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维克托作为副本土著的NPC,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治安官在前面不断撞击着大门,嘈杂的声音像是世界末日那样令人心惊, 挥舞的棍棒每落下一下都像是砸在人的身上。
不断揪起的心脏和累加的不安, 就连直播间的观众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不少人暗中为池翊音他们祈祷。
祈祷他们不要被治安官们找到。
维克托手握脖子上的神像,低眉不断祈祷低喃,但一声炸裂的酒杯声还是从前面传来,令他猛地睁开了眼,神情愤怒。
但更令他坐不住的, 是他听到了汉克大叔的声音。
汉克大叔和治安官们似乎扭打在了一处,他洪亮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同样有打斗的声音传来。
“是不是……”
维克托愤怒的咬了咬牙, 说着话他就站起身想要向暗门处走去。
却被旁边的大汉拦了下来。
“维克托。”
那人叹息着劝道:“别这样,别让汉克大叔白白掩护了你。你能回来, 我们都很高兴。但是……”
那人的眼角湿润:“你现在该走了。”
维克托错愕, 他想要说什么,但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周围的所有人, 都用相似的眼神看着他,目光不舍而决绝。
“维克托, 只要他们找不到你, 事情就还有转机。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人多势众, 况且当你在高塔监狱里为我们而坚持的时候, 我们同样在为你、为所有高塔监狱内的同伴而战。”
那人笑着走上前, 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推了维克托一把:“去吧。”
他说:“去和你的朋友、我们伟大的引路人, 一起去为我们寻找新的希望。”
维克托动容, 却有些不情愿,还想要说什么。
但他刚上前一步,池翊音就轻轻抬眼看向身边的黎司君,黎司君立刻了然,长腿一迈,不等其他人看清他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维克托的身后。
然后下一秒,维克托猛地翻了个白眼,软绵绵的向下倒去。
众人:“!!!”
其他人下意识的跑向维克托,伸手想要接住他。
但黎司君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已经稳稳的一伸手,拎住了维克托的衣领。
红鸟顿时感同身受的“嘶!”了一声,赶紧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脖子。
“走吧。”
池翊音在所有人的愤怒和惜别中,显得格外平静,他的眉眼间没有任何动容,只有理智下的绝对冷静。
“既然维克托已经和诸位团聚了,那各位和他都应该知道,如果想要找到他,需要到哪里去集合,我就不多参与了。”
池翊音笑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性质:“不必太担心汉克大叔他们——你们不是有一位真正的领路人,可以带领你们跨越过任何困难。相信你们的力量。”
“至于维克托。”
他瞥了被黎司君拎在手里像条黑鱼一样的维克托,向众人点点头:“他,我暂时就带走了。”
其他人虽然眼带不舍,时隔多年才重逢就要分别,但也只是叹息着点了头,向池翊音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随即,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一部分抄起武器向前走去,等在暗门后面就待前面的汉克大叔等人一声提示,事态到了不可扭转的程度,他们就会冲出去。
而另一部分人,则带着池翊音等人向后跑去,掩护他们从地势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离开。
这个时候,池翊音之前获得的负满分好感度,就体现出了它的作用,让他以及所有被标记成为他的队友的人们,都可以自由的在小巷中穿梭而不会遇到危险。
甚至池翊音觉得,自己的视野中好像笼罩着一层透明的地图,像是可穿戴终端一般,无论他看向哪里,都会适时给出地点标注。
哪里能走,哪里是死胡同……
即便是巷战也要头疼的地势,现在却轻而易举解密在池翊音眼前,让他很清楚自己要前往的方向。
他的敏捷程度甚至连带路的人都感到惊讶。
“从您的穿戴来看,您可实在不像是会熟悉小巷的人。”
那人诚恳道:“不管怎么看,您都像是在贵族老爷们的花园里喝茶的权贵。”
池翊音挑了挑眉:“那你就是以貌取人了,我还以为评价一个人的不是穿着,而是他想要为之奋斗的事业?”
那人表情一肃,连连点头:“是的,您说的没错。”
“不过,小巷的特别之处……”
池翊音话说到一半,有了之前的经历之后,那人就很自觉的接下了后面的话,说起了有关小巷的事情。
那人的回答证实了池翊音之前的怀疑。
汤珈城的小巷对治安官甚至是权贵们来说,确实是不可踏进的禁地,任何进入这方不属于他们地盘的人们,都会被小巷吞噬。
“贵族老爷们不喜欢街面肮脏,所以治安官们就把街面上的穷人和小乞丐赶出了城,任由生死。我们被逼得没有办法,最后就躲进了小巷里。”
那人苦笑着摇头:“您一定觉得,小巷这种又阴又潮的地方,一定只有垃圾吧?但却是小巷收留了我们,让我们有了能够安身之地。”
汤珈城是一座两极分化的城市。
权贵老爷们坐着马车,优雅从容的从街面上走过,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歌剧院就是珠宝店,高档的餐厅和俱乐部为了留住他们而绞尽脑汁,所有奢华美好之物轮番在权贵们眼前流过,也换不来他们一个满意的笑容。
但另一边,却是拼命劳动也换不来一顿饭的人们。
一如池翊音所看到的,第一次发展让工业逐渐上场,机器取代了一部分人工,成本的计算让一些职业消亡,却没有及时为人们提供更多的职业。
越来越多的人只能拼命与机器赛跑,想要证明他们的工作能力不比机器差,想要以此来得到一份工作。
但,事实却并没有像他们所以为的那样美好起来。
在发现了他们的工作能力后,迎来的只有越来越严苛的要求。
越来越高的工作时长和强度,却只有越来越低的微薄薪水。
“我的妹妹……”
那人哽咽一下,眼眶赤红,咬牙切齿的道:“她才十六岁,为了养活这个家,她不得不和我母亲一起进入工厂劳作,每天要天不亮就要起床,半夜才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却酬劳只有半块黑面包。”
“然后我的母亲死了,活生生累到吐血而死,那些老爷们却只用草席一卷栓上石头,就把她扔进了河里……我不知道在河里找了多少次,但我从来没有,一次都没能。”
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抖着嘴唇道:“没能找到她的尸体,没能,再看一眼我的母亲。”
“而我的妹妹,她得了怪病——她们厂很多人都得了一样的怪病,她本来漂亮的脸扭曲得像是怪物那样,行为癫狂恐怖,发起疯来还会自残。我没办法,只能在家里守着她,害怕失去唯一的亲人。”
回想起往事,那人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但是有一天,就在我太困了打了个盹的时候,她还是从家里消失了。我失去了她……”
“我试着去找治安厅,想要让他们帮我找妹妹,但他们却说我妹妹是怪物,死了才好。我去找教堂乞求神迹,神父却告诉我,我妹妹和整个工厂的人,都被恶魔上了身,教堂要对她们驱魔。”
那人冷笑:“我的妹妹,从小跟在我身后一声声喊哥哥的可爱妹妹,怎么可能是恶魔?所以我没有相信神父的话。不过,我去偷偷看了他们的驱魔过程。”
“您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咬牙切齿,眼睛里喷发怒火:“那些和我妹妹相似年龄的女工们,都被绑在火焰中的十字架上,一把火烧成了灰。”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那日看到的景象。
阴云滚滚,火焰烧灼的味道刺鼻,那些被架在火刑架上的人们在痛苦嘶吼着,黑烟中面目全非。
她们的家人们哭着想要冲过去,他们不要驱魔了,他们的孩子快要死了……他们只想要自己的家人!
但是教堂的神父们却不由分说拦住了他们,并说是恶魔为了生存而诱惑了他们,让他们救下恶魔。
只要等火焰熄灭,恶魔会离开那些女孩,将她们纯白的灵魂重新归还,她们的一切怪病都会不翼而飞,重新成为家人们所熟悉的漂亮模样。
可当火焰熄灭……
他看到的,只有满地的焦尸。
女孩们的家人声声恸哭,也再唤不回她们所谓的纯白灵魂。
只有一把枯骨,被颤抖的手掌重新从灰烬中捧出,带回家安放。
他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妹妹和其他几个女孩意识到工厂的不对劲,早早跑了出来,躲在家里。但其他那些没有听从她们的劝说一起离开的,或是依旧相信工厂的贵族老爷们的……
那些人都在“恶魔上身”之后,被关在了工厂里。
贵族老爷找了个医生给她们看病,医生说,这病要用昂贵的药材养着,并且很难再工作。
她们已经无法再产生任何价值。
所以,拥有工厂的贵族老爷想了一个办法,给教堂捐赠了纯金的神像以示虔诚,而神父们欣然发现,女工们原来是恶魔上身。
除了女工的家人们,一切皆大欢喜。
贵族老爷甚至当众发表了演讲,讲述他是怎样虔诚的信仰神,于是神也给了他指引,让他清除大地上的恶魔。
所有贵族和商人们都在鼓掌,盛赞他是如此的善良,神一定会保佑他的灵魂。
而工厂,也新进了另一批年轻的女孩。
她们不知道过往这里发生的事情,或是知道了也不在意,已经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快乐的期盼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他曾经在工厂门口试着去劝阻,但是他们却说——“这工作给面包呢。”
劳累一整天的报酬,只是半块填不饱肚子的黑面包。
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对。
他在工厂门口被殴打到浑身是血,有人扔给了他一块黑面包,警告他收了面包就不许再来。
可是,那黑面包上,沾了血啊。
他妹妹的血,所有被烧死的女工的血……
“不过有什么用呢?就算我愤怒,也没有人会听我说话。所以我也放弃说话了。”
那人耸了耸肩,想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一点:“我妹妹跑了也好,我也再也没有去找过她……最起码,她没有被驱魔,这意味着她有可能活在任何地方。”
“我总是还有点希望,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再看到我妹妹。”
他强撑着让自己笑出来,却比哭还难看:“我没有家人了,所以我去找了汉克大叔,我进入了这间酒馆……这里是我的家。”
“而我的妹妹,就是我的事业。”
他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斯凯看着他的眼神无比同情悲悯,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池翊音抿了抿唇,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
受限于时代,失去亲人的大汉不知道自己妹妹的病因。
但是听他的叙述,池翊音却明白了那到底是什么。
工业污染。
有毒的废水令所有接触到的人患病,在这个没有任何工作保护的时代,是致命的。
但最终导致了她们死亡的,却是贵族的算计。
——失去了劳动力的累赘,和可以再一次补充的新鲜健康的工具。
贵族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法,并且将它堂而皇之的美化,变成了可以歌功颂德的功绩。
只是,扭曲丑陋的怪物……
池翊音皱了皱眉,总觉得这更像是在描述那些高塔监狱里的石像鬼。
而说话间,那人也带着他们穿行过了曲折复杂的小巷,停在了一栋上了年头的破旧小楼前。
“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你们先在这躲一躲。这附近已经没什么人敢住了,治安官们也找不到藏在巷子深处的这里,你们可以安心待着,不必担心会有危险。”
池翊音抬眼看去,确实,这里像是一片鬼城,一点人声都没有,破败的窗户后面也只有散乱被遗弃的杂物,已经很久都没有了居住过的痕迹。
房子后面传来流水的声音,却并非清亮透彻的,更像是滴坠的膏状物,发出软绵绵的声音。
但这并不应该。
池翊音在进入汤珈城的时候就看到了,街边甚至还有无家可归的孤儿,那些仓皇躲避治安官的人们也都衣着褴褛,不像是会有闲钱做别的样子。
先不说为何这栋房子原本居住的人们都搬走了,如果真有这样一栋房子,为何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不会聚集到这里来?
池翊音问出自己的疑问时,那人却一声长长叹息。
“因为,这里是恶魔之地。”
池翊音愣了下。
却见那人指了指附近的几栋破败老房子,道:“我妹妹的工厂出事之后,不到几年的时间里,工厂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人被恶魔上身,而我们这里也是,很多人都得了怪病,变得很恐怖,最后抓着自己的喉咙死了。”
“神父说,这是因为他们曾经想要救恶魔,所以可恶狡猾的恶魔来上了他们的身。”
红鸟忍不住骂道:“这什么破理由!这你们也信?”
“不就是有毒物质泄露吗,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工厂?他们应该给你们赔钱才行。”
斯凯也劝道:“再说了,你说的每天工作十几个二十个小时,本来就不符合劳动规定啊,八小时才对吧。”
那人的脸上流露出茫然,不明白什么是八小时。
池翊音轻声叹息:“八小时是争取来的,不是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存在的……第一次发展之前,一切都在野蛮生长,只有唯一一个目的,就是利益。”
“为了利益,所有的人命都被践踏。”
池翊音抬头,环视这些连天空都看不到的密密麻麻低矮建筑。
这里依旧残留的废弃物,还在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过的是怎样的生活,这里的人们曾经怎样痛苦挣扎却找不到方向。
“在十八世纪之后,来临的却是公元前的奴隶世纪……”
池翊音的轻声呢喃散落在空气中,没有人能够听清。
那人也在迷茫和纠结之后放弃了思考,苦笑着道:“如果只有几个人死亡的话,我们也不会所有人举家搬移,但问题就在于,不管后面搬来多少人,他们都会出现和死亡的人一样的症状。”
他指了指自己:“就连我也差点死在这里,是汉克大叔救了我。后来他们说,这整片土地都是被恶魔诅咒的土地,任何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会被恶魔上身然后死亡。”
“我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为我一直在找妹妹,反抗治安厅,在酒馆和汉克大叔他们在一起,很少回这个空荡荡的家。”
那人说着,就推开门带他们走入房子中。
“吱嘎……”
破旧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刺鼻的灰尘扑面而来。
池翊音躲闪不及,被灰尘扑了个正着,但他低头看去时却没有时间厌烦灰尘,而是慢慢凝住了视线。
灰尘在他白色的衣物上显得极为显眼,但是……是黄绿色的。
他立刻抬头看去。
不仅是灰尘,就连小楼另一层的窗户都是黄绿色的,像是常年被什么东西熏着,连木板都沁入了颜色。
而空气中刺鼻的味道,以及旁边人的叙述,只会证明一件事。
——工厂杀死的不仅是女工。
还有城里的很多人。
池翊音快步走向窗户,当他一把推开窗户,未等看清窗户后面的景象,就已经被扑鼻而来的刺鼻味道熏得向后退了一步。
红鸟等人也都剧烈咳嗽了起来。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NPC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池翊音等所有人却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红鸟在错愕之后,赶紧冲向了窗户向外看。
当他们强忍耐着被熏出的眼泪向下看时,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
这一排房子就建在河水的支流边,但是那下面的河水……
发黄发臭。
整个河面密密麻麻漂浮着尸骸和杂物,黄绿色的污垢缠绕在尸骸身上沉沉浮浮。
可如此肮脏的一条河,却连一只苍蝇也没有,甚至那些尸体也没有生蛆长虫。
……只有一种可能。
红鸟张了张嘴,愤怒却先冲进了大脑。
“这里的污染,已经严重到连虫蚁都无法存活了。”
池翊音轻声叹息:“人又要如何存活?”
什么恶魔诅咒之地?
这分明是,为了贵族们的利益而被牺牲的污染之地。
工厂的废水被直接排放进了河中,逼近使得工厂的人们死亡,也使得沿河的人们生病死亡。
可教会却反反复复的说,这都是恶魔所为。
池翊音冷笑。
确实是恶魔所为。
只不过,最大的恶魔就在台上为自己歌功颂德,而不是在地下长着犄角的那个。
之前被黎司君敲昏过去的维克托,也在这时慢慢醒来。
他发现自己被带离了酒馆之后显得很错愕且愤怒,但在看到池翊音时,却又回想起了之前的事,神情渐渐悲伤起来。
那人一声叹息:“维克托,你们在这里等风头过去吧。”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回去支援酒馆。
只剩下池翊音几人和维克托。
黎司君将维克托放在了地板上,对比红鸟也没有温柔多少。
对他而言,只有池翊音能被他另眼相看。
红鸟看着这一幕,忽然就诡异的心理平衡了。
看!我不是被故意针对了,而是这位大佬本身这个行事风格嘛!
维克托还没有从之前的情绪里回神,旁边的斯凯愣愣看着窗外的污水河,却忽然惊呼了一声。
“我对这里,有印象!”
池翊音等人立刻转身看向斯凯,眼带探究。
斯凯却激动的指着河水,急急道:“这是之前曾和我一起组队的玩家,我有印象。”
红鸟眉头一皱,低头强忍着恶心仔细辨认起来。
那些尸骸有的早已经变成一具焦尸,看来是从上游被烧毁后漂下来的,有的还勉强维持着人形,可以看出本来的面孔,不过也被黄绿色一团的杂质纠缠,难以分辨具体的模样。
不过这对于红鸟这位专业的情报专家来说,却不是大问题。
只要是游戏场里榜上有名,或者有被注意到的缘由的,他全都熟悉他们的资料和长相。
哪怕楚越离这样一开始并不引人注目的,也在显露出觉醒端倪之后,被红鸟注意到并记录。
因此,他还真从那堆垃圾和杂物中,分辨出了那张脸的主人。
“还真是……这是个B级玩家。”
红鸟皱眉回望斯凯:“他在三年前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死在哪个副本里。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就连我也花了很多时间,才确定他确实是死亡了。”
“你也是,三年前消失。”
红鸟逐渐从怀疑到肯定:“你们是一起进入的副本吗?同伴,还是什么?”
斯凯却捂住头连连摇头,他的表情痛苦,像是整个人都要炸开一样,半晌说不出话。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斯凯身上,维克托也在这时慢慢缓过神来,起身走向窗户,好奇的向外望去。
可忽然间,他眼睛紧缩。
“叔叔!”
撕心裂肺的惊呼,让所有人愕然。
池翊音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向窗外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
汉克大叔的尸体,正缓缓从河水中漂下来。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双手双腿都被砍断,浑身鲜血甚至将原本黄绿色的河水染成污脏的红色,伤口多到无法数清到底哪里是哪里。
汉克大叔在剧痛中死亡,死时却依旧怒目圆睁,没有半点屈服于敌人的模样。
维克托不可置信的一步步向后退,他抱住了自己的头,张开嘴却没有声音,眼泪鼻涕止不住的窜出来糊了满脸,狼狈而污脏。
却没有任何人会嘲笑他的形象。
他们所看到的,只有一个刚和家人朋友们团聚,转眼就失去了最后的亲人的可怜人。
“叔叔,是我害死了你,叔叔!”
“叔叔——!”
维克托状若疯癫,不等池翊音拦住他,他就疯狂跑出了小楼。
池翊音本想呼唤黎司君,但系统的提示却先一步抵达。
【警告!警告!重要NPC维克托已经崩溃,汤珈城将会彻底陷入混乱。幸存者池翊音,您已使剧情滑向深渊。】
提示音响起的瞬间,池翊音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卷绘卷,所有场景如幻灯片一样迅速播放。
池翊音看到,酒馆里爆发了争执,治安官和汉克大叔他们互相推搡着,怒骂着,治安官挥舞起的棍棒被屠刀拦下,刀却切断了棍棒,砍进了治安官的身体。
就像宰杀一头猪一般轻松,那治安官被劈成了两半。
其余治安官们在恐惧之余,更被激怒了,嘶吼着冲向对面。
也有大汉试图阻拦过,胡子头发灰白的老人试图让一切平息。
他喊着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的准备还没有完全,必输无疑。
但怒气和热血上头,却没有人再能听得进去理智的话,甚至嘲讽老人懦弱,怒吼指责他为什么不为同伴们报仇。
一个个治安官被砍杀倒下,血泊中满是尸骸。
其余治安官们退缩了,他们奔逃出酒馆,想要回去搬救兵报信,却被大汉们看穿意图而拦下。
手起刀落,头颅落地。
等稍稍冷静下来之后,他们知道,死了太多治安官,这件事无法被掩藏。
不管他们想与不想……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向冲。
很快,治安厅就发现了这件事,并且派出更多的人手前来围捕酒馆众人。
有的人被打死,有的人被生擒活捉,然后吊死在治安厅前示众。
治安厅想要杀鸡儆猴,却起了反作用,更加激起了众人的怒意。
那些原本聚集在酒馆里的人们,像是聚在一处的火焰,点亮了整座汤珈城。
夜晚被火把和燃烧着的建筑照亮,嘶吼声震天。
权贵们得知了底层的反抗,这激怒了他们,全副武装的卫兵们出现,和人们缠斗在一起。
街面上全都是累积的尸体。
死亡使得很多人原本的懦弱躲避也变成了勇敢,他们退无可退,只好一战。
有的人为死去的家人们而战,有的人为死去的爱人而战。
整座汤珈城,彻底乱成一团。
当卫兵节节败退,甚至没有把这场骚乱在看眼里的权贵们,才终于慌乱了起来。
他们从自家漂亮的花园里撤退,在保护下躲进了城堡。
而人们冲进了治安厅,放出了被关押的囚犯们,又带领所有人冲进了权贵们的府邸。
但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早就埋伏好的陷阱。
当黎明重新到来,整座汤珈城里……
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尸体,死不瞑目。
火焰的余烬飘散着黑烟,河面上漂浮着层层尸体,河水早已经被染红。
而权贵们重新回到汤珈城里,失去了卫兵们和忠心仆从的保护,携带着大量金钱的他们,比羊羔还不如。
于是本应该保护他们的仆从调转枪口,抢夺他们的财物。
权贵们愕然,拼命挣扎。
在那火光一夜中懦弱躲起来的人却在这时侥幸存活,他们离开藏身之地,就看到这一场混乱,以及散落在地面和尸骨上的黄金。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幸存的混战。
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紧紧握着黄金袋子的人,终于心满意足的脱力向后仰倒,死在了尸体堆中。
汤珈城……
灭亡。
池翊音缓缓睁大眼睛,为系统展示给他的未来而错愕。
“怎么会……”
池翊音喃喃:“他们,本可以有胜利的机会。”
【直到愤怒取代了理智。】
系统适时接话,一板一眼的道:【他们有力量,但却仍旧缺少力量。任何事业除了力量,还需要很多东西。幸存者池翊音,你没有把他们缺少的东西交给他们。】
【你失败了。】
【很遗憾……但,幸存者池翊音,您当前的副本已失败,倒计时将再次折半,倒计时十秒后,副本将重启。十,九……】
倒计时的声音中,池翊音再一次的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钟声。
悠扬,沉重,响彻全城。
第一声。
小楼外,水泥从维克托的脚底开始迅速向上蔓延,眨眼之间,就已经变成了雕塑。
连天上的飞鸟都变成水泥的雕塑,摔下来在池翊音眼前破碎。
所有的树木植物迅速枯萎,枯黄失去生机,瞬息之间便已经腐烂成一团污垢。
河水干涸下降,露出其中的尸骸和杂物。
整座城市,正在死亡。
……
第七声钟响。
干涸河床中的尸骸坐起身,灵魂重新穿上皮囊,起身走向池翊音。
他们空洞干瘪的眼窝中,是对生命的厌弃,以及对世界毁灭的喜悦。
池翊音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这一切,他狠狠咬住嘴唇,提醒自己绝不能忘记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绝不可以让失败重新再来。
鲜血染红了他的唇。
黎司君低下头,看到那眼眸明亮更胜晴空。
神明被信徒所吸引,吹响的号角因此而暂停,只剩下空荡荡一片什么都不存在的初始。
那是神不曾创造世界前的空白。
世界最初,也本来应当是最终的模样。
可神明弯下了腰,向自己的信徒伸手,接住了坠落向深渊的灵魂。
像是捧起一片羽毛般温柔。
“音音。”
黎司君修长的手指落在池翊音唇边,轻柔为他拭去鲜血,染红了指腹。
他缓缓抬起手,环住池翊音的肩膀,将他带进自己的怀中,如自己所承诺的那般,为他挡去世界毁灭燃烧时的灰烬。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即便这个世界污秽,愚昧,充满罪孽。”
“就算如此,你也依旧会爱着这个世界吗?为了你依旧好奇想要探寻的真相,为了那些还值得被拯救的人。”
“你想要,从人毁灭这个世界的结局中,救回它吗?”
他轻声叹息。
但是七声钟响已过,副本处于刷新和重启的间隙,池翊音和所有人一样,都失去了对世界和副本的感知,像是雕像般立在原地。
黎司君垂眸,那双金棕色的眼眸像是褪去了平和的伪装,露出了原本的锋利和威严,如太阳般闪耀燃烧,不可直视。
【神明黎司君。】
应急管理系统:【检测到您对协议的更改,应规则所定,以“规则”之名,再次向您确认——您是否决心,重新庇护于这个世界?】
【当您确认,所有规则都将消失,“规则”对您的束缚也将不复存在,您可以做任何您想要做的事情。】
【“规则”重新将这个世界,奉还到您的手中。】
黎司君却像是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一般,他的全部注意力依旧停留在池翊音身上。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池翊音的唇瓣,另一手慢慢收紧,让池翊音的心跳更贴近于自己。
那是生命的声音。
【不。】
黎司君给出了他的答案。
【我对这个世界并无兴趣,人们的死亡与否只与他们自己有关,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即便他们推到我身上也是无用功。】
【我想要庇护的,只有我的信徒。】
【唯一的——】
“音音。”
所有冰冷的回答中,唯有池翊音的名字,带着缱绻温柔的旖旎意味,像是轻柔停驻的蝴蝶,唯恐惊扰了他的美梦。
池翊音颤了颤眼睫,恍惚中听到了有谁在呼唤自己,想要努力睁开眼睛却又沉重到难以承受。
先是一丝阳光透了进来。
当他睁开眼,第一眼,便是黎司君的笑容。
“音音。”
“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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