸自己不是人类,并且因为池翊音,而对自己搜集到了的人类情感数据库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觉得一定是自己的代码出错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恐怖,不死不休的“爱情”,会令那些人类如此着迷。
系统:太可怕了……到底是什么人会喜欢情感这种恐怖的东西啊?人类真是可怕的物种。
系统不敢多说一句话,转身就立刻抽离,逃也一样跑了回去。
“怎么样,音音还喜欢那些衣服吗?”
把自己也屏蔽于直播之外的黎司君,并不知道在教授公寓的浴室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引起了怎样的误会。
黎司君还轻笑着向系统道:“音音不愿意进入暂居区,虽然是个明智的选择,但也让他的生活质量严重下降,只能使用系统商店的那些劣质品。”
他顿了顿,用一副状若不在意的神情道:“怎么说也是为我而来的信徒,他既信仰我,我就不能使他受苦。”
系统沉默,它低头看了看经书上记载的那些经受层层苦难折磨,通过试炼才被神接受的信徒,又抬头看了看一副理所当然模样的黎司君,一时竟不知应该信哪个。
割裂感让它开始怀疑统生,觉得自己认知的和黎司君说的,可能不是一个神。
【您有没有考虑过……】
系统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词,才谨慎而犹豫的委婉提醒:【或许,能有资格成为您信徒的那位,与寻常人类并不相同,您可以换一种方式?】
短短十几秒,几个字说得像是要拔了系统的电源。
黎司君挑了挑眉,讶然道:“他不喜欢吗?”
何止是不喜欢,他现在对您杀意更胜了……还让我给您传话,说一定会杀了您。
系统腹诽,却不敢说出来。
池翊音可以直说,它却没有胆量转述。
——“上帝死了”这种话,上一个说的还是尼采。
哦,尼采最后死在了大街上。
系统谨慎的看着人类数据库,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还是闭嘴为妙。
而另一边,池翊音虽然将话告诉了系统,但心中已经很清楚,系统一定会将自己的话进行美化加工,从情绪激烈到委婉。
从上次在咖啡馆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系统害怕黎司君。
不过,只要系统转述过去一点,就已经足够池翊音达成目的。
在系统离开之后,浴室内彻底进入了隐私保护范畴,直到池翊音主动离开为止,在这短短时间中,这方空间如同处于密不透光的玻璃罩里。
神不会忍受任何人看到祂“信徒”的沐浴洁净。
热水的蒸汽逐渐模糊了镜子,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池翊音闭了眼眸,任由热水从发顶流下来,将已经冻得僵硬寒冷的四肢百骸重新温暖,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了。
但是忽然间,池翊音有种感觉。
……有人,在看着自己。
他猛地停下水流,警惕的抬头向旁边看去。
但浴室内,只有水滴滴落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额外的声音,也没有其他身影。
池翊音静静站在原地,直到原本被熏得微热粉.红的肌肤重新慢慢凉下来,他才将信将疑的转回视线,重新拧开了水流。
但这一次,很明显他的速度加快,并不准备用热水活络僵冷的肌肉,而是速战速决。
不过,闭上了眼眸的池翊音并不知道,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浴室中被蒸汽模糊的镜子上,缓缓有人类的五官浮现,像是蒸汽纹路上奇特的巧合。
但很快,那张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像是刚刚被从泥团中捏出的雕像,五官逐渐成型。
在那张青白僵硬的脸上,无机质的眼珠在黑黢黢血肉模糊的眼眶里转动,然后锁定了人影的方向,猛地转头,看向池翊音的方向。
先是转动的眼珠,然后是整张脸都向镜面浮去,慢慢突破镜面从平面变成立体,出现在浴室中。
再之后,是手臂。
青白没有血色的手臂上,青紫两条血管突兀明显的交织,一直蔓延向手腕的地方,凭空从镜子里伸出来,死死抓住墙面。
像是镜子里那人,正在挣扎着想要从镜子后面的世界出来。
强烈的灯光下,池翊音无法看清不远处的镜面成像,但失去安全感之后的警惕却让他很快关掉了水流,抬手扯过旁边柔软厚实的浴巾。
人在洗澡时无法借助身上任何工具,就连真正遇到危险想要反击的时候,也会受到湿滑地面和狭小空间的限制,这是人最脆弱的时刻之一。
如果在现实还好,毕竟那里是安全之地。
但,这是游戏场。
任何对危险掉以轻心的人,都会得到危险的光顾。
池翊音很快就走了出来,浴袍下只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锁骨,甚至手掌中还顺手抄起了旁边的铁制横杆,立刻就进入了对峙的战斗状态,没有半点放松。
当他走到镜子前时,空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池翊音皱了皱眉,觉得哪里不对,但细看之下还是没有看到异常,便转过身向旁边走去。
整个浴室包括衣帽间都被他检查了个遍,却完全没有看到另外的身影,这让他不由得感到奇怪,并不认为是刚刚自己的感知错误。
这份来源于本能的危险警报,直到池翊音转过身,不小心重新看到了不远处的镜子之后……
他的身躯猛然一僵。
……他终于知道,那份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浴室中有大量的水汽,会使得镜子模糊,但现在,他却能从镜子上清晰看到自己的模样。
——镜子上的水汽,哪去了?
最容易被一眼带过的细节里,隐藏着恶魔,只有仔细思考之下,诡异的恐惧感才会逐渐漫上心头。
并非整张镜子都没有水汽,只有中间一个类似于圆形的区域,像是被谁专门擦去了水汽一样清晰。
池翊音握紧了手中的临时武器,警惕的逐步向镜子走去。
但镜子却并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鬼魂,也没有戒备的攻击,更没有任何危险。
好像一切都只是池翊音多疑的幻想。
但他注视着镜子,却逐渐发现了问题。
镜子的成像,太近了。
一个猜测从池翊音心头浮现,他伸出手指缓缓抵在镜面上,在仔细观察过手指在镜子中的成像后,瞬间抿紧了唇瓣。
他的手指和镜子里的手指之间,没有任何距离,而是直接贴在一起的。
这是一面双面镜!
不管是谁在镜子后面,都能看到浴室内的情况!
池翊音眉眼阴沉了下来,他立刻将手中的铁杆当做撬棒,将原本钉死在墙上的镜子,沿着边缘撬开了钉子,然后用毛巾包裹着手掌,将整面镜子从墙上摘了下来。
刚一挪动,他就感受到了一股阴冷腥气的风,从墙面向自己吹来。
就像是被封闭了很久的潮湿空间,霉菌青苔滋生,老鼠虫蚁死在角落里腐烂,长时间酿造后的难闻气味在有了出口之后,瞬间争先恐后的扑了出去。
如果池翊音并没有把拿下来的镜子横在自己面前,这股难闻的气味一定会冲得直熏人。
但即便如此,刚洗完澡之后舒展的肌肤,还是在冷风之下一个激灵,对寒冷极为敏感。
当他将手里的镜子从眼前放下去之后,才借助着浴室内的灯光,慢慢看清了镜子后面的空间。
如他所想,镜子后面另有天地。
这是一间密闭的小屋,地面上横七竖八扔满了杂物,黑洞洞难以看到更深处的东西,但单是近处看,就能看到散落的老鼠尸体,以及已经倾倒在地的桌子,和飘散得到处都是的纸张。
其中很多纸张已经被污水沁得发黄,或是被垫在了老鼠身下,黑红色的液体将那些纸张几乎变成了一团烂泥,很难看出那都是些什么。
在池翊音看来,这隐秘的房间更像是一个秘密的研究室,或者是负责监视前任数学教授的地方。
他本想跨过墙上的大洞进入查看,不过考虑到自己此刻的打扮,他还是暂时退了回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顾希朝的声音。
“你最好快些,有人上来找你了。”
即便说着关心的话,但顾希朝的声调依旧慢悠悠的,并没有多焦急。
不知是对池翊音的信任,还是对他生死的不够关心。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池翊音皱了下眉,第一个想到的是童姚或者楚越离。
他扬声向外答应了一声,在路过那套平整熨烫好的西装时,顿住了脚步。
池翊音垂眸向手边的西装看去,鼠尾草灰绿色的西装,极为适合夏天的颜色,却是来自于黎司君那个神秘不知真实目的的人……
他的手掌缓慢从西装上划过,但很快就重新坚定下了眸光。
穿,当然要穿,为什么拒绝?
他又不是小学生,还玩置气那一套。
池翊音冷笑,转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既然黎司君用这种方式来向他彰显力量,想要让他不战而败,那他当然要把这份炫耀还回去。
对方想要开战,那他就迎战!
既然司马懿都能接过诸葛孔明的女装,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套新衣服,又如何?
当然要用穿着黎司君送来的衣服,让他明白,不管他恐吓多少次,自己都只会坦然应战。
他这样想着,立刻拿起那身新西装进了衣帽间,像身处现实中自己的家一般自在,态度自然的整理好自己的仪态,然后才推门走了出去。
顾希朝闻声转动轮椅看了过去,随即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艳。
即便是对美貌再没有认知的人,也要在面对池翊音此刻的模样时,明白了造物主的偏爱。
有些人会存在,是因为造物主希望他来见证自己创造的世界。
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是用来凑数的。
鼠尾草灰绿带来的恬静儒雅感,极好的映衬出了池翊音数学系教授的身份,让他看起来就如传统严谨的英伦绅士,却不会老旧迂腐,一点绿色带来的生机,点亮了一切。
池翊音银灰色的发丝还带着些湿意,时间紧张下没有吹好的头发甚至调皮的翘起一角,因为镜子被扔到了一边,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严谨绅士的一点小迷糊,可爱得像是猫咪伸爪子抓了一把心尖,颤巍巍的麻痒。
顾希朝抿了抿唇,足有好几秒,才让自己重新恢复了冷淡,扭过视线看向窗外。
马玉泽也恰在这时回来了,凭空出现在客厅中。
她还是那副新嫁娘的装扮,像是池翊音曾经在马家大宅的婚嫁幻境中看到的怨恨厉鬼,阴森寒气向四周蔓延。
从她出现开始,房间中的温度就迅速下降了好几度,如同身处死亡的冰窖。
池翊音的视线却只是在马玉泽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平静的落在她的手上。
如果她鲜红而尖利,足以杀人的蔻甲,没有死死攥住她的衣角,或许池翊音还会相信她是真的重新变成了厉鬼。
但马玉泽此时的模样在池翊音看来,却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忐忑的等待着家长责骂,害怕看到家长的厌恶。
因为觉得愧疚吗?
重新从人变成了鬼。
池翊音心下叹息,唇边却已经漫上笑意。
这个死在了最美好年华的傻姑娘啊……明明,她是为了拯救那些生命,才义无反顾的重新从人间跳进地狱,又为什么觉得做错事的是她自己呢?
谁说身处地狱的,就不是“好人”?
人间有那么多人,披着人的皮,却是恶魔都会厌恶的内里。
马玉泽虽然身处血海之中,脚下踩着累累白骨,但她的灵魂,却远比人间太多人都要纯粹,熠熠生辉。
池翊音并没有说任何安慰或鼓励的话,他知道马玉泽并不需要。
与其过分在意,不如像对待寻常人那样对待她。
于是他向马玉泽点了点头,微笑道:“回来了?辛苦了。”
马玉泽明显一愣,瞬间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池翊音,赤红的眼眸里滔天怒浪波动。
公寓门被敲响。
果然如顾希朝所提醒的那样,有人来找池翊音。
“这位陌生的玩家,你在房间里吗?”
外面的人持续不懈的敲着门,一副池翊音不开门,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池翊音无奈的向马玉泽摊了摊手,表示有什么话只能等稍后再谈了。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房门。
马玉泽抬起头,视线追随着池翊音的背影,眼神复杂。
“我说过,他不会讨厌一身血污的你。”
顾希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平静道:“相反,如果你手上的鲜血来自于恶人,他会对你更添赞誉。”
“很古怪,是吗?这是正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无法毫无芥蒂的和杀人魔共处一室,甚至成为同行的伙伴。”
他轻笑抬头,看向马玉泽:“但是,池翊音可以,他甚至会理解并洞悉你每一个想法,不论你在想什么,都会被他理解和包容。”
“当你以为自己足够残忍和疯狂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天空始终在你头顶——他是极恶的恶,也是疯狂的极致,最深的黑暗。”
顾希朝嗤笑,眼神带着对世人的轻蔑:“可惜,这一切都被一张优雅的皮盖住了,于是愚昧的世人对这张面具信以为真,觉得他善良软弱,却看不见真实的恐怖。”
马玉泽抿了抿唇,眼眸中的赤红慢慢消退,变成了正常的黑色,衣裙的红色也逐渐褪去,开满大片向日葵的黄色长裙重新出现在她身上,是花季明媚的少女。
在池翊音的包容和理解之下,为了拯救生命而选择堕入地狱的恶鬼,再次回到了人间。
“你说的没错。”
马玉泽低声呢喃,眼神感慨而敬佩:“先生疯狂,冷酷,是世人所不理解的清醒,被指责是怪物。但对我们来说……”
“他是最好的同伴与领路人。”
顾希朝推了推眼镜,微微笑起来。
当池翊音打开房门时,两人的身影已经溃散成空气,消失在了客厅里。
而门外一直敲着门的人,也出现在了池翊音视野内。
因为房门被猛地打开,门外的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门板打到了鼻子。
于是池翊音看过去的时候,就见一人站在自己门口躬着身颤抖得像虾米,还捂着鼻子嗷嗷哭。
池翊音:“…………”
“你要是哭丧,可以随便找个坟头,而不是十三号门口。”
他无语的叫破对方的身份:“花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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